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效果相当明显,成功拌住了宋殊禹的脚步。

宋殊禹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惊讶,但很快消失不见,以至于苏元没有捕捉到。

苏元看着宋殊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在他身上游弋,几乎将他从头到尾地扫视了一遍。

明明宋殊禹的表情十分平静,目光中并未夹杂过多的情绪,却让苏元硬是生出了一种自己像是案板上的猪肉的感觉。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他在看到宋殊禹的第一眼时就下意识地排斥且不喜欢这个人一样。

他认为这个人很奇怪。

别的人受伤失忆寄人篱下,只会过得谨小慎微处处看人脸色,可这个人倒好,理直气壮地让柳玉养着,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卑微或者感激之情,还把自己当成官老爷一样地四处溜达,尤其是刚刚叫柳玉搬东西时那云淡风轻的样子,还以为柳玉是他的仆人!

这个人就知道仗着柳玉心软蹬鼻子上脸,可恶至极!

苏元心潮澎湃,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愤怒,殊不知他的所有眼神变化都被宋殊禹看在眼里。

宋殊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道:“你喜欢柳玉。”

不是疑问句,而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一个事实。

苏元蓦地一愣。

宋殊禹又道:“但柳玉不喜欢你。”

苏元张了张嘴。

然而宋殊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不仅如此,柳玉还察觉到了你对他的喜欢,他无法做出回应,于是选择疏离。”

宋殊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小锤子般敲击在苏元的心脏上,敲得他胸口生疼,可他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知道宋殊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铁铮铮的事实。

苏元拳头紧握,指甲掐进手心,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在混乱中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他强迫自己抬眼和宋殊禹对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苏元直勾勾地盯着宋殊禹,不放过宋殊禹脸上的任何变化,“你喜欢小玉吗?”

宋殊禹平静的表情并无丝毫变化,他问:“在你眼里,男子之间的断袖之癖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吗?”

“什么?”

“或者你的危机感深到了把小玉身边的每个男人都当成假想敌的地步?”

苏元脖子一红:“我没有!”

“在你们村里,两个男人相爱怕是会一辈子遭人指点议论,你喜欢小玉无可厚非,不过小玉也喜欢你吗?你有足够的钱财支撑你们避开村里的闲言碎语去别处谋生吗?”

苏元被宋殊禹急转直下的话题说得一愣一愣,他跟不上宋殊禹的节奏,脖子上的红飞快地布满整张脸。

“可惜这两样你都没有。”宋殊禹帮他做了结论,“所以你知道了我的答案又有何用?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苏元说不过宋殊禹,只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殊禹回头看了一眼,柳玉早就搬完东西了,正躲在院门后面探出半颗脑袋谨慎地瞅着这边。

忽然对上宋殊禹的目光,柳玉双眼微微一睁,立马把头缩回门后,可扒在门上的几根手指还紧紧抠着门面。

宋殊禹没有收回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的柳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搭在门上的手指也赶紧收了回去。

苏元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宋殊禹身上,他发现宋殊禹的嘴角很轻微地勾了下。

却仅仅只是那么一下,就在他想要看清楚的时候,宋殊禹已经把嘴角压了下去。

再转头看向苏元,宋殊禹改变了主意,他说:“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苏元表情紧绷。

“答案是——”宋殊禹说,“我不清楚。”

“不清楚?”苏元有种被戏耍的感觉,顿时怒火丛生,“你自己有何想法,你竟会不清楚?”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家是我现在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他也是我目前为止唯一相信的人,我不可能对他毫无感觉。”宋殊禹顿了顿,接着说,“但这感觉能否发展成你对他的那种喜欢,就要看今后的造化了。”

苏元整张脸都红透了。

虽然宋殊禹说得拐弯抹角,但他还是从宋殊禹的话里品出了一股宣誓自己主权的意味。

“你……”他刚咬牙切齿地开口,就被不远处响起的一道清朗声音打断。

“甄大哥!”是柳玉的声音。

苏元立即闭嘴。

柳玉扬声问道:“你们还没说完吗?”

宋殊禹说:“说完了。”

柳玉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宋殊禹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柳玉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宋殊禹向自己走来,不远处的苏元还站在原地,偏头看向他们这边,眼里涌动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等宋殊禹走近,柳玉假装不经意地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呀?”

