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东临高豫皇陵祭祀,是代天帝行职。回到帝都第一件事情,就要先入宫缴旨。半月不见,天帝自然还有番话要问,所以等子晟回到王府,已经过了晌午。

胡山知道子晟回来,早已在修禊阁等候。等子晟进来,第一句就问:“王爷收到我的信了?”

子晟的神情倒是很平静,颔首道:“幸好有先生的信,早有准备。今天祖皇果然问起那孩子。”

“王爷如何应对?”

“那还能怎么说?”子晟一哂:“祖皇不说破,我就装糊涂,只说那孩子就是青梅拣来的,这也不能算说错。”

“唉!”胡山叹了口气:“我办得急了。不该给王爷写那封信。”

子晟诧异了:“怎么?”

“方才王爷同天帝说起禩公子的事情,天帝作何反应?”

子晟想了一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也不吃惊,也没疑心……”说到这里,忽然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

“王爷明白了吧?”胡山轻喟着:“天帝是早就知道了。他在等着王爷说实话,王爷倘若当时就伏地请罪,或者现在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惜,大好的时机没有了!”

子晟神情凝重,默然不语。

“我敢说天帝知道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一直不动声色,等的,就是王爷不在的这几天。虞王妃忠厚,天帝料定她不会搪塞阻拦——这些事,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

“可是,”子晟说,“他手里并没有证据。”

“好在没有实证。”胡山站起来,踱了几步,徐徐说道:“否则,说不定现在,幽闭的旨意已经下到了府里。”

子晟被这寒气逼人的话语激得打了个寒颤,脸色也微微苍白了。

“倘若事情是由王爷自己说出来的,天帝心里的感受,或者又有不同。现在这就是最差的局面。有人把禩公子的事情捅给了天帝!”

“这,”子晟咬牙道:“一点风声也没有。会是谁?”

“是谁现在不要紧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王爷该想想如何应对?倘若天帝心里还存着回护王爷的意思,那王爷还有寰转的余地——我料想,天帝现在还是不能下决心。”

“何以见得?”

“王爷请想。”胡山说:“这件事情王爷做得再严密,倘若天帝派人去查,也未见得查不出来。但他迄今也没有那么做,那是什么缘故?”

“不错……”子晟似乎清醒了一些,定一定神,一面理着思绪,一面慢慢地说道:“倘使他要借这件事情来行废立,又要牵扯出当初金王的事情,于朝局影响太大。所以事由此事而始,却不会以此事为柄,必定还要另找事由。”

“还有最主要的一层。倘若揭出这件事,那就一点寰转余地也没有。天帝虽然对王爷,虽然嫌隙已深,但毕竟事关重大,这个决心,不容易下。”

“唉!”子晟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颓然道:“真想不到,事情终究要到这个地步。这些年我自认尽心竭力,上下都不敢有半点大意。总以为即使当初的事情做得过分,但祖皇总会包容……”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也没有什么想不到的。”胡山说:“天家无父子!”

子晟目光一凛,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看天帝心里,对王爷还有几分回护的意思了。”

“他想把我怎样呢?”子晟讥诮地笑笑,说:“幽闭?还是赐死?”

“这或者还不至于。可能革掉王爷的帝位,也可能什么都不动——这要看王爷自己。现在回过头看,天帝早已在布局。连彭清那一步,都很可能也在计算当中,可惜当时没有看出来。如今大局已定,就要收官了。可是会不会还想留一片活子给王爷,这,依我看,天帝还没有拿定主意。”

子晟想了一会,慢慢地说:“已经找不出‘劫’可以打了么?”

“只有一个。”

子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沉默了良久,神情一涩,忽然强笑了几声,道:“当初他爱承桓,远胜过他今日爱我。承桓尚且下场如此,难道我还能指望什么祖孙之情么?”

“不然。”胡山说:“还是那句话,当初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没有人。这,才是王爷的‘劫’。”

“那也未必。”子晟淡淡地说:“还有兰王。”

“兰王聪明天纵,但是于坐朝理政并不行。否则,当初王爷也没有这么容易坐到这个位置。”

子晟没有言语。走到窗边,遥遥地冲岸上的侍儿打一个手势。不多时,侍儿端了酒壶酒盏过来,一躬,又退出去。子晟斟了一杯酒,拿在手里,半晌,忽然一仰而尽。

“反正,这个‘劫’,能打也得打,不能打也得打。”子晟沉声道:“只要还有一步周转余地,就不能算绝路。慢慢地,不是‘劫’的,也能让它变成‘劫’。”

“好。”胡山也斟了杯酒,一抬手:“王爷既有此心,那这盘棋,还有的下。”

子晟默然一会,忽然容颜惨淡地笑了笑:“但我实在寒心。”

“情势弄人,王爷就不要多想了。”胡山面无表情地说:“当务之急,还是想一想,眼下第一步的余地该如何走出来?”

