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莲音才上二楼, 就见一黑衣男子走到她面前,朝她屈了屈身:“褚小姐,我家主人有请。”

褚莲音奇怪:“你家主人是谁?”

“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正是。”

褚莲音心中诧异, 她与这三皇子可没什么交情,如果一定要说交情,那就是前年龙舟会上,她一肘子将人推落曲江池的交情。

所以,褚莲音对三皇子的印象, 除了汴京疯传的“风流好色”“轻狂**”外,就只剩下个“弱不禁风”了。

如今这“弱不禁风”的三殿下要叫她, 褚莲音只当是这反射弧长的三殿下终于要找她要回场子——可一等她听说还叫了江蓠,心中不由狐疑:“请问郎君,三殿下叫我与妹妹去是作甚?”

男子低头, 将三殿下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叙述了遍。

褚莲音瞬间就怒了。

她单知道三皇子不着调, 却不知道他如此不着调, 竟会叫一个良家女子过去给他看看, 正要怒斥, 袖子却被扯了扯。

转头,却见江蓠朝她摇了摇头,眸中流露出一丝劝, 心不由软了下来,缓声道:“郎君,抱歉,我家妹妹见不得风, 恐怕不能与你一同去了。劳烦郎君替我给殿下带个话, 谢殿下厚爱。”

男子一听, 倒也不为难, 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也怪不得褚小姐。”

“褚小姐慢走。”

褚莲音拉着江蓠去了她事先预定的包间。

店小二拿来菜谱,褚莲音将菜谱推了过去:“阿蓠妹妹,来看看,想吃些什么?仙客来的烧鹅和酱卤可是一绝,当年文真先生出走蜀地时,也还惦念着呢。”

江蓠目光落在那菜谱上,菜谱以上好的玉兰纸制成,周围还描了花卉,精细以极,但她的神思却还停留在方才的三皇子身上,轻声问:“大姐姐,方才那般,可是会开罪三殿下?”

褚莲音爱极了她细声细气的模样,只觉与自己这大喇喇的性子孑然不同,格外有风情,摸摸她脑袋道:“不必担心,要开罪早开罪了。”

江蓠:“啊?”

褚莲音见她还半懵懂,不由将过去一肘子将人推落曲江池的事告诉了江蓠,江蓠一双春波眼睁得大大的,像受了惊吓的猫,褚莲音一笑:“所以啊,阿蓠,你不要总是战战兢兢的,京中事情虽然繁复,但也没你想象得那般可怕。”

“就像三皇子,刚才那番话听着骄狂吧?但你若不去,他也不过说上两句,我阿爹可是宰辅,你还是白鹿书院甲字楼的学生,他可不会真对你如何。这些人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面清楚着呢。”褚莲音理所当然道。

江蓠弯弯眼睛,并不反驳。

她从前也觉得,天理昭彰,人循法度,无有不可解决之事。可经历了一遭才知,法度之外还有阳光涉不到的暗处,若要对付一个人,有的是办法。

但她也无意去在这件事上和褚莲音辩驳,只是道:“大姐姐,吃饭吧,”

“好,吃饭,小二,上菜!”

褚莲音重新唤人进来,点了菜,不一会小二摆了一桌上来。

菜品珍馐,琳琅满目。

央翠和眉黛来伺候着吃饭,褚莲音看了江蓠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此处又没有旁人,你还带着这面纱作甚?”

江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带着面纱,连忙将面纱揭了下来。

满室幽幽烛火,却只照亮一个美人,那美人如月,衣白、皮白,唯独一双眼儿有种晶莹璀亮的黑。

褚莲音被晃了下神,赞叹道:“我是见了阿蓠妹妹才知,古人说,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江蓠笑:“大姐姐难道平时不照镜子?”

“照是照,却不及阿蓠妹妹一半。”

“外面的人可知道汴京双姝如此自谦?”江蓠道。

两人相视一笑。

“吃菜吃菜。”褚莲音率先取了片烧鹅来吃,眼闭着,一副极其享受的模样,“仲淹先生说但爱鲈鱼美,我啊,却偏爱这烧鹅香。”

江蓠也拿了银箸,夹了片鹅肉。

鹅肉外皮被烤得焦黄酥脆,咬下一口,只觉肥而不腻,不由道:“确实不赖。”

“再配上这酱。”