宋殊禹和柳玉一起走进院子,见柳玉一副极为好奇却不得不拼命忍耐的模样,好笑地反问道:“你想知道吗?”

闻言,柳玉的眼睫轻轻颤了下。

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想知道。”在这种其他人都会扭捏一下的地方,柳玉格外遵循内心的想法,他诚实地点了点头,“若是甄大哥愿意说的话。”

宋殊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柳玉的眼睫上。

不知为何,他仿佛感受到了那片眼睫从心尖上扫过的痒意。

他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

所有的弯弯绕绕在柳玉这里都成了一条直线。

“我帮了他一个忙,他给了我一些银两作为酬谢。”宋殊禹拉过柳玉的手,把从苏元那里拿到的钱袋放到柳玉手上。

沉甸甸的重量让柳玉心里跟着一沉,他一下子猜到了什么:“甄大哥,这是……”

宋殊禹一看柳玉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他说:“这不是苏元给你的钱,是他给我的钱,你帮我收着,今后需要时拿出来用。”

柳玉感觉哪里不对。

可宋殊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抬脚进了屋子。

柳玉跟着进屋,从床底摸出匣子,把钱袋里的银两往匣子里放时,发现银两正好是一两半。

他放银两的动作一顿,歪着脑袋看向**的宋殊禹。

只见宋殊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柳玉想问宋殊禹这些钱是不是苏元叫他转交给自己,转念想到宋殊禹都说了这些钱不关自己的事,又不敢多问了。

他只好让自己不要多想,把银两放进匣子里,把匣子藏到床底下。

黄昏时分,干完活的毛胜来了。

两人在堂屋角落腾出一块地,并合力将床组装起来。

要说堂屋比卧房大,实际上也大不了多少,只是堂屋里摆放的东西少,除了一张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外,只剩一个倚墙而立的木柜,木柜旁放着几张小板凳。

如今堂屋里还多了一张床,看着真是一言难尽。

柳玉早已习惯这个家的环境,可毛胜怎么看怎么觉得寒碜。

忙完后,毛胜走出屋子又看到了更加寒碜的露天厨房,一时间表情复杂到了极致。

“柳玉啊,你有钱就把家里重修一下吧,你看村里还有哪户人家住着茅草搭的房子?夏闷冬冷,透风漏雨,还不结实,搭个木房费不了太多的钱。”

柳玉尴尬地摸了摸脸:“毛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没有多余的钱修房子。”

“嗐,你没有,你姑姑有啊。”毛胜压低声音,凑近了说,“我听说当年你爹回来还带了几张县上的地契,都被你姑姑占为己有了吧?要是你能把那几张地契从你姑姑手里拿回来,还愁没钱修房子吗?”

柳玉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甩脑袋:“我和我姑姑都分家了,再去算这些旧账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说白了那些地契是你爹留给你的财产,你姑姑的行为叫做非法占有,告到县上的衙门里可是要吃板子的。”

柳玉还是摇头。

他从小到大想都不敢想这些事。

毛胜劝了几句无果,只好作罢,说道:“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尽管找我,甭跟叔客气。”

“好的,谢谢毛叔。”

目送毛盛离开,柳玉准备拿出新做的被褥把堂屋里的床铺上,结果转身看见宋殊禹不知何时又起来了,正安安静静地站在屋子门口。

柳玉倒没想过宋殊禹是否听见了他和毛胜之间的谈话,他谨记杨郎中的话,眼睛一瞪,仿佛逮到了宋殊禹的小辫子一般大声说道:“甄大哥,你怎么又下床了?杨郎中说得没错,你真不老实!”

