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周正等人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身体也抖得跟筛糠似的,他们下意识地朝孙安康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孙安康也缩着肩膀不敢吭声。

“都听见了吗?”另一个人沉声问道。

周正等人连忙点头:“听见了听见了……”

“好。”那人语气一松,扬了扬下巴,“都先坐下吧。”

府里的下人已经搬了十把椅子进来,加上书房里现有的几把椅子,正好够他们坐,只是书房里再宽敞,一旦放上十几把椅子后就显得拥挤了。

不过在这种时候,周正等人自然不会嫌挤,他们恨不得直接抱团,离那两位京城来的大人越远越好。

等他们坐好后,先前那个恐吓他们的人又开了口:“近段时间以来你们负责的村落治安如何?可有出现打架斗殴或者抢劫伤人等情况?”

十几个里长面如人色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回答问题当这个出头鸟。

还是孙安康害怕耽搁了两位大人的时间,赶紧伸手一指:“临安村第一个说。”

“啊是……”临安村的里长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擦都不敢擦一下,起身回答,“最近一两个月里临安村并无事故发生,但两个月前的夏天确实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哦?”问话的人眼神一沉,原本坐直的身体微微前倾,“何事?”

另一个人也表情严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临安村里长。

再如此骇人的威压之下,临安村里长汗如雨下,他终于忍不住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缓缓说道:“我们临安村背靠芙蓉峰,芙蓉峰崇山峻岭、地势险阻恶劣,可因着上面修了一条交通要道,从狮子峰和玉潭峰通过来,便时常有在山上迷路的人不小心闯进我们村子。”

“然后呢?”问话的人比了个手势,“接着说!”

临安村里长斟酌片刻,才接着说道:“两个月前的夏天有个身负重伤的人来到我们村子,我们村子腾了个地儿收留了他,准备等他把伤养好了再帮他寻找家人,谁知后面出了意外——”

书房里包括孙安康在内的所有人都垂着目光不敢直视两位大人的眼睛,因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在听完临安村里长的话后陡然变得兴奋,还扭头对视了一眼。

结果下一刻,临安村里长突然话头一转:“后面还是我们的邻长察觉不对,跟我一说,我们四处打听,才知道那个人是从县上偷跑出来的赌徒!”

那两个人表情一僵:“……”

说起那件糟糕的往事,临安村里长顿时抛掉了对两位京城大人的畏惧,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哎哟,两位大人有所不知,那个赌徒在县上可以说是有名有姓,欠了一屁股赖账不说,就跟地上的鸡屎一样,谁踩着谁倒霉。”

“……”那两个人眼里的兴奋消失不见,只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为了逃债才跑到芙蓉峰上躲着,老天有眼,让他从芙蓉峰摔下来,摔得遍体鳞伤,就在他将死之时,遇到了我们临安村的人。”临安村里长重重叹了口气,“我们临安村真是倒了血霉,救了个赌徒不说,还被赌徒赖在村里蹭吃蹭喝——”

问话的人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够了。”

临安村里长吓得一抖,这才重新拾起对两位京城大人的畏惧,立即闭紧嘴巴。

“还有没有别的事?”

临安村里长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摇头:“没了……”

“你坐下。”问话的人脸色难看地摆了摆手,“其他人来。”

坐在旁边的孙安康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掏出帕子擦了擦脸后,抖着声音喊出下一个村落的名字。

一个接一个的里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可说的都是大同小异的话,要么是谁家的鸡丢了,要么是几个女人为了抢占洗衣服的位置吵架,要么是几个男人为了猎物分配不均的问题大打出手,说来说去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十多个人实在多,还没问到十个人就用了半个时辰,把所有人问完估计得用上将近一个时辰。

有些里长年纪大了,不仅说话啰嗦,而且每说上几句就要回忆半天,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上座的两个人也就是曾夷和曾飞听到后面,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从头到尾都是曾夷在问,曾飞默不作声地听着。

最后却是曾飞按捺不住地咳嗽一声。

正在说话的里长声音戛然而止,坐在里长旁边的周正胡须急促,时不时地抬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按照顺序来看,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可他还没想清楚要不要把宋殊禹的事说出去。