子晟想了一想:“咱们这边也没有什么好棋,不如退一退,先看看那边怎么出着吧。”

“然则王爷还是应该有所表示。”

“你是说……”

“这件事,早就该办了,挨到现在是最坏的情形。王爷再留禩公子在身边,徒然无益。”

子晟的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久久不发一语。沉默了好一会,才黯然长叹一声:“君臣之义,知遇之恩,手足之情,朋友之谊。想不到,我还是保不住他一脉骨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从长计议。”胡山硬着心,决定再逼一逼他:“情势所迫,王爷还是尽早向虞王妃说明为好。王妃为人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为难王爷。”

子晟听着,连连苦笑。青梅对小禩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件事说出来,青梅会作何反应?子晟觉得想也不敢想。

然而再怎么不敢想,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去办。子晟思来想去地挨到晚上,对于如何开口还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看看天色已晚,觉得再拖也不是办法,狠一狠心,吩咐一声往樨香园而来。

青梅已经等了他一整天。想起上一次子晟往皇陵祭祀归来,正是她蒙冤不白的时候,那真是度日如年。这一次虽然没有上次那样如坐针毡地难熬,却也不见得轻松。因为她对于天帝见了小禩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难以安心。青梅这时已非三年之前可比,耳熏目染,天家骨肉倾轧的事情,也听了不少,对此事是否会给小禩,甚至子晟带来祸机?实在是心有所忧。

因为怀着这样重的思虑,所以也就没有留意到,子晟其实也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套话之后,青梅便引子晟到了睡房,屏退了丫鬟内侍,亲手关上门。坐定之后,说:“王爷,我怕是做错了事……”

说着,把天帝见小禩的前后经过一说,又问:“这件事情,是不是不大稳妥?”

子晟半天没有说话。事情是早就知道了,其中的利害,也不是一句不大稳妥就可以说明白的,眼前青梅战战兢兢的模样,子晟看了着实于心不忍,很想一如往常那样,拉起她的手来好好地安慰一番。可惜这次做不到。而且,子晟也想到,这正是一个开口的好机会,于是提一提气,缓缓说道:“青梅,小禩的事情,我正要和你商量。”

青梅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不大妙,脸色有点苍白起来。

子晟自然看在眼里,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上次我跟你提过凡界那个贤者,叫杜风的,我想,过两天就把小禩送到他那里去。”

话音未终,青梅陡然一声惊呼:“王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子晟心往下一沉,知道话很难说下去,但不说又不行。只好隔着桌子伸过手去,轻轻拍着青梅的手背,安慰她说:“你先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

“王爷,”青梅颤声道:“王爷你告诉我……”

子晟猜得出她想问什么,那是他能不说,就不说的事情。于是截住了她的话:“你先听我说,好么?”

“好,你说。”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这副模样,我怎么说呢?”

青梅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很难看,于是勉力地定了定神,又坐了下来,微微抬起脸来,预备好听子晟说些什么。

然而这副咬紧牙关强作镇定的模样,实在叫子晟更加不忍。但是话不能不说,索性转开脸,故意解下腰间一串玉饰,拿在手里把玩,一面说:“我仔细想过了,小禩的身份,一直在天家长大,毕竟尴尬,将来难以自处是势在难免的事情。以杜风的能为才具,一定能把小禩教得很好,至于以后,无论在凡界还是在天界,都必能有作为。所以,送小禩到那里,比一直待在这里,只有更好。”

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却没有说服力。青梅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她所疑心的,害怕的,都只有一个问题:“王爷……”

“青梅,”子晟再一次打断她:“送小禩到凡界,又不是就不能见面了。你要是真的想他,接他回来住几天,那也是可以的。”

但青梅不能相信。她此刻的心情,比当初第一次听子晟说起时,还要来得乱,然而有一件事,她却已经想到了。她想到这样的安排恐怕并非子晟自愿,而这世上惟一能强迫子晟的人,只有天帝。所以,青梅也就明白了,这样的结果正是因为自己那天没有能够阻止天帝见小禩。于是在惶乱之外,还有难以言述的自责,逼得她一定要问清楚:“王爷,这是不是祖皇的旨意?”

