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宣推开窗子,风卷着零星的雪霰扑了进来。

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雪片落在手心里,有种冰凉的真实感觉。

“哈啾!”

文乌在他背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萧仲宣微微一笑,带上窗子。

从最后的缝隙,他瞥见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阴沉。

他们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时默默无闻,归来时朝野瞩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与寻常囚犯不同,跟文乌两人合住一个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当然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为浮躁的行事,萧仲宣不由讶异,是什么让他变得沉得住气?

邯翊走进屋,雪片挂在他的眉头发稍,瞬间便化成了细小晶莹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萧仲宣脸上盘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先生受苦了。”

萧仲宣笑答:“本来该丢一颗头,如今只少半条胳膊,算起来只赚不赔。”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这条胳膊不会白丢。”

“既然已经丢了,”萧仲宣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奇异的豁达,仿佛超然物外,“白丢还是不白丢,对萧某来说,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乌。

文乌起身,到里屋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默不作声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转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里去?”

文乌说:“你跟老萧谈,我不听,你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东西。”说完,真的开门出去了。

萧仲宣望着文乌离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问:“先生在想什么?”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闪,低声问:“萧先生,为何出此惊人之举,去抄嵇远清的家?”

萧仲宣反问:“公子以为,是我的主意?”

一丝愕然从邯翊掠过,随即隐没。

当初是白帝这么推断,他便也这么以为了。此刻细想,当时萧仲宣已然身受重伤,怎可能再替人出谋划策?

他不语。隔着炭火,他的面容显得飘忽不定。

萧仲宣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复杂神情,仿佛掩藏着极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在大公子眼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但那时,这种神情还像雪花一般飘摇,此刻却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邯翊不说,他便也不问。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这是什么?”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开匣子,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笺很旧,看起来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书。

“……若所谋事果,帝自可为摄政。如其不谐,亦须据鹿、端及东土半壁,复东府之旧,则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将信放回去,淡淡地问:“为何给我看这个?”

“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如果拿出几封,估计就可以端掉几个人。”

邯翊无声地透出一口气,说:“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不大赞成这么做?”

“就事论事,单说鹿州一案,大公子动得了嵇远清、动得了齐姜氏,只怕却不足以动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没打算动他,连嵇远清我也不会去碰。”

萧仲宣怔了怔,那种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闪现,却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说:“倒是如今,连齐姜氏都不一定动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萧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齐姜氏的肚子里!”

邯翊蹙眉不语。

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有什么事迟疑不决。

萧仲宣静静地望着,另一个身影从记忆中浮现,和他徘徊的脚步叠合在一起。萧仲宣忽然说:“等把这件事情了结,我也该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脚步,“哎?”

“大公子当初说,去留由我,如今不会不算数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强笑道:“那自然算数。不过我不明白……”

萧仲宣有点疲倦,闭起眼睛歇了会,然后说:“一来,还是那句话,萧某闲散惯了。二来我刚刚想明白,大公子身边其实不需要我这么个人。”

邯翊微微不悦,“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萧仲宣缓缓摇头:“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为王爷身边也有过这么一个人!”

邯翊神情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萧仲宣又说:“我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闲谈,才知道王爷身边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绕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这个习惯,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总角之交,是不是都学王爷?”

邯翊低头回想了一会,笑说:“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过父王倒真有这样的习惯。”

“大公子,为何你事事都要学王爷?”

萧仲宣正色,一字一顿:“你何能如此?又何须如此?大公子你……毕竟不是王爷!”

邯翊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仲宣。渐渐地,仿佛有一丝光亮,从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着他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是啊!”他轻松而快意地笑着,仿佛陡然间甩脱了什么束缚,“先生说的不错!我毕竟不是父王。”

萧仲宣微笑,“如此,萧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几时先生要走,我必把盏相送!”

当日,邯翊便将那匣信笺呈给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么,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夺宫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来的时候,虞妃恐惧的模样,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那时他很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她本来是个民间女子。他就不一样了,从小就是皇子,他觉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没有。

直到有一次,瑶英拉着他,去看寿康宫的那个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点不寒而栗。

老人瘫在床上,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突然闪出锐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颜,更令人害怕。一瞬时,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里却忍不住想,有这样目光的老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却只问:“看样子,嵇远清这事情一两天完不了。鹿州是个要紧的地方,督抚这位子空着不行,你心里有没有人选?”

