3.弹钢琴

审理袁崇焕那天,腾保起了个大早,外面的月亮还没有下去,天色是淡青色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活下来的人,也仿佛世间的鬼,出来晃**也是鬼影婆娑,大理寺衙门刚刚开门,小使在外面扫地,见到腾保,躬身叫了一声:“狱史大人。”

腾保咧嘴一笑,心里讥讽着自己算哪门子大人,跨过门槛,先去押司点了卯,见时辰还早,想着今儿必是一场大戏,便径直向大堂这边走来。

天色太早了,以至于到了大堂的后间房还空无一人,腾保推开门,见里面已然打扫得干净,大概知道今儿会有贵客,周围一溜的黑色太师椅,旁边是紫黑色的楠木茶几,茶盏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腾保一步迈进来,见到如此齐整反而有点犹豫,回头看了看外面,见冷冷清清也只有自己一个,只得走进来,却不敢坐下。

要知道官场如战场,今儿这一次肯定是个大戏,所谓三司会审,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指挥使他们都会来,那都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官,自己在他们面前,连根羽毛也算不上,如今这个地方是迎贵客的,自己早来也罢了,先坐下来喝茶,到时候他们来了,反而站坐不妥。

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却听到外面脚步声声,有声音开口,正是大理寺卿凌义渠的语气:“啊呀,尚书大人,早啊。”

“是啊,昨儿皇上特意嘱咐的,说是上堂的时候,也要老百姓观瞧一下,我想着这是大事,早晚睡不着,所以就早起来了,对了,凌义渠,你为何也这样早啊。”正是刑部尚书钱龙的声口。

“呵呵,跟你一样,也是睡不着。”凌义渠打着呵呵,声音已经近在门前了。

腾保一看不好,也不知道往哪儿躲去,干脆一转身进了里间,便听到门“吱呀”一声,已然打开了,随即是脚步声,探头撇着见两位大人已经走了进来,见这里没人,相视一笑,分屏住落座。

钱大人乃是嘉靖三十年的进士,今儿已经五十左右,皮肤白皙,留着一把大胡子,凌义渠则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两人进来之后,随从们忙去叫人上茶,不一会儿小史过来,上了茶,氤氲的茶香在屋子里散开来,两人都端起来抿着,却只彼此微笑着,谁也不说话。

腾保站在里间有些久了,悄悄挪动了一下姿势,心里不停摇头,他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如今当朝分为两派,一派是温阁老,一派则是周阁老,这两派是在乙巳之变之后争斗不休,而这一次之所以能坐在一起,乃是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敌人——钱惕龙钱阁老,听说这袁崇焕是钱阁老的人,所以两派这才巴巴地派两位重臣来亲自审问。

正想着,忽听门外再次响起了门声,从门缝里看去,见来人正是镇抚司的指挥使骆养性,当今圣上因为魏忠贤的额缘故,并不怎么重视阉人,所以这指挥使的份位也有些下降,然而这位却是天子心腹,据说魏忠贤就是眼前这位在客栈赶杀的,并因此名震天下,因此进来的时候,钱大人和凌义渠同时站起来,打躬:“骆大人。”

骆养性五短身材,黑脸膛,一双眼睛宛如鹰眸,阴森森的让人发寒,见两位大人站起来,拱了拱手,走到左手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见两位大人还站着,忙指了指座位:“坐。”

凌义渠和冯英 对望一眼,纷纷落座。

一时茶杯“叮当”作响,却也无声,腾保再次扭动了一下麻木的姿势,心里再次庆幸自己躲开了,否则在这几位大人跟前,哪有自己这个小吏的立足之地,正想着,忽听外面的声音响起来,正是骆养性的声音。

“冯英 ,这袁崇焕可是一直在你的刑部牢房?”

“是。”冯英 打着哈哈,笑道:“这袁崇焕一直在我们那里。”

“可是招供了?”骆大人说到这个,语气渐渐变得严厉。

“哦……下官想着那袁崇焕到底是辽东督师,他下属祖大寿还带着兵,圣上也没有说过要杀,所以便没这么逼问。”冯英 见骆大人跟审犯人一般的口气,未免有些不满,因此说完这些,便收了口。

“你的意思,还没用过大刑?”骆养性冷笑。

“是。”冯英 扶着胡须,点头,沉了沉,皱眉道:“鞑子刚刚退,此时人心未定,张某不敢轻举妄动。”

“哦,骆大人。”旁边的凌义渠见骆养性一直沉着脸,忙过来解释道:“是这样的,骆大人……”

“不用说了。”骆养性忽然截住两个人的话,嘿了一声,搓了搓手道:“其实没用刑是极好的,听说那袁崇焕是个硬骨头,咱家诏狱里有好多好用的家伙什,倒也在他身上用用看。”

这话把两个人说得面面相觑。

“骆大人,您的意思……”凌义渠咳了一声,忽然转了话头道;“今儿听皇上吩咐,说要黎民观瞧,所以大理寺这边的中堂已经开了门,衙役们已经在那边维持着了。”

“是啊,我就是知道要当众审问,所以才说要让袁崇焕尝尝我们这边的厉害。”骆养性的语气带着几分兴奋:“他把鞑子放进了京城,又敢谋逆不法,老百姓恨之入骨,咱家这边正发明了几件稀罕物,自然要让大家过过眼瘾。”

两位大人听到这话,对望一眼,凌义渠轻咳一声,赔笑道:“不知道骆大人可是发明了什么稀罕物?”