子晟委实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迟疑着,好久不得做声。

然而这样的态度,等于已经告诉了青梅,她所想不差。果然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才逼得小禩不能不离开,这事实让青梅难过得无以复加。但,痛苦忧伤到极处,反而激出一分坚强来。青梅呆坐了片刻,忽然挺了挺身子,昂然地说:“我去向祖皇说。”

子晟吃了一惊:“青梅,你说什么?”

“我去求祖皇。”青梅声音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冷静:“祖皇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小禩只不过长相有些像先储,他是我从水月庵门前拣来的孩子……”

“青梅!”子晟突然地,打断了她,声音大到让青梅不由吓了一跳。

然而真正受惊,却是在转过脸来以后,她看到的子晟,脸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了一般,几乎能看清,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那一种为难已极的神情,是她从来想像不到会出现在子晟脸上的。

子晟这时,知道自己不能不说实话了。但这一句话要说出来,只觉得比什么都难。“青梅……”子晟又叫了一声,却还是说不下去,一刻一刻地挨着。

终于,青梅被这样的沉默压得忍受不住了:“王爷,你到底要说什么?”

“青梅。”子晟再一次叫她。这次终于稍稍定住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当初……”子晟又停下来,十分地犹豫。然而逼于情势,终于狠下心来:“当初,就是我把小禩,扔在了水月庵门口。就连‘禹禩’这个名字,也是我给他取的。”

“王爷!”青梅简直傻了!像是有个雷在头顶忽然炸开,震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过了好久,好久,才有一点清醒过来,想起子晟方才的话,还是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敢去想明白。

“王爷……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小禩不能再留在这里。”子晟的声音很平缓了,只是低沉得异样:“这孩子实在太像他的父亲,只要是以前见过先储的人,看见他,都会起疑心。”

听到这里,青梅心里就是再慌、再乱,也已经明白了。小禩,真的是先储遗胄!“可是我不明白,”青梅勉力地定一定神,问道:“小禩既然真是天家血脉,为什么这里不能容他?”

“因为,”子晟很吃力地说,“先储只有一脉骨血。”

“……我不明白。”

子晟轻轻叹了口气:“青梅,先储不是到处留情的人。他只有一脉后嗣,是个凡界女子所生,这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无可置疑了。”

青梅依旧不知道,这跟小禩不能留在天界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么?”子晟苦笑了一下:“这脉后嗣,已经叫金王害死了!”

这么一提,青梅倒也想起来,金王被幽闭,正因为害死了承桓的孩子。可是,“王爷不是刚刚才说,小禩是先储后嗣么?”

“不错。”子晟说:“所以,先储既然只有一脉后嗣,而且已经让金王害死了,小禩就不能再是他的儿子了。小禩若是先储后嗣,那当日金王害死的,是什么人?”

“对啊。”青梅越绕越糊涂,一时把别的事都忘了,呐呐地问:“金王害死的是谁?”

“自然是先储的儿子。”

这样兜来兜去,青梅真的是越来越不明白。彷徨无依,反倒问出一句正中要害的话:“既然先储后嗣只有一个,那总有一个真,一个假?”

子晟默然半晌,回答说:“小禩是真的。”

小禩是真的,那金王害死的自然是假的。青梅到这时,才恍然惊觉一件事:“王爷,你是怎么知道小禩是真的?”

子晟没有回答。然而青梅也已经明白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慢慢地涌上来,仿佛连浑身上下的血都凝住了……

子晟从方才开口,就没有转眼看过青梅,只把手里的一串玉饰,翻来覆去地揉捏得几乎发烫。“青梅。”子晟又说:“其实就没有这一层,小禩也很难留在天家。”

青梅默不作声。

子晟只好自己往下说:“青梅,你不明白。天家的好多事情,都说不明白。倘若承桓不是先储,那他无论犯下什么罪,他的后嗣总还能在天家有一席之地。可承桓是先储,而且懿德高风,深孚民望,他的子嗣就极难自处了。所以,我那时才定出这条计来……”

子晟底下的话,越说越吃力了:“虽然……虽然是为了对付金王,可是我实在也不忍心害小禩,所以,我用了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换出了小禩。可是那个时候,金王一直盯着我,我自顾不暇,没有余力护着小禩。水月庵地方偏僻,不引人注意,我想佛门出家人总不至于亏待孩子,就把他留在那里了。不想过了两年,等大局已定,我再请胡先生去寻访他,庵里的尼姑却说,他已经死了。青梅,你想像不到,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难过到了什么地步!我那时,灭了水月庵的心都有……”

“所以那天,在洛水河边见到小禩,知道他还在世上,我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欢喜。其实小禩那样子留在我身边,倒是最好。只要瞒住祖皇,我总有办法弹压得住。可是如今祖皇已然疑心……”子晟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青梅也不说话。脸色依旧苍白,一动不动地只是坐着。子晟见她这样,有点着慌了:“青梅,小禩离开天界要比留在这里妥当。我答应你,等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把小禩再接回来,好么?——青梅,你说句话啊!”