“你先坐下,等等再说。”曾飞抬手比了个坐下的手势,又对曾夷使了个眼色。

曾夷心领神会,转头和孙安康打了声招呼后,起身跟着曾飞走出了书房。

他们在县长府里住了两个月有余,已经对这里非常熟悉了,两个人施展轻功来到一处偏僻的花园角落,站在一处淌着流水的假山后面,确认四下无人后,曾飞率先说道:“这么打听下去不是办法,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

曾夷点头表示赞同,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来到桐溪县这么久了,却只熟悉了桐溪县这一个地方,桐溪县附近大大小小十多个村落,我们都未曾踏入一步。”曾飞说,“依我看,我们不如多安排些人手,分别去往不同的村落,挨家挨户地搜查。”

话刚说完,曾夷果断拒绝:“不可。”

“为何?”

“这么做太大张旗鼓了,若是被老皇帝的那些走狗发现端倪,他们抢在我们之前找到大人并对大人下手怎么办?”曾夷沉着脸说,“我们前脚刚到桐溪县,他们后脚就跟着来了,显然早就对我们有所怀疑,一旦我们有任何动静,他们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可时间不等人,我们已经在这里逗留太久了,昨日夫人命人传了第三封催促的信件来,若是我们再耽搁下去,只怕大人失踪之事再也瞒不住了。”

曾夷没有说话,默默攥紧拳头,眉眼间尽是压抑的阴霾。

若不是有那些走狗跟着,他们早就掘地三尺地把摄政王找了出来,何必被困在桐溪县和一群疯狗周旋?

那群走狗买通了摄政王身边的人,在摄政王舟车劳顿行经海棠峰去往襄州时设下埋伏,几乎杀光了当时保护摄政王的所有人,只剩一个严斌还在死死护着摄政王。

严斌被找到时身受重伤,昏睡了十来日才清醒过来,他说摄政王在他的掩护之下侥幸逃脱,跌下海棠峰,极有可能还活着。

得到消息的曾夷和曾飞立即带人前来寻找,可海棠峰何其大,左右连着万丈峰、狮子峰、芙蓉峰、玉潭峰等等山峰,面积何其广阔,要在其中找人无异于在池塘里捞针。

重要的是,他们的行踪也被暴露了出去,老皇帝的走狗们跟嗅到了肉骨头似的紧随而来,近两个月来桐溪县的几起命案正是那群走狗所为。

可惜他们在明,那些走狗在暗,即便他们抓住了那群走狗,也不敢将此事闹大——

若是闹大了,就怕兜不住摄政王失踪的事,小皇帝刚被扶上皇位,根基不稳,像那路边的野草,一拔就起来了,周围一群饿狼虎视眈眈,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相对沉默许久,曾飞不太确定地开口:“若大人还活着的话,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联系我们,可我们一直以来没有得到大人的任何消息,你说大人会不会已经……”

“不可能。”曾夷打断曾飞的话,语气笃定,“你没瞧见那些走狗也在急着找大人吗?他们最了解当时发生的事,连他们都认为大人还活着,那么大人肯定活着。”

曾飞顿了顿,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盘问的事就算了,我看那些里长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另外想个法子叫孙安康带着我们的人去附近的村落看看。”曾夷说,“同时也要看着那些走狗,不能让他们再胡作非为下去。”

“好。”

既然暗的不行,他们只能明着打起朝廷命人下乡巡查的幌子找人,那些疯狗再疯,也没那个胆子明着和朝廷作对。

“呵。”曾夷冷笑,“都是一群阴沟里的老鼠罢了,迟早要在哪天把他们拉出来晒一晒太阳。”

等他们找到摄政王,那群走狗的死期也就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曾飞突然想起什么,“那些走狗如此了解我们的行踪,一两次还能说是偶然,这一再二再而三的怕是……”

曾夷问:“你觉得有内贼?”

“对。”

“你觉得是谁?”

