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侯文乌,是天帝五公主最疼爱的孙儿,一直跟着祖母住在帝都。幼时父母双亡,曾在白帝府中住过一阵,跟邯翊是亲如手足的玩伴。

年纪渐长,成了有名的纨绔,镇日走狗斗鸡,游手好闲。白帝便不大喜欢他。但他人聪明,脾气也极随和,帝都权贵公子,倒有多半,与他交好。

邯翊觉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适不过,便找了他来,说明原委。

文乌连连摇晃圆圆的脑袋,“我不去。”

“为什么?”

回答只两个字:“麻烦。”

“你闲着也是闲着,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费得了多少力气?”

“你少唬我了,这些个是非,搅进去就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文乌手在脖子周围画了个圈,佻挞地笑着,“你呀,还是另请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说话怎么那么像兰王?”

“都这么说。”文乌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连皮带肉咬了一口,很随便地说:“兰王么,早几年是真惬意,我比不上他,这几年我看他也惬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觉得这说法很新鲜,“怎么讲?”

文乌却又不肯说了,眨眨眼睛,“听不懂啊?那最好,当我没有说。”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着原来的话,问:“真不肯替我跑这一趟?”

文乌沉吟片刻,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说两个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么呢?”

文乌学着巷间俚俗小戏做派,双手划个弧,一甩头念道:“两个月前,那色艺双全的颜珠颜大娘,她、她、她,还在鹿州!”说完,咬了口苹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听说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动声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里?”

文乌摇头,“不知道。听说她琴、歌、舞俱绝,天下无双,当年在楼中是红透了的人物。原本隐居了几年,已经不大肯见客了,不知为什么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处,说什么也要会一会她。”

邯翊悠然说道:“舞不清楚,琴虽好,未必天下无双,只有那条嗓子,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份来。”

文乌眼睛倏地一亮,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次日文乌带了他的手函,与萧仲宣一同去了仓平。

这时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则月末,迟则腊月才会有消息来,便暂时搁开了这件事。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见窗纸亮得刺眼,推门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两个下人缩手缩脚地扫雪。邯翊一时童心大起,悄悄地从阑干上搂了一把雪,捏成雪球,朝那两个人丢了过去。

只听“哎哟、哎哟”两声,一个给砸了正着,身子一歪,倒在另一个身上,结果两人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树桠,被风一吹,积雪纷纷扬扬地掉下来,掉了他一头一脸。

唬得六福赶过来,用貂皮披风,将他裹了,拥进屋里去。

邯翊依旧笑着,“没事、没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脚乱地伺候他换衣裳,忽然宫中来人传报:“王爷请大公子即刻进宫。”

邯翊匆匆赶到天宫。

东璟门外,停着一乘轺车,乌漆轮毂,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是首辅石长德的车驾。

邯翊心微微一凛,朝中出了事。

东安堂四角,生着大火盆,然而依然挡不住一股阴冷的气息。端坐下首的三辅相,神情肃然,连侍立的宫人,也都个个面无表情。

唯独已三个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来异常平静,手里拿着一份折子,只见目光慢慢移动。

“萧仲宣是什么人?”

邯翊一惊。随即明白,是鹿州那边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儿臣新近延请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语,依旧看着手上的奏折。翻了一阵,将折子合上,然后,出乎意料地,眼望着邯翊笑了笑,说:“文乌的胆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惊。

“我朝八百年未出过这等事。”白帝将手中的折子往案头一推,便有内侍取过来,递到邯翊手里,“文乌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就像头顶陡然炸响惊雷,邯翊几乎要呼出声,在喉间转了一圈,勉强咽下了。

展开奏折细看,是申州督抚衔名。其实语焉不详,大致看下来,似乎是说嵇远清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要害文乌他们,却反被早有防备的文乌所制。文乌便又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疑窦重重,邯翊迟疑着,没有说话。

“看起来,不是没有情有可原之处。”匡郢婉转陈述,“当时的情势迫人,一触即发,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应声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还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结论。”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石长德问:“你的意思呢?”

石长德沉声说:“臣以为,无论情形如何,此例不可开。”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说话极有份量,将来文乌恐怕难逃严谴了。

他迟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断他,“等过两日,该有别的折子来,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样再说。”

辅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细细地追问了一遍,他让文乌去鹿州做什么?