人选自然有。可是话到嘴边的瞬间,他看见白帝眼中略显复杂的神情。心念电转,他改了口:“总得要一个威望才德具胜的人,容儿臣跟辅相他们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声,然后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几分慌张。

从宫中出来,见到石长德,提起鹿州督抚的人选。

首辅思虑良久,直言道:“让蒋成南去,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响。过了会,他慢慢地吁了口气,“倘使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石长德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甘心,便说:“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顿了顿,他又说:“蒋成南去了鹿州,理法司由谁来接?”

最顺理成章的人选,自然是现任刑部正卿鲁峥。

他与匡郢过从甚密,必定能为白帝办到他想办的事,只是这么一来,花费在鹿州案上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诸东流。

石长德却仿佛闲谈般,问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对刑律条文也该稔熟了吧?”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摇头,“我不行。”

石长德也不问缘由,只说:“那么,亦只有鲁峥最合适。”

“朝中无人了么?怎会只有他?”邯翊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端州督抚魏长荣行不行?或者孙直廉?董硕呢?”

“大公子!”石长德打断他,沉稳地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会,邯翊终于轻叹了一声,“你说的是。”

两天后明发钧令,蒋成南以从二品衔转任鹿州督抚,鲁峥迁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谕旨,将自己原先住过的西天帝府赐给了大公子。

这所府邸在天宫之西,修得奢华无比。自从白帝摄政,没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直空着。

邯翊明白,这是对他“识得大体”的嘉许,看来荣宠无限,却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本该意兴阑珊的蒋成南,看来却惬意得很。他以从二品转任鹿州督抚,虽是平调,算起来还屈了,然而面上从容自若,一点看不出心里怎样想?

他在朝中几无交好,人缘却也不差,一连几日饯行的不断,终于偷得一日清闲。其实也有缘故,兰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诸人自然要去道贺,蒋成南跟兰王来往甚少,略为应酬便抽身回来。

独在书房整理卷册,忽听脚步微响,抬眼看时,小厮在门口传报:“石老爷。”

是好友石璟,内眷亦无需回避的至交。踏着安闲的步子,由门外进来,施施然浅笑道:“好会享清福!”

石璟本是个不理世务的浊世佳公子,家中极富,一门心思想让他做官,替他谋了个太常寺录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几年。官不曾升一级,朋友倒交了不少。蒋成南为人疏淡,惟独与他交好。

蒋成南见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独享三分闲’,难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头一句:“钟鼎若浮云”,便觉得他的话大可玩味。

“这就要想‘归去青山里’?早得很!”

“何必青山里?”蒋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觉着‘轻’了许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说不定只有一年半载好享。”

蒋成南很留意他的话:“怎见得呢?”

“我刚从兰王府里来,听见个传闻。”他压低了声音,“说是嵇远清身上有些什么‘花样’,上头非得要绕过你去,所以才调你出去。”

蒋成南沉默了片刻,反问:“那又如何呢?”

“绕过去了么——”石璟在案头画了个圈儿,“自然还要绕回来!”

蒋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至交清谈,毫无顾忌,“那边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长此以往,只怕石相都压不住,上头能无动于衷?”

“未必。”蒋成南终于开口说了句心里话:“嵇远清不过是秋后之虫,无足轻重,石相如果压不住,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再者,不单石相在,还有——”

话到这里,不肯说下去。

石璟眨着眼睛,“你是说——”

“看明年秋后吧。”蒋成南仿佛很随便地说。

石璟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倘或到时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说喽!”蒋成南悠然道,“此时调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关,一辆青布棉笼的骡车载着蒋成南出了帝都,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人事变更也就尘埃落定。

朝中多数人,顾虑不到这些事。姜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传开,因此诸多的眼光,都在这一位侧妃的肚子上。姜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热闹许多,有人赶着去巴结,只怕等孩子落地再来,那可就迟了。但大多还在观望,单等看足月临盆,到底弄璋弄瓦?