宋殊禹的目光在柳玉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下:“我出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你好好躺**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然杨郎中又要说我了。”想起杨郎中的训斥,柳玉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他竟不知杨郎中还有那么凶的时候。

把宋殊禹赶到**,柳玉便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开始铺床。

这天夜里,两个人总算不用再挤一张床了。

之前柳玉害怕碰着宋殊禹的伤口,睡觉时束手束脚,现在可以自己睡一张床,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柳玉向来藏不住心事,心里高兴,脸上也全是笑意,他关上窗户,把油灯放在窗台上的陶罐旁边,笑着对宋殊禹说道:“甄大哥,我就睡外面,有事随时喊我。”

宋殊禹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柳玉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一丝烦闷。

他不知烦闷从何而来,说不清道不明,像一条透明的丝线般越来越紧地将他束缚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对,毕竟自己已经盼了那么久的分床,可转眼瞧见柳玉比自己还高兴,他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

“好。”宋殊禹难得有些没精打采,“你去睡吧。”

柳玉敏感地察觉出了宋殊禹情绪上的低落,他往回走了两步,轻声问道:“甄大哥,你怎么了?”

宋殊禹说:“没什么。”

柳玉弯腰看向宋殊禹,眨了眨眼睛:“你好像不高兴了。”

宋殊禹面无表情地否认:“没有,我只是有些困乏。”

“原来是这样啊。”柳玉轻易地相信了宋殊禹一看就是在撒谎的说辞,用带着歉意的口吻说,“那我出去了,甄大哥你快躺下休息吧,多休息才能把伤口养好。”

说完,柳玉飞快地跑掉了。

宋殊禹:“……”

半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

终于睡上好觉的柳玉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过得神清气爽,虽然他暂时没有那么多的钱修房子,但做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的钱还是有的,他把卧房窗台前的小片地方打扫出来,让毛胜帮忙做一套桌椅。

毛胜活儿多,哪怕每天不休息地干活,也要等到小半个月过后才能做好柳玉的桌椅。

还好柳玉也不怎么着急。

柳玉趁着有空准备去县上一趟,这次他没再舍不得钱了,花了三文钱和村里的几个婶子一起挤在牛车上面。

阳光晒在他们身上,牛车一路颠簸,坐在硬邦邦的板子上着实不好受。

好在没走多远,有个婶子忽然瞧见了一个池塘,便吆喝起其他婶子跑去折了几片跟伞一样大的荷叶。

柳玉也被塞了一片荷叶。

把荷叶举在脑袋上,挡住了头顶的太阳,眼前光线变暗,似乎连风都变得清凉了不少。

塞荷叶给柳玉的那个婶子问他:“你去县上干什么?”

柳玉说:“家里没粮食了,我去买些米面回来,可以的话,再买几只鸡仔和鸭仔。”

要不是家里实在腾不出地方,他还想买几只猪仔回来养着。

“诶唷,那你这次可要看清楚了。”婶子说,“上次你买回来的那两只鸡明显是病鸡,便宜是便宜,可下不了蛋啊,不然怎么会一直留在老板手里卖不出去?”

柳玉说:“婶子,它们现在下蛋了。”

“啊?”婶子一脸惊讶,“真的?”

柳玉点了点头:“每一两天就下一个蛋,下得可勤快了。”

婶子不相信,可她知道柳玉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想了想又问,“它们下的蛋是不是很小?”

“很大的蛋。”

婶子心想真是奇了怪了。

牛车来到桐溪县,赶牛的大叔按照老路线在县里晃上一圈,想要在送人的同时顺便挣点其他人的钱。

几个婶子都去第三集 市卖些自个儿缝制的钱袋和鞋垫等小玩意儿,途中会经过第一集市和第二集市,柳玉就在第二集市下车。

不过第二集 市和他们入县的地方有段距离,牛车要在热闹的街道上走上一些时间才能到达。

柳玉来县上的次数不多,每次坐在车上都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

街道两边不仅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摊,还有装修得相当富贵华丽的酒楼和茶坊,只是这会儿看着生意冷清,门外也没有招揽客人的小厮。

坐在柳玉身旁的婶子比他懂得多,见他目光扫过那些酒楼和茶坊,便小声说道:“县上和我们村里不一样,我们村里一旦入夜就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儿了,但县上才刚刚热闹起来,去年我和我家男人在县上住过一回,晚上那叫一个灯火通明,街上简直是人山人海。”

婶子说着,指了下一家酒楼的二楼露台。

“瞧着那儿没有?”