邯翊实说是为了查明齐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却有些飘忽,若有所思地望着邯翊,忽然问了句:“只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为什么也好,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了,总要有个收场。怎么做,你心里可有底?”

邯翊没有时间细想,仓促之间,只得说:“儿臣想,派钦差驰驿查审,恐怕是少不了的。”

白帝点点头,又问:“打算叫谁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会,说:“刑律上,是陆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过来,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适么?”他小心地问。

白帝收敛了目光,缓缓摇头,“他很合适,就是他好了。”

又两日,现任仓平郡守的奏折递到,说得详细了些。原来萧仲宣在仓平,也认得些人,找了他们帮忙,明查暗访,终于得知芸香的爹娘,在姜家宅中。又趁姜家家主过寿,将两人偷了出来。本打算立刻带人回帝都,哪知未出仓平,便遭伏击。幸好早有防备,一场争斗,占了上风,只是萧仲宣受了重伤。因对方口称是鹿州督抚所遣,文乌一不做二不休,星夜赶往汾阳郡,抄了嵇远清的家。

文乌拿着大公子的手函,上面是监朝用玺,等同钦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员,不敢拦他,只得连夜上奏。

“可是他哪里来的人?”陆敏毓指着奏折问:“这上面说他带了五百余众,哪里来的?”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只是不开口,也看不出他想什么。

片刻沉默之后,石长德说:“‘鹿州数门楣,嵇齐杨柳姜’,哪家都拿得出这些人来。嵇杨两家在汾阳,想来文乌是找了仓平柳家。”

果然,次日鹿州抚丞的奏报递到,与石长德所说的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邯翊便照前议,让陆敏毓去鹿州,查审料理。

白帝又找邯翊去,问了几句,忽然说:“看来你那个‘萧先生’,颇有胆色。”

邯翊摸不透他的意思,迟疑着没有说话。

白帝又说:“文乌我知道,小聪明他是绰绰有余,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有这个决断。倘使我料得不错,这大约是那个姓萧的主意。”

邯翊依旧摸不透这话是褒是贬,犹豫片刻,答了声:“是。”

白帝抬眼看看他,温和地笑了笑,说:“这事体虽然出人意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怎么办怎么办,自管安心去做。”

邯翊有些惴惴,迟疑片刻,伏地叩首说:“兹事体大,儿臣怕自己担不起来,想请父王归政。”

白帝不言语,定定看着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来,不由得低垂下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说,“难道你弄乱了这一摊子,就打算甩手不管了?”

邯翊一颤,忙说:“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复杂,“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个担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翊儿,你不必过虑。其实……”

他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他又说:“反正,只要懂得识大体,就绝不会出大的错。你明白么?”

邯翊说:“儿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阶上,站了一会。

六福见他仰着脸,呆呆望着天边,便试探地叫了声:“公子?”

邯翊恍若未闻,良久,仿佛喃喃自语地说:“今天还是这样的好天气,可说不定明天又是一场风雪,谁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声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说:“公子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这么说,就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所以我只好说,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贫!”

转瞬,却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才的情形,白帝的话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就一点儿也不明白”?

萧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与闻,邯翊独自思量,毫无头绪。

正在书房闷坐,门上来报:“兰王来了。”

迎到庭中,就见兰王摇摇摆摆地进来,手里提了只精致鸟笼,里面的小鸟儿,毛色金黄,颈上一圈翠绿。

邯翊笑问:“天寒地冻,小叔公怎舍得带宝贝出来?”

兰王一哂,说:“你还不如瑶英那个小丫头。玉环莺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说着,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断地讲起莺儿的来龙去脉。

邯翊却有些神思不属,兰王说些什么,渐渐充耳不闻。

忽听他提高了声音叫:“邯翊!”

方才惊醒过来,报歉地笑笑:“小叔公,说了什么?”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桩大事,小叔公只怕还不知道。”

兰王淡淡地说:“文乌的事情,对吧?”

“正是!小叔公你……”

兰王摆手,“别提这档事,我不爱理。听说你府里腊梅不错?带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闪,微笑说:“好。”

便引兰王进了花园。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腊梅树下,兰王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仰着脸,望着枝头娇黄的花朵,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说话。

好半天,听见兰王问:“在想什么?”

邯翊说:“我在想,小叔公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兰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转过脸来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无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气,“你的聪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时候,我觉得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动,低头不语。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何况是在你府中,掉根针你老子都会知道的地方。可是这话,我还是得来跟你说。”

兰王的语气异常阴沉,“从子晟踏进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他的为人,我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这些年他待你,确实如待亲生,可是邯翊,你要记着,他待你再好,有些事你还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问:“我做了什么?”

