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堵得慌的感觉又泛上来。

自她阿爹走后, 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如此能牵动江蓠的情绪了,而沈朝玉一句话却能让她泛上委屈,而这委屈, 大约是他看轻她来的。

若非看轻,又怎会觉得,她是借了别人的东西来谢他呢。

江蓠只感觉,沈朝玉一口没吃的雪花糕好像堵到了她嗓子眼,让她一口气咽不下去, 又吐不出来,只能憋得难受。

之后的一月, 她再没和沈朝玉说过一句话。

两人身处一个学堂,却仿佛两个世界,她不说话, 沈朝玉也不说话, 两人隔了一个过道, 却从来不和彼此聊天。

之前也不聊, 可这回却不大一样, 气氛像是遇冷,空气里也结着冰。

连褚莲音都感觉到了不对劲,私下里问江蓠, 江蓠却只是笑笑,说“不熟”“没话聊”云云。

褚莲音又去问沈朝玉。

沈朝玉并不日日来学堂,来了大多数时候也是往书院的藏书阁去,偶尔还去附近城镇采风, 在学堂时大多时候也是拿了一卷经书在看, 先生们不大管他, 偶尔还会拿了经要请教、与他谈玄论清。学子们对他敬慕, 却也尊着,不敢多靠近。

褚莲音此时过来,这凉冰冰的、好像要得道成了仙的沈朝玉,也只有一句:“无话可说。”

于是,褚莲音就不管了。

世事多是庸人自扰。

既两人磁场不合,便也不必强求了。

时间走得很快,又很慢。

春去,入了夏,姑娘们身上略显厚重的春衫褪去,换成单里的薄衫,第一次考核也来了。

书院分两季。

一季由春入夏,一季由秋入冬,每一季季中和季末都会有一次考核,考核成绩发重要,末两位将淘汰进入下一楼,比如甲字楼进入乙字楼,乙字楼进入丙字楼;而丙字楼的末两位,将收到退学单。

所以,当先生过来宣布,即将进行季中考核时,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褚莲音这时也顾不上江蓠与沈朝玉这点莫名的气氛了,她近来很是懈怠,恐考不过,抓了江蓠给她补课,日日到深夜。

终于到了考核那日。

那日自清晨就下起了雨,江蓠在学堂内提笔疾书时,突然想起阿爹。

阿爹行刑那日也下起了雨,雨很大,菜市口的青石板路面被打得湿漉漉的,血泼在地上不一会就冲干净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

意识到自己出了神,江蓠忙唤回神智,重新下笔。

考核一连持续了两日。

一个在学堂,考文。

一个在外,考武。

文是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武是弓马骑射,农桑稼穑;至于一些杂科,如九章算术、机关工匠,又是另论。

到成绩公布那日,整个书院的气氛,到了一滴油溅入沸水就会沸腾起来的程度。

连森柏都不怎么闹了。

褚莲音从早上出门就一直板着张脸,她看江蓠还是如常那般,不由问:“你不紧张吗?”

“不紧张。”

“也对。”褚莲音点点头,“三更灯火五更鸡,你平时那么用功,怎么会落榜。”

她难得丧着脸:“如果我掉到乙字楼,阿爹打我的棍子一定会加到两根。”

江蓠想起宰辅大人拎着木棍对着褚姐姐的模样,默了默。

“如果叔父打你,我会挡在你面前。”

她郑重发誓,一张小脸虔诚极了。

褚莲音“噗嗤”笑了声:“那说好了,你不许躲。反正我阿爹不打你。”

两人说话间,教经义的先生拿了一叠纸进来,那纸落到长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诸位觉得这次考的如何?文章作得可都满意?“

先生问。

底下一阵嘘。

“先生快报!”有人喊。

先生敲了敲桌,等底下安静下来,便开始一个个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便上去,拿了自己文章下来。

大约是气氛所染,江蓠终于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她已经习惯了甲字楼,甲字楼有褚姐姐,有新认识的几位朋友,她并不愿意掉到丙字楼去。而文章经义这一块,在整个成绩排名上占比极重,若是能得个上等,其他只要不是考得太差,就不会被分下去。

这时褚莲音已经拿到了自己的文章。

她看着文章右上角以朱笔批注的一个“上”字,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暂且安全。

转头见江蓠文章还未发下来,便安慰她:“阿蓠妹妹不必担心,你的功课比我还好,不可能会被斥落的。再说了,姚廷,沈朝玉可都还没拿到呢。”

江蓠冲她一笑:“恩!”

