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璃躺在地上时,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才分别不久的窈娘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窟窿眼,追在她身后不停地问:“丫头,你看到我给你的花了吗?丫头,你看到我给你的花了吗…”

然后,扶璃就给吓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房间里空无一人,船舱外是黑苍苍的夜,银月和云层就在旁边。

原来天黑了啊。

扶璃心想着,从横躺变成了直立。

一只菟丝子是不会觉得地板冷的,因为再冷也没有冬日下过雪的泥土冷,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扶璃心想,还是希望沈朝云能准备个盆,将她种进去。

她重新幻化成了人。

视野一下变得宽阔起来,这个房间的陈设和她的一样,大木桶,比她那边大一些的床,还有梳妆台。

扶璃跑到了梳妆台前。

她还没见过自己幻化后的样子呢。

梳妆台前的镜子,要比凡人的黄铜镜清楚多了。

水晶一样的镜面,里面照出个漂亮的人,皮肤雪白,眼睛像她见过的黑水丸子,头发也黑,披在腰间,腰肢柔软,四肢修长。

扶璃很喜欢。

当然——也有不喜欢的。

扶璃看着胸口被沈朝云戳出来的一个洞,叹了口气。

太丑了。

血色的皮肉还敞着,被周身雪白的皮肤一衬,更加狰狞。

绿衣也坏了。

大约是沈朝云那一剑太狠,即使她重新幻化出来,也还是破破烂烂的,比乞丐的衣服还破。

这样出去会吓到蓼兰师姐他们的。

扶璃目光转到旁边,那有个长长的几案,几案上宿主那件白袍随意地仍在那,一半丝绸雪一样掉下来。

有了。

她走过去,拿起那件白袍就往身上一披,胡乱地系了下,等差不多好了,就又对着镜子照了照。

窟窿眼被遮住了,只是衣服长得拖地,倒像是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扶璃笑了下,爱惜地摸了摸白袍。

又软又滑,比她藤丝化的绿衣舒服多啦。

她臭美了一会,又想起之前那个梦,传说中修仙者有天人感应,她虽然是个修妖的,但契了个仙士老爷,应当…也不差吧?

人修仙,修成了,那叫人仙。

妖修仙,修成了,那叫妖仙。

扶璃对成为妖仙倒是不怎么感兴趣,毕竟只要宿主活着,她也就活着——可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菟丝子妖,要让宿主喜欢,自然也不能太过无用。

所以——

先解决梦的事吧。

于是,扶璃就身上找花瓣。

绿衣服上没有,皮肤上没有,于是,她让自己意识沉入身体。

结契后,她的身体就大变样了。

如果说之前的幻化是个伪人,现在却是个半藤人——这半藤人不是指半截身体是人,半截身体是藤,而是说,扶璃人的皮囊之下,骨骼为玉色的藤骨,藤是长在她身上的骨,藤骨与带有草木清香的血肉相连,最后成了她现在的人身。

这便是菟丝子妖。

既为草木,可又不止是草木,她如森林里随处可见的变色龙,可不像变色龙只变一个肤色:她却是连性状都变了的。

这也是这世上许多菟丝子妖一开灵就得忧郁症的原因:

鬼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品种,草木妖排挤她,兽妖不承认她,合心意的寄主那么难找,找到了又那么难契,契到了还得找功法……

妖生艰难啊。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扶璃。

她觉得挺好,比起那朝生暮死的浮游,菟丝子可就活得长寿多了——要侥幸宿主潜质好,还能让她更漂亮:就像现在,她原来的模样在菟丝子里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可现在却比之前要更剔透晶莹——

前辈的记载里可说过,这代表她的资质比之前更好了。

扶璃倒是不在乎资质,但她喜欢自己变漂亮。

开了会小差,扶璃继续内视,只是她内视了一圈,从叶片到弯曲的枝茎脉,最后到笔直的主茎脉,什么都没发现。

原来只是个梦。

扶璃遗憾地叹了口气,还以为窈娘姐姐真送了她什么东西呢。

正想着,突然感觉主茎脉里有一角不太一样,意识跑过去,在那一片森森的绿里,她看到了一点儿金。

真的只有一点,迷离的浅金,像一粒不小心掉落在那砂砾,扶璃“用力一揪”,只觉得揪到什么东西,那点金就被揪了出来,揪出来的同时,扶璃还看到了浅金旁边漂浮着的一个极其玄奥的图案。

那图案…

扶璃说不出来,她没见过,只觉得很美,像是盛夏仰望夜空,天空上繁星点点的美,只是这些星星一蓬蓬的绿点,一边勾连着她,一边又勾连着…

扶璃顺着那勾连往外看,她看到了船舱长长的走廊,走廊一绕,是水榭楼台,在往前,就是那高高的桅杆,轮l盘,和沈朝云。

沈朝云就站在船头,白袍被风吹得扬起,似察觉到她视线,他突然侧了侧头,那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漂亮的阴翳:“小妖?”

