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进宫去见储帝。

他比两月前又显清减,想必十分辛劳。见到我,欣慰之色溢于言表。

我却总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刺心,也有几分心虚。

说不到三五句话,他忽然留神看我,“子晟,你好像很累?”

我连忙说:“没有什么。”

他想了想,含笑说道:“也难怪你,一路风尘,还没有好好歇息过。这样吧,去见一见祖皇,你便早些回府去歇着吧。”

我微感负疚,便问:“方才储帝不是说有要紧事商议?”

他略为犹豫,随即笑笑,说:“也不在这一天。今日你且回去歇息,那件事我们明天再谈。”

说完,便引我同去见天帝。

我们出了东宫。走过错落的宫宇,周遭一如既往地寂静。偶尔遇见几个宫人,全都是悄无声息,连走路也没有半点声响。偌大的天宫,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阴沉气息。

我向来不喜欢入夜之后的天宫,但今天却感觉有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就在这宫中的某个地方。

想到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但至少勉强能维持着平静。既然我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又何须多伤神?

御花园中,只有阅清阁一处灯火。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虽未到十五,然而七分满的秋月,映着池水,显得清幽无伦。

远远望见窗畔,天帝的身影,连忙收拾起心神,凝神静思该奏对的话。

门口的宫人向里传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我正一正容,随储帝趋前——

却在猝不及防之间,又看见了她。

其实我早已经想到,她是我的表妹,又住在宫中,往后免不了时常会遇见。却没有想到,是这么快的事情。

还来不及准备好,就这样又见面了。

默默地对视一眼,日间的情景宛若游鱼般晃过,可是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心照不宣地,就像谁也不认识谁。

储帝笑道:“你们还未见过吧?”便为我们引见。

我笑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储帝诧异地看我:“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储帝哑然失笑:“竟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我看看她,淡淡地一笑,“是挺巧的。”

“可不是?”天帝忽然插口,“真巧!”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注视着甄慧,目光出奇地柔和慈爱。

我上前给他行礼。他转回来看着我,眼神便又变得冷静起来。

坐定之后,我将鹿州平乱的经过述说一遍。其实这些事情我在信中早已说过,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解释一番。

谈论完,天帝和储帝都默然不语,各自沉吟。

我看见甄慧在一旁悄悄地望着我,却在我也望向她的刹那,迅速地转开了目光。

我不由呆了呆。

忽然听见天帝在问:“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叫胡山的谋士?”

我一惊。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可天帝为何会特意提起?我狐疑地抬眼,我的祖父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只好说:“是。他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帮过孙儿很多忙。”

天帝又问:“他是鹿州有名的智者,怎么又会去北荒帮你的忙?”

我说:“他在鹿州得罪了人,避到了北荒。”

天帝笑了,“原来如此!”顿了顿,他仿佛随口又说:“那么,这次回鹿州,必定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孙儿没有请他同去。”

天帝看着我,脸上笑容依旧,然而我觉察他眼中有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然后他转向甄慧,“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箫才好,箫就来了。”

她好像很紧张,她问:“在哪里?”

天帝指着我说:“就是他。”

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

天帝对我说:“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我心中一动,躬身领命。

宫人将箫奉上,我便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她说:“白王定吧。”

我抬起头,窗外清辉流泻,我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天帝拊掌叫好,他看着储帝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慧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储帝神情淡然,微笑道:“正好,我也可一饱耳福。”

我默然片刻,不再迟疑。

箫声一起,琴音立刻相随,分毫不差。

我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万不能在此时忘情。然而乐音之中,我的理智迅速远去。我仿佛与尘世暂别,然后缓步移向夜空。在天外,我终于能与生命的另一部分契合。

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美妙感觉,那一刻,我的生命完满无缺。

我不由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悠长叹息。

只可惜,这完满只在瞬间。

曲声终了,我与她目光胶着,彼此的心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理智也在同时回归。

我看见她毅然决然地转开脸,迟疑片刻之后,她终于将目光投向储帝。

一霎时,我心痛如割。

嫉恨,像毒蛇一样,用它们尖锐的牙齿疯狂噬咬着我的心。

我本以为我可以平静面对,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也许,是我太高估了自己。在这件事上,我原本就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