兰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声虎头蛇尾地消散在一声叹息当中。“所以我非得来跟你说这话。”他说,“我不说,只怕没有别人能说。文乌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还是误打误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么?”

邯翊一惊,“我不明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不能动嵇远清,谁都能动他,唯独你,绝对不能动他。”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嵇远清的来历?”

邯翊想了想,说:“他不是鹿州嵇家的么?”

兰王说:“错也不能算错,他跟鹿州嵇家,是亲戚。只是他家原在东府,还是先储在的那次东乱,他家就倒了。可是没过多少年,他又发迹,你知道是为什么?”

邯翊摇了摇头。

兰王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会,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历,就明白了。”

官员的履历,吏部都有存档。送走兰王,邯翊便命人取了来。

从后往前,一页一页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页,写着:“四十二年,任江州鲁安郡守。”

仿佛屋里的火盆同时熄灭了,寒意袭来,身子一点一点地冻住。连思绪也像是同时僵了,只是呆呆地站着。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页履历,悄无声息地飘落。

那年大概是七岁,和栗王家的孙子吵嘴。

堂兄说:“你神气什么?你又不是你爹的亲儿子!”

邯翊瞪着他的堂兄,一瞬时栗王的孙子或许以为他是惊住了,然而不过是下一瞬间,邯翊便扑到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堂兄身上,不顾一切地拳打脚踢。

大约是事起仓猝,栗王的孙子给吓呆了,周围的侍从们也吓呆了,毫无反应地看着他被痛殴。直到邯翊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撞,他惊惶失措地哭喊起来,宫人们才一拥而上,分开了两个孩子。

事后白帝追问缘由,没有人敢说出实话。

那件事,就当成两个孩子的胡闹,不了了之。

可是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很多事。那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他偷偷地问过乳娘,乳娘当然不敢说。可是她越是闪烁其辞,他越明白,那句话是真的。

那时起,他觉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虞妃进府的时候,带来一个孩子,叫小禩,听说是拣来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跟小禩一块玩,他总不大乐意,觉得他是个野孩子。这时他却觉得,自己也一样。

他很留意周围人的只言片语。虽然都瞒着他,但是只要有心,没出几年,他也就明白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贬到江州鲁安,他娘一直跟着。患难之情,也就顾不上什么身份悬殊,他的生父世子阖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双双暴亡了。

据说,是食了坏掉的鱼。

算起来,那时他娘怀他,不过五个月。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娘不见了。都道她是卷财跑了,哪知过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晓得她这一路如何行来,到帝都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只是憋着一口气,要说最后几句话。

“圣上,幼儿无罪。他爷爷和他父亲,有再大的过错,毕竟与他无关。求圣上看在他过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脉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条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后。青王父子一死,天后只剩下这一脉骨血。

天帝动容,当即应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无人敢亏待他!”

他娘强撑到此刻,就为了这一句承诺,因此话一入耳,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天帝命人医治,但是太迟了,勉强拖延数日,就咽了气。

事关天家血统,便借助神器,滴血认亲。确认下来,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迈,这个小小孤儿,该交给谁抚养?

结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刚刚伤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丧一子为由,奏请收养这个孩子。

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亲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他将信将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内廷司的存档,才知道传闻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命他离开帝都,去了东府。

现在想来,若不是虞妃的临终遗言,和瑶英一病,他也许一世不会再回帝都。

偶尔,他会想,为何他娘颠沛流离几千里,非要将他交给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谁?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内,双双暴死?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给压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愿也好,该来的还是会来。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鲁安郡守是嵇远清。这句话如影随形地在他耳边,不断轰响,挥也挥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该喝,他怕喝醉了,会憋不住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他心里像窝着一把火,滚烫滚烫地,煎熬着他,好像整个人都疼得要缩成一团。

他用酒浇那把火,可是火越烧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克制着他。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他抬起头,看见妻子秀菱,略带忧虑的眼睛。

他想夺回酒壶,可是他的手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恼起来,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

秀菱挣扎着,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去告诉他好了,你告诉我这些年如何亏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为你听他话?你听话所以你帮着他来盯着我的,对不对?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清。他顾自不停地说着,似乎要把心里那团火,全都发泄出去……