他问。

那声音就在她身体里响了起来。

扶璃吓了一跳,过了会,才意识到,这便是她和他结契后在体内生成的“契图”。

他体内应该也有一个。

她好奇地碰一碰契图:“朝云师兄?”

“什么事?”

扶璃笑:“师兄上次不是答应过,我若帮你,你便叫我阿璃的?你得叫我阿璃,或者扶璃。”

她纠正他。

那边又“恩”了声,却也没说是叫“扶璃”还是小妖。

扶璃等了一会,不见他回答,倒也不气馁,低头看了看手中东西——那是方才自她身体里“揪”出来的。

那是一片花瓣。

花瓣的形状和之前掉落在她肩头的石榴花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为浅金,半透明,里面隐隐能看到一滴金色**,看起来美极了。

扶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滴金色**像是…泪?

想着,她又碰了碰契图:“朝云师兄,我捡到一个东西。”

那边没回答,扶璃还是倒咕噜似的将梦和怎么找到这花瓣的经过讲了一遍,那边只道一声:“到船头来。”

扶璃“哦”了声,才走两步,就听那边道:“等等。”

“怎么了?”

扶璃不解。

“在房里等。”

“…哦。”

对方没说明为什么,扶璃只能乖乖在房里等,等了一会,蓼兰师姐竟然过来敲门,进门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等见到她,那表情就更奇怪了。

“怎么了,师姐,我脸上有东西吗?”

扶璃摸了摸脸。

蓼兰心道你脸上是没东西,可是我心里有东西,还很龌龊,看看扶璃惨白的小脸,白袍下露出的绿裙边,太白,她咳了声,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将手里叠放整齐的一套衣服递过来:

“朝云师兄叫我过来送衣服,哦,还有,让我帮你梳个头。”

“真的?”

扶璃眼睛亮晶晶的,等见到蓼兰师姐点头,立马就高兴了。

看来宿主还是有点喜欢她的,不然怎么会叫师姐来给她送衣服,还让她给她梳头呢?

她有点得意。

“门派法袍我有多一件,另外件是我在七夕灯会上买的凡衣,你两件挑一件,还有里衣、素裤…”

蓼兰一样样地介绍过去,只是越介绍心头就越怪。

朝云师兄在他们这些弟子眼里那便是天,平日里这天不下凡,连俗事都不理一桩,只知道在苍莽山练剑,苍莽山之巅常年冰雪覆盖,去过的人都知道那是飞鸦难渡、片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可这样的地方朝云师兄一呆就是十年,只有有事才会下山。

而就是这样的朝云师兄却在刚才传音给她,让她准备一些女子衣物,还道扶璃师妹常年久居深山,不懂人情,不知衣衫如何、发髻如何…

朝云师兄的语气一如往常、并无变化,可蓼兰心里却乱七八糟地,什么都有,可又转念一想:

若朝云师兄当真与小师妹有那关系,为何还需要她来嘱咐,直接帮她换了就是…

一想到那冷冰冰如仙人般的朝云师兄私底下会对女子这般,蓼兰师姐脸又红。

扶璃可不知道短短一个照面,蓼兰师姐想了这许多,她只是低头,挑了那件凡衣。

倒不是她懂事,只是那件凡衣的颜色是浅浅的鹅黄,她喜欢。

她拿了衣服去隔间换,里衣、素裤…

人族的衣服果然麻烦,不说那素裤,两条腿儿放进去怪不自在的,便是那里衣,素白色像个小兜儿,只兜住前面,后面带子也不知道如何打,扶璃又不能叫蓼兰师姐进来,发现了她胸口的伤——

人族若这般重的伤,莫说像她这样活蹦乱跳了,怕是立马嗝屁的都有。

扶璃只好弹了弹契图,问宿主,只宿主也不知道是耳聋了还是心瞎了,就是没答她,扶璃没法,只得用藤丝绑捞了小兜,穿上中单,再罩上鹅黄裙衫,一套下来,只觉得手软脚也软。

做人可真麻烦啊。

扶璃别别扭扭地出来,落蓼兰眼里,却是美人如柳,轻枝慢摇,那浅浅的鹅黄罩在她身上,被阳光一照,便有一层浅浅的浮光上来。

当真是…

蓼兰第一次恨自己书到用时方恨少。

“师姐,好看吗?”