褚莲音示意眉黛替主人蘸酱。

这酱也不知用何做成,入口酸甜,使得鹅肉添了点酸酸甜甜的果木香。

江蓠吃着,一颗心渐渐松快起来,眉眼舒柔,一双眼像落了满天星,叫旁边看的人也快活起来。

褚莲音顿觉这一趟没出来错,也安心吃菜。

一时间屋内气氛静谧而恰怡。

只是隔壁似乎又来了批人,门开了又关,颇有些嘈杂。

江蓠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三殿下”,不由看了褚莲音一眼,褚莲音也听到了,两人不约而同放下筷来。

这么一留意,隔壁的动静也变得明显起来,连着声音都似乎清晰了。

那边似在聊起近来京中的一些热闹,比如中梁大人夫纲不振、纳了个小妾却被大妇整整追了三条街,比如荣大人吸食五石散却一头栽倒荷花池、被捞起来时下面夹了个蟹脚在那嗷嗷直叫等等。

这般聊了一会,不知为何,话题竟转到了白鹿书院新来的一位女学生。

“哦?殿下竟是不知?”

“本殿前阵子去了灵山,在灵山老人那谈玄论道了几日,确实不知。不过…是进了甲字楼?倒是聪明。”

“岂止是聪明,还十分貌美。”说话的那人笑了笑,那笑颇有些不尽之意。

“哦?貌美?如何貌美?比起汴京双殊来如何?”

“各有风情。不过说起来,还是那位江小姐更胜一筹,诸君可还记得烟娘?”

“自是记得,去岁选花魁时本殿还派人给她投了一千花,怎么?”

“殿下那时说,天下女子多生得一双鱼眼珠子,唯独那烟娘一双妙目可人,对也不对?”

“对。”

“可江小姐那双眼睛,却比烟娘还要妙上许多,宜喜宜嗔,可怜可爱,恰如秋上泓波……”

褚莲音在那头听着,脸色沉沉。

她顿时饭也不吃了,暗骂一声“晦气”,伸手要招店小二过来换个包厢,却被江蓠阻止了。

江蓠替她斟了杯酒:“大姐姐,何必动怒,些许闲话罢了。”

“他们竟将你与那烟娘相比,如何忍得?”

褚莲音并未喝她斟来的酒,撇过头去,江蓠轻声叹道:“不过是个孤苦的女儿家罢了,大姐姐,若非当初叔父相助,我现如今也不不知去了哪儿。”

褚莲音一愣,目光旋即落到江蓠脸上。

是啊。

这般美的一个美人,曾经盛开如烈阳,此时经历了许多,却更有种沉淀的幽静的美,比那之那一通直白的炙热,要更迷人、更引得人要往深里一探。

当美色到了阿蓠这份上,便成了祸。

若她阿爹那时没出手,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抵得权势的倾轧。

褚莲音垂下眼,喝下江蓠斟好的酒,那边却已经说起江蓠的身世来,也不知是谁叹了句堪怜,却有人道:“诸位都如此作想?”

“怎么?”

“在我看来,这位江小姐所谋不小。一犯官之女,不但入了白鹿书院,还进了甲字楼。甲字楼内都是何等人物?将来便是我大梁顶梁柱。而甲字楼中,森柏、李儒、丘陵敬……谁不为这江小姐所迷?”

这人列了许多名字出来,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笑带着遐意:“花若不自绽,又如何引得蜂蝶来?”

“是极,是极。”

一群人笑了起来。

“放屁!这帮……”褚莲音一拍箸就要起,这时江蓠手却突然伸过来,覆在她手背:“褚姐姐不可……”

那一双被这帮男子盛赞的妙目看着她,带了些哀切的肯求。

褚莲音心中一窒:“阿蓠妹妹,他们这般说你,我可忍不下去。”

说着,就要扯开江蓠,却听三皇子声音突然拔高,带了一丝清亮:“朝玉公子,那江小姐可如他们所说那般?”

褚莲音手一顿,连着江蓠也顿了顿,心里在想:

沈朝玉他……

竟然也在这?

于无声的静默里,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如皎珠落玉,清清泠泠,落到耳边却仿佛带了种莫名的信服。

是沈朝玉的声音。

“若一女子因品貌过人,而得多人爱慕,诸位便要说是她之过的话,未免不妥。江小姐身世坎坷,非她所愿,她于此种境遇,却未认命,反倒自强自进,更令人佩服。”

“哦,公子对这江小姐竟有如此高的评价?”