醒来是夜半。

月光映着雪光,他看见床角,缩成一团的秀菱。

她满脸的泪痕,可是她已经不在哭了,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眼里的悲伤,让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脸色变得像月色一样苍白。

“秀菱,我……”

他想说点什么,被秀菱轻声打断了。

“方才的事,我绝不会告诉王爷的,公子的话,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公子可以放心。”

他看见她眼里泪光一闪,然后又干涸了,便不由叹了口气。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久,邯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地,末了,他只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静如常。

散朝之后,容华宫的一个内侍,跑来叫住了他,说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瑶英不知昨日种种,见了他,依然有说有笑,讲了好些琐事。

邯翊打断她:“到底有什么事啊?”

瑶英这才说明原委。还是颜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这回避不过去了,瑶英只得找他。

“你答应过我的。这回你替我办了,改天我好好谢你!”

邯翊无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谢,只要你往后别再替我惹这些事来。”

“咦?这是什么话?”瑶英强词夺理,“你做儿子的,请父王过府玩一天,怎么能叫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过隔夜,见面不免尴尬。

秀菱低了头说:“只要有半个月筹措,总能办得下来。”

邯翊也觉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说声:“那你先预备起来。”便找个托词去了。

过两日进宫奏请,白帝一听就笑了:“瑶英到底是把你扰出来了。”沉吟片刻,又问:“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为这点小事,忙得过来么?”

那样慈爱温和的语气,是装也装不来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头一热,百感交集,几乎失去从容。定了定神,才说:“父王放心,儿臣还不至于忙得连尽一天孝心的时间都没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腊月中,赶着年前,正好与节下的事情一起操办。

秀菱领着阖府上下,大忙起来。好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驾,算是轻车熟路。

即便如此,隔几日再见,邯翊便吃了一惊,“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秀菱温婉地一笑,“没有什么,只是这几天累了些。等忙过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咛几句“累了就多歇息”之类的话,去了。

秀菱呆呆地坐了一会,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几个丫鬟一拥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药的取药,就在这一阵忙乱当中,她恢复了常态。

“把前一阵托潘太医开的安神丸拿一封来我吃。”一面警告地看着几个侍女:“别告诉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当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秀菱不答,良久,平静地笑一笑,从丫鬟手里接过药服了,然后依旧起身,去安排事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车驾从天宫,迤逦而出。特意从简的仪仗,仍是不见首尾,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驾完,略叙一叙家常,传过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说:“开演吧。”

邯翊退到后堂,见颜珠正望着台前出神,便说:“不要紧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颜珠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堂上。

她站在侧门,看不见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一纸诏书,自己一个千金小姐就沦入了青楼。本以为早就忘怀的往事陡然清晰,耳边尽是裂弦瓷碎、吆喝喧哗、叫喊哭嚎的回响,几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时,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说:“公子放心,我明白。”

孙五捧着曲册匆匆进来,劈头就道:“点下来了,是‘扫花’、‘春晓’两支,颜大娘,你快预备。”

平日极熟的曲子,其实不用准备。等到得堂上,抚琴引吭,唱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四座皆惊。

邯翊站着听了一会,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经意间有个小丫鬟的身影,晃过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惊,身子颤了颤,低头站住了。

邯翊走过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着。良久,问:“你是我府里的丫鬟?”

小丫鬟摇摇头。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脸色发白,像是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

“她跟我来的。”冷不丁地,身后有人插话。回头一看,是领了赏下来的颜珠。

邯翊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个丫鬟?”

颜珠说:“是前几天才买的。她家里出了事,急等着钱用,我看她可怜,所以……”想想又说:“她还不十分懂规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语,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说:“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颜珠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孙五又赶着过来说:“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颜大娘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有话日后再说。”

直唱到天色将晚,白帝启驾回宫。

瑶英拖在后面,跟邯翊说悄悄话:“你赶紧让颜大娘搬家吧。”

“为什么?”

“你没看见景暄他们几个,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么?”

景暄是朱王的孙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没留心。”

瑶英好像有心事,没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门,邯翊得赶上前了,却又说:“等等,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邯翊转回身来,看着她。

“这话……”瑶英很犹豫,“本不该我说。”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瑶英,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紧话等我过两天进宫听你说?”

瑶英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面已在跪送的官员,几乎就想甩手而去的当儿,瑶英终于低声地、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

“凤秀宫的那位,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