扶璃笑嘻嘻的。

蓼兰顿时醒了,她翻了个白眼儿:“过来。”

替她将腰带理了理,又不免想:这般细的腰…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蓼兰呸了自己两句,迅速给梳了个现今最流行的灵虚髻,想了想,又添了一对耳铛,而后把人推出门:“快去,朝云师兄在等你!”

“知道啦,”扶璃走出两步,又从门口探过头来,笑道,“谢谢师姐!”

蓼兰被那笑一炫,竟半天都没说出话来,等再回过神,那人已经远去。

罢了。

那二人到底如何,与她一个凡人何干。

蓼兰提脚出门,将门合上便扬长而去。

扶璃这时到了船头,在快接近船头时,她下意识将脚步放轻了些。

沈朝云背对她,白袍墨发,长生玉立,她走到他身侧,他头也没回,只道:“来了?”

扶璃点点头:“来了。”

沈朝云这才转向她,长睫下一双眼如墨玉,他朝她伸手:“花瓣。”

扶璃将手里的花瓣递了过去。

沈朝云修长的手拈过那一枚金色花瓣,浅金衬得他一双手白皙如玉。

老龙[卧槽]了声:[竟是功德金花!这小妖运气不错,虽只得一瓣,但如果老龙我当年能有这一瓣,也不至于被人炼入这剑里……]

也不怪这老龙一惊一乍。

这功德金花为域中生灵感念所生,天地所予,妙用无穷,可助人夯基,也可使人积累功德,金花中所含金液,甚至可替一些命运多舛之人化去霉运,积累福报——此便为功德用处。

可惜,不是每一次域都会有功德金花产生。

[倒是比你运气好,]老龙嗤的一声,[你这个提灯人是没得,倒让这小妖得了。]

而这边沈朝云却像是未听见老龙的嘈杂声,道:“解域后自会有一些机缘,这花瓣便是你的机缘,可用来筑基。你还未修炼,倒是很适用。”

扶璃不太明白:“筑基?这是何意?”

“夯实基础,”他目光落到她身上,像淡淡的一层纱罩下来,,“你既去过我仙宗招徒大会,便当知道,即使这些弟子被我仙宗招去,也未必都能踏上仙门,有些人一辈子在外窥门而不得入,而有些人却因缘巧合坐地飞升。这金液为功德金光,若辅以功法,你便可立刻入仙门…”

“…坐地飞升?”

扶璃刚接完,就被沈朝云瞥了一眼。

不知为何,扶璃硬是在那没什么情绪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嫌弃。

“只是让你踏入仙门,当一位妖修而已。”

“…哦。”扶璃想了想,“可是,我没有功法。”

“菟丝妖专修功法已经散轶,但我宗有一门功法,最是中正平和,人妖皆可修,便是以后你寻到专修功法,转修也不难。你可愿?”

扶璃看着沈朝云,想了想:“修完会变漂亮吗?”

沈朝云又看了她一眼。

扶璃忙点头:“愿!愿!”

“坐下。”

沈朝云道。

扶璃盘膝坐下。

“五心向天。”

扶璃摆了个五心向天的姿势,不等沈朝云继续,又问:“朝云师兄,怎么话本子里所有功法也都是说五心向天?”

沈朝云并未说话,只是虚虚一掌落到她百会穴:“闭眼。”

扶璃闭眼。

沈朝云长袖一拂,船头便凭空罩上一层隔绝罩。

旋即一朵金色花瓣被抛到空中,倏地粉碎,无数鎏金色粉末如流星一样坠落,夹杂在其中的一滴金色**被一股力量托着,送入盘膝而坐的女子头顶。

那女子鹅黄裙摆如花一样迤地,纤纤袅袅,美不胜收。

“聚气凝神,闻我之言,辨我之意,阳关为意,月华为表…”

沈朝云语声清而缓,扶璃认真地听了会,突然开口:“朝云师兄,你在说什么?”

女子眼睛瞪得比平时圆了些,脸上带了些讨好的笑意,沈朝云却只是闭了闭眼睛,道:“闭眼。”

作者有话说:

阿璃:说的什么鬼东西,一棵草怎么听得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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