柳玉顺着婶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到了晚上,就会有很多漂亮姑娘站在那儿招揽客人。”婶子说,“我听我家男人说,那种地方烧钱着呢,光是一盘小菜的价格够我们忙活上一个月。”

柳玉着实被这番话震惊到了,微微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贵呀?”

“那可不?”婶子撇了撇嘴说,“那种地方都是达官贵人才去得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贵?像我们这种勉强混个温饱的乡下人,只有等下辈子投胎咯。”

“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坐在对面的婶子说,“富人有富人的活法,我们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们尽管吃他们的山珍海味去,我们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好就行。”

被反驳的婶子轻哼一声:“咱们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说话间,牛车转进了下一条街。

方才还因为贫富差距颇显丧气的婶子坐直身体,她指着前方一处气派的别院说道:“小玉,你看,翰辰书院到了,就是你表弟卢连才在的那家书院。”

柳玉第一次坐牛车,自然也是第一次绕到翰辰书院这条街道上来,他早就好奇县上的学堂是什么样子,听了婶子的话,他连忙偏过身体看去。

谁知下一刻,他冷不防地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连才?”车夫率先喊了出来。

车夫载过卢连才好多次,可每次卢连才都在其他地方下车,车夫甚至怀疑卢连才上的不是翰辰书院,没想到今天就在翰辰书院外面碰到他了。

“连才!”车夫又喊了一声,并笑呵呵地冲着卢连才招了招手。

坐在板车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吭声,齐刷刷地望着和几个公子哥模样的人站在一起的卢连才,都默契地没有吭声。

柳玉自知不受卢连才喜欢,便很自觉地不在这个时候自讨没趣,至于其他几个婶子和卢连才压根不熟,也不太喜欢卢连才那高高在上又目中无人的态度,更不可能和卢连才打招呼了。

与此同时,被喊到的卢连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和邵文鸿几人准备去留香酒楼吃喝一顿,就等下马车的功夫,居然碰到了村里的熟人,关键是那个熟人还赶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

一股属于牛身上的味儿钻进卢连才的鼻子里,他的脸色青到几乎发黑,余光中瞥见邵文鸿几人嫌弃地耸了耸鼻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有那么一瞬,卢连才想把自己揉进脚底下的地缝里。

怎么会这么巧?

巧就算了,那个大叔还喊了他的名字,这下他想躲都躲不了!

“卢连才。”邵文鸿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认识那个人?”

卢连才头皮发麻,背后冷汗直淌,邵文鸿的话音未落,他条件反射地摇头:“不不不,我不认识他。”

邵文鸿说:“他方才喊的不是你的名字?”

“就是他的名字。”赵宜说,“我听得一清二楚,那个人叫的连才。”

“不。”卢连才气息都是虚的,他知道自己的谎言一戳就破,可他实在没有勇气承认,“我真的不认识他……”

“连才,你在说什么呢?我们都是一个村的,我还载了你好多次,你说不认识我就不认识我了啊?”车夫本是兴高采烈地和卢连才打招呼,一看卢连才这避他跟避瘟神似的反应,顿时不乐意了。

卢连才像木头一样地杵着,眼神飘忽,却始终不敢朝车夫那边看。

旁边的邵文鸿似乎瞧出一些端倪,似笑非笑地将折扇一展,慢悠悠地扇了起来:“卢连才,你就是这般对待你的同村人?人家还说用牛车载了你好多次。”

“对了,你不是说你坐马车来的吗?怎么换成牛车了?”赵宜看热闹不嫌事大,“马车和牛车可不一样哦。”

卢连才嘴唇嗫嚅:“我……”

然而他“我”了半天,也没有“我”出下文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在翰辰书院里念书的学生,也多少认识卢连才,但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卢连才犹如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浑身各处都弥漫着火辣辣的疼。

偏偏车夫将绳子一拉,让牛停在原地,嘴里还在抱怨:“上了翰辰书院就是不一样,今后是要当大官的人,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都入不了他的贵眼——”

说到一半,身后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叔,我赶时间,我们快走吧。”柳玉很小声地说,“不然等会儿人多了就走不了了。”

就在这时,邵文强也看清了柳玉的侧脸,他啪嗒一声合上折扇,眼神瞬间变得锃亮无比。

是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12点半还有一更哈,如果没更就是没有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