尽管各怀心事,帝懋六十二年还是在一片祥和中到来。

白帝仍无归政之意,春天里要操办的一件事,便着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瑶英五月里将行及笄之礼。

公主及笄,虽然隆重,但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着了大公主,那就成了大事,谁也不敢大意。

礼部和内廷司,自半年前已经开始筹办,过了年,更变得大张旗鼓。

有天邯翊经过礼部,正看见堂官在验看绣房送来的翟衣。

他们将那件华美的衣裳,展开在阳光底下。

金线绣的凤鸟,仿佛将要振翅飞去,那姿态便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过去,以挑剔的目光看着那件衣裳,说:“为何这花样如此不庄重?叫绣房重新做。”

礼部官员吓了一跳,他们再三解释花纹是按古籍记载,还说如果此时重做,恐怕已经赶不上四月里的典礼。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容分辩地说:“重做。”

然后便甩下手足无措的朝臣,转身走了。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举动荒唐,然而他确实在隐隐期待着,这么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礼,仿佛这样能挽留住时光。

次日石长德亲自来见他,婉转说明难处,请他收回成命。

他无声地叹口气,答应了。他知道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无论是那件衣裳、那个典礼、还是时光。

三月阳春,御花园团花锦簇。

偶尔侍宴,便看见姜妃的腹部开始明显隆起。将为人母的喜悦,让那个女子变得容光焕发,她的笑真心诚意,不再是漂浮脸上的面具。

奇怪的是,她和瑶英的关系也像是好一点了。

偶尔,瑶英在邯翊面前,也会兴致勃勃地说起不知她会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实她也期待着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却是一片漠然。既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他想起那个孩子,就像想起街头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瑶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会住口不提。

他看见她略带忧虑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也许,如今人人都这样误会着,以为那孩子可能会夺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却知道,夺走一切的不会是那孩子。

因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时,就已经失去了。

天热得早,四月中已经是初夏风景。

自从鲁峥到任,便开始着手料理嵇远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搁置下来。

他也不过问,偶尔去一趟理法司,却只是探望萧仲宣和文乌。

萧仲宣见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劝解说:“王爷未必不想再办鹿州案,大公子还是不要放手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办,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萧仲宣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又不愿明说的样子,也就不再提。

这天午后,邯翊又去探望。走进院子,见文乌一身绛色纱袍,坐在滴水檐下磕瓜子。有个十七八岁的俏丫鬟站在旁边,端着茶盘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发怔。

文乌看见他,随手向东屋指了指,笑着说:“老萧睡呢。”

邯翊不由莞尔。

丫鬟端了座来,又去给他倒水。邯翊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这是?”

文乌说:“姓鲁的会来事。那天差人来问缺什么没有?我说小子没有丫鬟伺候得好,他就送了这个来。”

“他倒不怕那帮言官说话。”

“他怕什么?”文乌“啵”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冲他瞬了瞬眼睛,说:“这事情既然是把我牵在里面,那言官要是说话,自有人替他挡着呐!”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那你还要她?”跟着压低了声音:“再说,有她在,你和萧先生两个多不方便?”

文乌眯得两只眼睛都找不着,“有什么不方便?我和老萧俩人,还能有什么私情话,怕人听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乌忽然将手里的瓜子扔开,“你今天来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话跟你说。”说着,站起来朝西面耳房走。

两个人进了屋,文乌回头吩咐:“六福,外面看着,别让人听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乌关了门窗,转回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放在我这里也有日子了,连老萧都不知道。原想等离开了这里再跟你说,可是看来还得再住一阵子,再者,不必瞒你,这东西放在我这里,还真悬心!”

他将荷包一递:“这也是从嵇远清那里得来的。”

邯翊迟迟不接,一直盯着那荷包看,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乌却也不觉得意外似的,只将荷包推到他面前,静静地等着。

良久,邯翊轻轻吁了口气,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上面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写了两行小字:“青王后事办得甚好。杨晋不可留。”

字迹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话里的意思,却能猜到几分。

邯翊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文乌一直看着他,见他脸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继而也就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看看文乌:“我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抄嵇远清的家?”

“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平常是最好说话的,可以谁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嵇远清敢来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语出坦直,邯翊便不再问。

又低头看那字条。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然而他盯着看了许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么玄机似的。

“杨晋是什么人啊?”

文乌一哂,“我哪里知道?”

邯翊淡然笑着,说:“事到如今,你也别跟我拐弯抹角了。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这话怎么说?”

文乌笑笑,“除了数得过来的那几个,别的人大约都是道听途说,知道的差不多。比方这个杨晋,我也是看了这字条,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那,”邯翊仿佛很随意地说:“过阵子,等这里的事了结,你替我查查。”

文乌看看他,别有所指地问:“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乌轻轻一击桌案,“好!”