“江小姐气度从容,兼有松风之高洁,兰气之幽芳,绝非诸位可肆意议论之人。”

话落,一室安静。

一人突然道:“我听闻朝玉公子幼时曾在晋阳府呆过,可是与江小姐是旧识?”这是说他包庇旧识了。

江蓠在隔壁听得一窒,手下意识抓了褚莲音,等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忙松了松。

那边却已经开口:“是。”

“我与江小姐是旧识。”

她话一出,满室哗然。

连褚莲音都看向了江蓠,江蓠张了张嘴,欲解释,却又觉得不必解释。

是认识。

可又仅只是认识。

那边还在继续:“正因为我与江小姐是旧识,才有此会如此说,我与江小姐相识于总角,江小姐柔善宽盈,却也外柔内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蓠一震,绝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会听到沈朝玉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原来他竟是这样…看她的么?

……江小姐柔善宽盈,却也外柔内烈,骄傲端方,做不出取媚之事。

他说……

她外柔内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蓠眼眶微湿。

自阿爹走后,已有多久没听过有人这样夸她了。

而这个夸她之人竟然是那个一向看她不惯的沈朝玉。

旁边褚莲音看了眼她脸色,轻声道:“阿蓠妹妹,我们走吧?”

江蓠默不作声地背过去,擦擦眼泪,露出个笑:“好。”

她道。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地出门,才到门口,就发现旁边门也正好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两方撞上,俱是一愣。

里面自是有人认出了褚莲音,道了声:“褚小姐。”

认出褚莲音,自然也猜到了她旁边带着面纱之人是谁,也道:“江小姐。”

江蓠跟在褚莲音后屈了屈膝:“见过殿下,诸位公子。”

为首那人穿一身金丝蟒袍,戴玉扳指,一副富贵模样,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便是那江小姐?”

江蓠应了声“是”。

“果真一双妙目,千里烟波,万里浩渺…”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杏眼这般看人也不叫人讨厌。

不过江蓠的注意力,却未放在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三皇子身上,而是穿过重重人群,看向沈朝玉。

他就站在人群之后,那么多人,她竟一眼就看到了他,白袍玉带,肃肃如清风,与周围所有人都不同。

沈朝玉似也在看她,两人目光微微一触,又分了开来。

江蓠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还不等她分辨出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褚莲音已经跟三皇子打完招呼,道了声:“阿蓠妹妹,我们走。”

“是。”

江蓠跟着褚莲音往外走去。

往外走,就要经过隔壁,大约是才议论过她,面上都有些讪讪,一群人齐齐住脚,分开一条路来。

江蓠安静地穿过人群。

周围的目光或直接或隐秘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却高高地挺起脊背,在经过沈朝玉时,脚步顿了顿,以一种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低音道了声“谢”,而后走开了。

女子的声音刮过耳边轻得像一阵风,还不等察觉已经消逝。沈朝玉看着她裙边的白羽如蝴蝶,在脚边轻盈地飞舞。

耳边传来遗憾的一叹:“到底是怎样的绝色……”

*

马车回到宰辅府时已经很晚。

婶娘和叔父已经睡下,江蓠和褚莲音说了几句话就回了房。

房内灯点着,江蓠坐到梳妆台前,由眉黛絮絮叨叨解着发髻。

面纱已经揭下,她看着镜面里照出的那个人,耳边沈朝玉的声音却朗朗响起:“……若一女子因品貌过人,而得多人爱慕,诸位便要说是她之过的话,未免不妥。”

她伸手去触摸那张脸,心想:沈朝玉不是自来就看不惯她吗…他说女子贵在矜要,是说她不矜要。他说她挑起儿郎之间的矛盾,是说她侍美轻佻,不知收敛……

为何在方才,又说这样的话……

镜中女子的脸被她手中的水汽划得一道一道,几辨不清。

突然,门被敲响,眉黛放下梳篦,江蓠只听门外一阵声音,眉黛就拿了本书进来。

“这是什么?” 她问。

“大小姐让央翠姐姐送来一本书,说是沈公子派人送来的,大小姐让央翠姐姐问,是不是您要那本…真奇怪,这般晚了,还来送书……”

江蓠一听便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快走两步接过,待看到那熟悉的已经发了黄的封面,不由道:“确实是我要的那本。”

她说话声音很轻。

眉黛似懂非懂地“哦”了声,江蓠打发她去休息,自己却坐到了桌前。

书桌上,一盏烛灯摇曳,幽幽的烛火照亮一隅。

江蓠轻轻翻开书页,手却停住了。

只见书页与书页之间,隐秘地夹着一支金色的蝶簪。

那蝴蝶金色的翅膀在幽幽的烛火下,跳跃着光。

沈朝玉……

江蓠一时间竟也不知,在这一瞬间随着烛火跳跃起来的心来自何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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