先生一个个唱名,持续了小半堂课,到他书案只剩下薄薄几张时,突然停了下来。

江蓠一颗心提了起来。

她发现,这个学堂里未拿到文章的,只剩下她和沈朝玉两人了。

是出了什么差错吗?

纵使她心中有底,到此时也不免惴惴。

而这时,先生拍了拍手,等引起堂内多数学生注意后才道:“还有两篇,为此次文章里最让我与其他先生惊艳的两篇。”

“大家可还记得此次经义命题?”

“记得!”众人异口同声,“治大国若烹小鲜。”

“是,[治大国若烹小鲜]。而这两篇,分别从治国与治人两个角度写,一篇细腻,从小处着眼,一篇磅礴,从大处架构,文采斐然,浩浩汤汤,直叫人激叹。我与其他先生讨论过后,一致认定该贴出来,让尔等观摩。”

“下课后,我会将这两篇文章贴到甲字楼下的告示亭,以供大家一观。”先生道。

“文章作者是谁?”有人问。

“沈朝玉,江蓠。”先生一脸欣慰地道。

学子们都忍不住向后望来。

沈朝玉和江蓠跻坐于几案之后,一着白,一缚绿,窗外天光照来,俱是灵秀之辈,浑似上人,只叫人看得恍神。

等回过神来,又有人想:朝玉公子能得荣,已是书院惯例;可江蓠一介女流……

“莫要不服气,”似是看出某些人的心中之意,先生道,“这世道繁复,每隔百年便会有不世之材出,便是女流,也有才高八斗之辈。若不服气,下课自去一观才是。”

接下来的半堂客便在静默中度过。

在一节课后,一群人“轰得”像鸭子一样散开,冲了出去。

此时也不讲什么有辱斯文了,大家挤挤挨挨地往外,生怕比旁人看慢了一步。

江蓠却未出去,端坐原地不动。褚莲音见此,便道:“阿蓠妹妹,我去去就来。”

褚莲音一走,江蓠就后悔了。

人都走光了。

偌大的学堂,只剩下她和沈朝玉,屋内一下变得极安静,空气好像凝滞了。

江蓠紧绷地坐着,她一言未发,一眼也未向旁边看,却能感觉到旁边沈朝玉的存在愈发明显。

屋内极静,一瞬间似乎连书卷翻页声都没有了。

江蓠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时,门口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

有人叹:“文章惊世!“

“各有见地,难分高下。”

“确实文采斐然,浩浩汤汤。”

一群人或赞或叹,热闹的气氛将刚才屋内那点凝滞和紧绷吹散了。

江蓠忍不住松了口气。

褚莲音也进来,一双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她:“阿蓠妹妹,你真了不起,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江蓠这才露出一丝赧然。

就在这或赞或叹里,一人却大声道:“朝玉公子和江小姐的字竟然一模一样!可真真稀奇!”

那被文章惊艳过的人,突然间意识到一直被忽略的事实。

沈朝玉与江蓠的字确实一模一样,连勾撇点捺的习惯都相同。

世间行文,多有特点。

力量大小、起笔峰回,甚至个人性格,都会导致这个人写出来的字不同,就是同一颜体,都可能因为写字的人不同而不同。

若要字迹完全一样,必是要照着对方字帖长期临摹,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其中蕴含的心意,若在长辈与小辈之间,是小辈的孺慕之思;在同性之间,是敬是仰;可在年龄相近的一对男女之间,其中蕴含的心意可想而知。

要如何的情深爱重,才能写出一样的字来呢。

而沈朝玉和江蓠……

众人落在沈朝玉和江蓠的眼神几乎完全变了。

姐夫和小姨子…

这样的组合,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给人无限遐想。

加上两人曾经在晋阳府有旧,一月前沈朝玉还在仙客来为江蓠说了那样一番话,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有人吹了声口哨,“哇”了一声。

对着众人目光,江蓠恍然间觉得,面前的一幕十分熟悉。

早在七年前,她已经经历过同样的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