起身开了门,大声吩咐:“六福,点盏灯来!”

邯翊先是一怔,随即微微苦笑。

就着六福端来的烛台,手里的纸卷顷刻间化为灰烬。

一整天都悒悒难安。

进宫料理朝务,看不了几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将晚,才好歹算是将辅相呈上的谕旨草拟过目一遍,盖印下发。

出了殿,但见残阳斜照,宫宇肃穆,三两昏鸦,盘旋于半空,不觉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看看他,欲语不语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终于觉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弯一弯,眼风朝四下里扫了一遍,然后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邯翊会意,随着他到旁边僻静的地方。

“姜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闪,沉声问:“怎么回事?”

“里头传出来的消息,就是方才的事情。王爷在流云阁听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唱到一半,端上来一盘新贡的青果。姜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结果那果子里,竟然藏着一条小青蛇!姜妃娘娘冷不丁一吓,人往后仰,结果连人带椅子载倒在地上。”

“那她现在呢?”

“不知道,听说太医还在里面。”

邯翊一语不发,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着问:“公子是要去见王爷还是看姜妃娘娘?”

邯翊说:“去容华宫。”

到了容华宫,知道果然没有来错。

宫中一片寂静,宫人们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儿在瑶英的房门口乱转,手里绞着一块手绢,嘴唇已经咬出了血丝。抬眼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满眼惊惶,手指着屋里。

邯翊心一沉,来不及细问,一把推开了房门。

瑶英凭窗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窗畔一枝丁香。

“瑶英!”

叫了两三声,她才回过身来,茫然地盯着邯翊看了好一会,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认得他了。

“瑶英,”邯翊踏前几步,轻声说:“是我啊。”

她像陡然间惊醒过来似的,站起身,迎上几步,却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声地说。

“我知道。”邯翊说,“我知道。”

她的眼睛渐渐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来了。”

瑶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转过身,过一会,轻轻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后,伸手想要扶着她的肩,迟疑了一下,又缩回手。他叹口气,“你……”

话没有说完,瑶英蓦地转回身,手捉着他的领口,脸埋在他项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起先,邯翊手足无措地站着。颈间,泪水不断地滑落。渐渐地,他觉得那些水珠仿佛渗过了他的肌肤,一直渗进了血脉、骨肉。冰凉,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搂住她,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样。

他想起他最后一次抱着瑶英,那是他从去东府的路上匆匆赶回。他想不到瑶英会在宫门等着他,她的病还没有痊愈,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怀里,像只伶仃的小猫儿。瞬间他全然忘记了她是权倾天下的白帝最疼爱的女儿,忘记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着她,心无杂念,就如同抱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头时,他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上,白帝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离她一分的地方僵凝,为记忆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终也没有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瑶英终于止住哭泣。她从他怀里离开,依旧低垂着眼睛,用块手绢捂着脸。

邯翊问:“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父王说是你做的?”

瑶英正在擦拭的手势顿了顿,她赌气地说:“他虽没那么说,可就是那个意思。”

“既然是没说,你怎么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还会看不出来?”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会说你半句。下回再为没影的事这样,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这样东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声了。

过了会,她赧然地笑笑,低声说:“多谢你。”

话音里有种陌生而令他心惊的意味,他愣了会,才说:“作甚么这样客气起来?我是你哥哥啊。”

瑶英抬眼看看他,讥诮地微微笑笑,“这么说,你来看我,只因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说:“是。”

“你骗人,”瑶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骗人,邯翊!”

“别这么叫。”他镇定地打断她,“让人听见了,会说你不懂规矩。”

她执拗地拧开脸,“你又不是我亲哥哥。”

仿佛是冲口而出的话,然而说出来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里说了多少遍的话,一直想说,一直不敢说。

到底说破了。

实在多少年都是这样想着的,可是说破了,感觉还是不一样,好像多少年的时间,其实都只是为了说这句话。

心定了,便转回脸来,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不消说什么,彼此离得那样近,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能看见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这次他终于越过了那道看不见的阻碍,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

“瑶英!”他看着她的眼睛,动作,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从未有过的冷静:“我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只能是你哥哥。”

瑶英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她冷静地回视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会是我哥哥。”

邯翊看着她,想要说什么,然而她眼里的固执打消了他的念头。他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在他的身后,夕阳静悄悄地透过纱窗,映着瑶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