骆养性听到这话,阴森森地一笑,拍了拍巴掌,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锦衣卫拎着一个囚犯走了进来,那囚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穿着一身囚衣,跪在那里,神色委顿。

几个锦衣卫把那囚犯的上衣撸了下来,将其按倒在地,捆绑其手脚,剥掉上衣,让肋骨突出,只剩一层皮覆盖在肋骨上,然后一个锦衣卫抽出一把刀,用力在人的肋骨上来回“弹拨”。

“啊——”

那囚犯发出鬼一般的嚎叫,似乎痛到了极致,那凌义渠因为害怕看刑法,正端着茶盏要喝茶,忽然被这一声嚎叫吓得“当啷”一声摔在了地上,茶盏顿时粉身碎骨,然而这丝毫不影响犯人的痛苦,那拿着利刃的锦衣卫又是一次“拨弹”,犯人再次发出痛苦的吼叫,最后竟然眼睛一翻,痛晕了过去。

骆养性津津有味地看着,最后回头对着那两位大人道:“两位大人,你们可知道这叫什么刑法?”

“不知道。”冯英 摇了摇头,眯眸看着地上的犯人,他到底是刑部出身,见惯了惨烈酷刑,此时倒也气定神闲,只是刑部的大刑伺候不过“老虎凳”“辣椒水”之类的,哪有眼前的花样繁多。

骆养性得意地一笑,缓缓地挽起袖子,哼了一声道:“这叫弹钢琴。”说着,抚摸着下巴,摇头晃脑地道:“根据刑书记载,每上,百骨尽脱,汗如雨下,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次,荼酷之下,何狱不成。”

这话伴随着囚犯杀猪一般的嚎叫,听得不免让人心惊,腾保靠在里间的帐幕里,恨不得立刻跳窗而去。然而却知道骆养性是个会武的,若是一旦被他发现,被当做了刺客的话……想到这里,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屏住呼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样?两位大人觉得这种刑罚,若是当面施在袁崇焕身上,如何?”

等弹钢琴刑罚完了,锦衣卫把囚犯拖了出去,骆养性得意洋洋地问那两位,那两位对望一眼,凌义渠咳了一声,赔笑道:“锦衣卫果然有些妙招,那袁崇焕必抵不过这刑罚去的。”

冯英却摇了摇头,蹙着眉道:“却不然,要知道那袁崇焕可是上过战场的,据说就在不久前还在围城之战里身中数箭,这么一个人物,这点刑罚怕是不够。”

“不够?”骆养性听到这话,似乎有些生气,哼了一声道:“不够对吧,那就加一种。”说着,又拍了怕巴掌道:“再来一个。”

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锦衣卫又拖着一名囚犯到了跟前,还有几个侍从搬着一个铜牛进来,冯英和凌义渠对望一眼,不知骆养性这是搞什么鬼。

“行刑。”骆养性吐出两个字,几个锦衣卫答应一声,有一个搬进来一个火炉,把铜牛架在上面。

“骆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凌义渠忍不住问。

骆养性嘿了一声,站了起来,挽起了袖子,盯着那铜牛,忽然侧头盯着那两人,开口道:“两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可知道永乐年间,汉王是怎么死的?”

“汉王?”冯英 和和凌义渠面面相觑。

“这个人人皆知啊。”凌义渠沉吟了下道:“当时宣宗去看望汉王,结果汉王欺辱皇上,最后皇上把他罩在了一个铁钟罩里,用炉火烤死了……”说到这里,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那铜牛,顿时醒悟道:“这个可是……”

“对,正是李某的发明。”骆养性满脸得意,脸上露出几分狰狞的快意,对着属下努了努嘴,那几个锦衣卫打开了铜牛的肚子,把那囚犯塞在了铜牛的肚子里,又在铜牛的肚子下面放上火炉,很快,铜牛里发出了可怕的惨叫,声音极为惨烈,宛如地狱哭号。

“啊啊啊啊——”

凌义渠实在听不下去,不由摆手道:“这这……”冯英 纵然看惯了刑部大刑,看到这种,也有些恶心了,皱着眉道:“骆大人果然好法子,只是那袁崇焕还没判死刑,就这么着弄死了,似乎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