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柳玉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银白的月光洒落在窗户上,把窗台照得明亮。

他侧躺在床铺靠外的一边,有些困,半垂着眼皮。

忽然,一双手从身后伸来,将他轻轻搂入怀中。

背部贴上一面温热的胸膛。

宋殊禹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他隆起的腹部上,掌心贴着肚皮,温度隔着一层薄衣传来。

柳玉闭上眼睛,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而后,他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仰头去看宋殊禹:“我来你这儿也有段时日了,怎的都没瞧见你的家人?”

“你今天不是看到了吗?”宋殊禹低头亲在柳玉的脸颊上,“你在荷花池边遇到的那个女人。”

“她啊?”

“嗯,她是我娘亲。”宋殊禹的语气很淡。

可柳玉心里无不感到震惊。

“睡吧。”宋殊禹把被褥往上扯了扯,将两人裹住,“等我忙完了带你去看她。”

宋殊禹最近真的很忙,天不亮便要上朝,等柳玉醒来,他已经从宫中回来在书房里处理事务了。

柳玉那天着实被那个女人吓到了,在屋里坐不住,绞尽脑汁地想理由去书房找宋殊禹。

宋殊禹也惯着他,没几日便让曾夷搬来一张催促工匠连夜赶工出来的软椅放在身旁。

而另一边,萧河回去伤痛了一阵后,在柳春时的画像前总算想通了。

虽然他也是柳玉的父亲,但是这么多年来由于他的怯弱和逃避,他从未对柳玉履行过应有的职责,柳玉怕他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柳玉自己做出了选择,那么他得尊重柳玉的选择。

若是摄政王敢负柳玉,纵使他不当这个王爷了也要摄政王付出代价!

想通之后,萧河甚至整理好了心情又来拜访宋殊禹。

这次,他一进书房就瞧见了坐在案几边上看书的柳玉。

柳玉穿着一身轻薄的衣裳,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裹着一张漂亮白净的脸,他似乎坐得有些累了,双手交叠地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垂着眼睫。

听见脚步声后,柳玉抬了下眼,见是萧河,他先是一愣,随后赶紧垂下眼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萧河心里发涩,目光在柳玉身上停留片刻,才默默转开。

柳玉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萧河。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本来柳玉是姿态放松地趴在案几边上,萧河一进来,他就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想了想还是默不作声地打直了背脊。

虽然萧河是为了柳玉而来,但还是打了个光明正大的幌子,他偏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奚锦,奚锦立即摸出一叠信封,上前交给曾夷。

曾夷拿过信封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才放到宋殊禹面前。

不过宋殊禹没动:“这是?”

“去年你落难玉潭村时,他们的行动轨迹全在这些往来的信件里。”萧河说,“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些东西。”

闻言,宋殊禹眼里浮出一抹惊讶,他很快想到什么,身体微微往后一仰,轻笑出声:“都说瑞王是个没有野心、不顾朝堂的闲散王爷,我看不然,瑞王的本事真是不小啊,都把人安排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了。”

萧河面色不变:“老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然我并无争权夺利的心思,但是身在乱流之中,保命的本事总该有个一二,这点摄政王应该理解才是。”

“我当然理解。”宋殊禹收敛了笑意,眼神渐冷,“瑞王的好意,我接受了,不过若是瑞王想要借此机会提出别的要求,我怕是不能如瑞王的愿。”

萧河脸色略显难看,他看了眼柳玉,然而柳玉始终垂着脑袋,仿佛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可柳玉压根藏不住自己的心思,嘴角紧抿,耳朵根几乎红透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张。

沉默许久,向来和宋殊禹没什么交集的萧河第一次在这个小辈面前服了软:“我亮出自己的底牌,自然不会毫无要求,但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想和柳玉单独说几句话。”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殊禹便回答了他:“那不可能。”

萧河霎时一鲠。

宋殊禹言简意赅:“瑞王请回吧。”

话是这么说,放在案几上的信件却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见萧河半天不动,宋殊禹挑了挑眉,再次开口:“曾夷,送客。”

“是。”

曾夷刚要行动,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微弱的说话声:“可以。”

曾夷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退了回去,宋殊禹冷淡的表情也终于有了变化,又惊又诧地转头看向柳玉。

柳玉放下手里的书本,起身对萧河说:“你要说什么?”

萧河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忙道:“我们可以出去说吗?”