曾飞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一个字:“严。”

“斌。”曾夷补充,他低声说道,“等会儿我便给夫人修书一封,提醒她提防严斌。”

两人说完,若无其事地从假山后面绕出来,这次他们没有施展轻功,而是沿着在水上蜿蜒的长廊往书房走去。

走出长廊时,迎面撞上了从另一边走来的几人。

为首之人瞧见他们脸色大喜,连忙弯腰拱手:“鄙人钱永丰参加两位大人。”

走在钱永丰斜后面的邵文鸿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心头的激动几乎溢于言表,他强忍着喜悦地和另外几个钱永丰的随从一起低下了头。

方才他听三表伯说县长府上住了两位同样从京城而来的大人,听说那两位大人在摄政王手下办事,极得摄政王的信任,本来他还蠢蠢欲动地想拜托三表伯帮忙引荐一下,想不到这么轻易地就撞上了。

看来真是位高权重的两位大人,否则也不会让他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三表伯如此谄媚。

叔侄俩相当默契地想在两位大人这里落个好印象,然而两位大人连正眼都没瞧他们一下,略微点了点头,抬脚便走。

邵文鸿霎时呆了,他还以为两位大人会和他的三表伯寒暄几句,结果两位大人压根没有打理三表伯的意思。

邵文鸿眼见两位大人越走越远,心中一急,竟然想出声留住两位大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眼疾手快的钱永丰一胳膊肘撞来。

“不想惹事的话就给我安分一点。”显然钱永丰看出了自己这个没眼力见的表侄在打什么主意,毫不留情地训斥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吗?连摄政王的人都敢拦,不要命了?”

钱永丰矮是矮,却长得十分结实,不留余力的一击撞得邵文鸿龇牙咧嘴,及时咬住了嘴唇才没让自己痛得叫出来。

邵文鸿单手捂住腰侧直吸凉气。

钱永丰懒得管他,领着几个下人继续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从剧痛中缓和过来,邵文鸿小跑着追上了钱永丰的步伐,他哭丧着脸,又委屈又不敢地说:“三表伯,那可是摄政王的人啊,我们搭上他们的线就相当于搭上了摄政王的线,简直是天大的幸运啊,连我爹都不敢想,你就那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像你想的那样把他们拦下?请他们上酒楼吃饭喝茶?”钱永丰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头邵文鸿脑袋,他真想把邵文鸿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着豆腐渣,“你以为摄政王的关系那么好攀上?稍有不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要是方才我没拦着你,指不定今天你爹就该给你收尸了!”

邵文鸿被吓住了:“这么严重?”

他一直以为只有摄政王才这么危险。

“呵呵。”钱永丰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们不光是摄政王的手下,还是摄政王用久了的刀,上面沾着的都是人血。”

邵文鸿不敢说话了。

钱永丰拍了拍他的肩膀:“俗话说高风险和高收益并存,摄政王权倾朝野,说一不二,和摄政王扯上关系的确是找到了一个大靠山,但靠也要有靠的法子,硬上乃莽夫所为,九条命都不用,不可取。”

向来高高在上的卲二公子也有伏低做小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三表伯,那我们应当如何?”

“你急什么?同在一个府上,总有再见面的时候。”钱永丰徐徐说道,“我们先去你的邵氏医馆看看,听说你经营得不错啊。”

说起邵氏医馆,邵文鸿顿时眉飞色舞,他故作谦逊地笑了笑,将手中折扇一展:“还是多亏了三表伯的提点,如今整个桐溪县只有邵氏医馆的药材最为齐全,百姓们自然只会来我们邵氏医馆。”

……

忙碌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柳玉从文南那里拿到了足足三十吊钱。

普济医馆空了许久的药材柜子终于有所填充,文南那张焦虑了许多天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他问柳玉:“这些就是全部的药材了吗?”

“我家里还有,只是还没处理。”柳玉答。

“处理完了一起拿来吧。”文南说,“马上要到年底了,桐溪县的管理会比平常严上许多,你进出都没那么方便,而且最近县上发生了不少事,你下次来后,就等年后再来了。”

柳玉点头:“好。”

“对了,要是药材太多了的话你就雇一辆车和一个人帮你,费用我们这里报销。”

“好的。”

话刚说完,就有一个婆子领着一个小丫头进来,文南见状,便去招呼她们了。

柳玉把空下来的布袋全部塞进大竹筐里,背起竹筐,转头对宋殊禹说:“甄大哥,我们走了,去第三集 市给你看看衣裳。”

宋殊禹应了一声,跟着柳玉走出普济医馆。

谁知刚走出去,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哟,我说瞧着眼熟,又是你啊。”拦路之人正是隔壁邵氏医馆的胡为,他脸上挂着不屑的表情,鄙夷地看了眼柳玉背着的竹筐,“又来卖药材了?”

柳玉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他拉起宋殊禹的手,准备绕开胡为。

可胡为存了心地和他作对,他往左,胡为也往左,他往右,胡为也往右,硬是把他前面的路挡得结结实实。

柳玉停住脚步,有些生气地皱起眉头:“你让让。”

“我凭什么让?这条路是你修的吗?你说让就让?”胡为两手叉腰,理直气壮。

柳玉从没见过如此无赖的人,气道:“你挡着我的路了。”

“怎么就是我挡着你的路了?我还说是你挡着我的路了呢!”胡为下巴扬得老高,用鼻孔冲着柳玉,说起话来那叫一个阴阳怪气,“我说普济医馆怎么有药材了,原来是你卖给他们那些药材,怎么着?打不了我们邵氏医馆的主意,就把目标瞄准了普济医馆?”

柳玉嘴笨,最不会吵架了,面对胡为这种牙尖嘴利的人,他只会红着脸干着急。

他不想和胡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惹得别人看笑话不说,还有可能给普济医馆和文南添麻烦,最重要的是宋殊禹的身份比较特殊。

于是他想继续绕过胡为离开。

然而胡为压根不放他走。

“也是,你这种散农东拼西凑搜集来的药材,也就配卖给普济医馆那种没名没姓的小医馆了。”

胡为嗓门大,不一会儿就吸引来了一些围观群众,连医馆里正在为婆子抓药的文南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柳玉见文南快步走了出来,心里着急,重新拉起宋殊禹的手要往相反的方向走。

结果这次是宋殊禹站着不动了。

柳玉诧异回头:“甄大哥?”

宋殊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随后挣开他的手,迈开步子走向胡为,他身高腿长,仅用一步半便走到了胡为面前。

胡为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宋殊禹,只见宋殊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浓密的长睫下是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在阳光下呈很淡的琥珀色。

不知为何,明明这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叫胡为心里突然有些犯怵。

不得不说,身量高了真的很唬人。

胡为下意识后退两步,故作大声地说:“你、你靠这么近干什么?你以为你高我就怕你吗?”

柳玉也走上来拽了下宋殊禹的衣服:“甄大哥,我们快走吧……”

这里人太多了。

宋殊禹回头,不答反问:“你上次说你被邵氏医馆的伙计赶出来,那个伙计就是他?”

“啊?”柳玉不明所以,但还是微微点头,“嗯。”

胡为一听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霎时提了气势,横眉瞪眼地开口:“好啊,你回去打小报告了?所以他就是你找来的帮凶——”

话音未落,宋殊禹一拳打在胡为脸上。

胡为的声调瞬间上扬,变成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柳玉当场吓呆,怔怔望向双手捂着鼻子踉跄后退的胡为,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胡为的指缝间涌出来。

此时文南已经跑到柳玉身旁,他震惊的目光在胡为和宋殊禹之间不断徘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画面。

只有宋殊禹面不改色,依然身形挺拔地站在原地,仿佛方才揍了胡为的人不是他一般。

稍作停顿,他抬脚走向胡为。

胡为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血液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沿着他后退的路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他这下是真的怕了,哭着求饶:“别别别,大哥饶命,我错了,我嘴贱,我该死……”

宋殊禹向他靠近的脚步并未停下,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冷,甚至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戾气。

胡为双腿发软,加上疼痛难忍,一屁股栽到地上,他绝望地仰视着步步逼近的宋殊禹,声音越来越低:“大哥饶命啊……”

突然,围观人群从中散开,两个华冠丽服的人在几个随从的拥簇下走近,其中一个随从厉声喝道:“都围在邵氏医馆外面干什么?还不给我散开!”

随之响起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有人敢在我们邵氏医馆外面闹事?”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