柳玉点了点头:“可以的。”

事态急转直下,这下轮到宋殊禹坐不住了,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而后意识到了什么,又缓慢地坐了回去。

明明心里装着许多阻拦的话,可张了张嘴,又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单手把着座椅扶手,眼巴巴地望着柳玉。

柳玉原要跟着萧河出去,感受到宋殊禹的注视后,他转身回到宋殊禹面前,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宋殊禹的肩膀:“你接着忙,我去去就回。”

宋殊禹顺势抓住柳玉的手,本想亲一亲手背,但顾及到萧河在场,他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快些回来。”

“嗯。”柳玉说,“我会的。”

萧河:“……”

他只是和柳玉说几句话而已,宋殊禹那架势搞得好像他要拆散他们似的,关键是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本事啊。

书房外面便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有假山流水,也有绿茵环绕,萧河想和柳玉边走边聊,可惜柳玉不想走那么远。

柳玉一直垂着目光,挑了个柱子后面的阴凉地,便不愿再走。

“瑞王爷,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这里没人。”

萧河无奈,只得倒了回去。

方才柳玉坐在椅子上,又有扶手遮挡,腹部的隆起不太明显,这会儿萧河和柳玉面对面地站着,柳玉穿得又薄,腹部的弧度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显然柳玉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太自在地用袖袍挡在腹前。

还好他的袖袍宽大,一挡就几乎看不出来了。

萧河顿觉尴尬,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看柳玉的肚子,他以拳抵唇地咳嗽了两声,打破沉默:“以前的事,我应该向你道个歉,要是我没有选择逃避的话,你爹也不会……”

他哽了一下,长叹口气,“我对不起你和你爹。”

柳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藏在袖袍里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都过去了。”

萧河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玉,试图从柳玉脸上寻找到一丝责怪或者抱怨的痕迹,结果他失败了。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柳玉看上去异常平静,仿佛他们正在讨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一般。

其实柳玉说不怪他,他该高兴才是。

可事实上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他宁愿柳玉生气地把他骂上一顿,就像之前对待宋殊禹那般,随意地冲着宋殊禹发脾气,而非这般客气又疏离。

良久的相对无言过后,萧河艰涩开口:“如果你愿意,我想补偿你,把我欠你的和春时缺你的,都补偿回来。”

柳玉蓦地一顿,茫然抬头。

萧河捕捉到了柳玉神情中的瑟缩,心中涩意更甚:“我无妻无子,这么多年来始终是个孤家寡人,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我……我不奢求你把我当成亲爹看待,我只想有机会能对你好。”

然而柳玉没有吭声。

萧河眼底藏着的期待逐渐落空,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努力扯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已经好久没经历过如此大起大落的心情了。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事,我……”他“我”了半天,却没能说出下文。

他也茫然了。

如果柳玉不愿意的话,他会如何呢?他也不知道,要让他从此和柳玉划清界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瑞王爷。”柳玉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柳玉仰头望着他,并未回答他刚刚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去过我们玉潭村吗?”

萧河愣道:“没有……”

“那你如何查到我爹那些事的?”

“我让奚锦去的。”萧河老实回答。

柳玉了然地哦了一声,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又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萧河愣着没说话。

柳玉挠挠头,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提议是否唐突,但他还是解释了一下:“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何误会,可我想着,倘若我爹还活着,并且知道你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话,他会希望你去看看他。”

其实要说柳玉和他爹有多深厚的感情,那也不见得,毕竟柳玉连他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他和他爹有相似的经历,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倘若他爹对瑞王早已毫无情分,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生下来。

他爹应该是还想着瑞王的。

见萧河良久不语,柳玉连忙补充说道:“你不想去也没关系的,我就是说说,你想去的话,我可以给你带路……不过要等几个月才行,我现在不方便。”

话音未落,柳玉眼前的光线蓦地一暗。

等他反应过来时,萧河已经小心翼翼地搂过了他的肩头。

萧河担心碰到他的肚子,不敢搂得太用力,指尖触到他肩膀的瞬间,萧河的一双手都在颤抖:“我想去,我一直都想去找他,可我不敢见他。”

以前是不敢见,现在是没脸见。

柳玉伸手拍了拍萧河的后背,郑重其事地说:“瑞王爷,逃避只会带来遗憾,不要再逃避了。”

萧河闭了闭眼,拼命地忍,却仍旧没忍住声音的哽咽:“好。”

宋殊禹在书房里等了快半个时辰,最后等到柳玉独自回来。

柳玉似乎心情不错,出去时还垂着脑袋,回来后便一脸放松了,他把案几边上的椅子拖到宋殊禹身边,两眼晶亮地望着宋殊禹。

宋殊禹注意到了他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小雀跃,一时间因等待过久而产生的不耐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手里的折子,伸手帮柳玉理了理方才在外面被风吹乱的衣领:“说什么了?这么开心。”

柳玉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态度也无比认真:“以后瑞王爷就是我爹啦。”

宋殊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可看着柳玉欢喜的模样,他也忍不住心生愉悦,笑了笑说:“那太好了。”

柳玉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慢慢贴到自己隆起的肚皮上,小声说:“很快你也要当爹了。”

宋殊禹愣了愣,低头去亲柳玉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