“王爷……”青梅终于开口了:“王爷果然是为了小禩,才娶我的么?”

子晟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那种口气,轻飘飘没有一点力气的声音,就仿佛是一个完全被掏空了的人说出来的。

“当然不是——”子晟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青梅无力地笑了一笑,半晌,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滑了下来。青梅擦了擦眼睛,然而眼泪不停地在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王爷。”青梅说:“王爷为什么娶我、小禩到底是什么身份、王爷当初为什么抛下小禩,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子晟默然不语。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然而只有这一件事,是他做不到的。

“王爷!”青梅凄然叫了一声,忽然跪倒在地,“砰砰”地磕着响头:“青梅求求你!不要让小禩走!不要让小禩离开我!求求你……”

“青梅!你这是做什么?”子晟连忙来拉,但见地砖上几点殷红,青梅的额头已然磕破了。

子晟动容了!“青梅,你别这样……”子晟一面急声说着,一面想要把青梅搀起来。然而青梅的身子直往下坠,子晟无奈,只得自己也跪倒在地,硬将她的身子扳进了怀里。

“王爷……求求你……青梅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你什么……求求你不要让小禩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青梅依旧在哭,在哀求。眼泪渗过子晟的前襟,浸湿到他的胸口。

子晟心里,从来未有过的乱,从来未有过的软。他反复不停地,只是说着一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此时的他,真的有种冲动,想要抛弃所有的尊荣富贵,所有的权势地位,来换这一声:“我答应你。”

然而这几个字到了嘴边,就要出口的瞬间,却像是兜头的一盆冰水,把他浇得清醒过来。

“青梅。”子晟扶正她的身子,沉声道:“小禩必须走。除非,”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除非你愿意看我死。”

最后的几个字像忽如其来的一阵寒风,刺得青梅猛一哆嗦。她抬起头,望着子晟,良久,眼中的悲伤、哀求、期待都慢慢地淡去。她不再说什么了。

只过了两天,小禩便由胡山亲自护送着,离开了白府,去了凡界。青梅怕徒添孩子的伤心,只叫彩霞代她去送,自己独自坐在屋里默默垂泪。子晟也不知是怎么跟小禩说的,孩子前一天到樨香园来拜辞,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大,但在青梅的面前,却是一直笑嘻嘻的,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反倒是青梅,特为给小禩蒸的从前在家时候他最喜欢吃的豆饼,一大包拿给他,一句话没有说,眼泪就滚滚而下。还是小禩,逗着青梅说:“娘,你别难过,我是去学本事。等我学好了,一定还回来看娘。”

然而越是这样懂事的话,越刺得青梅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她现在也知道,让小禩回来看她云云,只是说说而已。天帝在位一日,就不可能。也许一直等到子晟继位才有希望,但那是什么时候?

青梅想不下去了。只好强打起精神,来叮咛孩子几句。可是这样强作的笑颜,叫人看了,实在比哭还要让人心里难受。子晟很想安慰她几句,然而每一次想要开口,青梅总是有意无意地微微扭开脸去,几次下来,子晟知道她心里还在恼恨,也只得叹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另外一个心里很难过的人,是邯翊。虽然他嘴里什么都没说,脸上也极力做得满不在乎似的,但是孩子毕竟还不会作假,眼神里那份依依不舍,任谁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小禩走的那天,邯翊也去送他。回来的时候,就跟彩霞一起进了樨香园。

青梅一见彩霞就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好半天,只问得一句:“他……走了?”

“走了。”彩霞低声道。

青梅慢慢地坐下来,也不消忍,眼泪滚滚而下,浸湿了手里攥的一块手绢,就好像是再也止不住了似的。彩霞在一旁看着,也无言以劝,只有陪着她一块落泪。

邯翊先在一边坐着,过了一会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好了,你别哭了。”

“他走也走了,你再哭也没有用。”邯翊皱着眉说。

青梅倒没想到这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怔,随即又拿着手绢擦眼睛。

邯翊站在她身边,绷着脸,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过了好久,忽然扯了扯青梅的衣袖:“娘,你别哭了。你还有我呢。”声音轻如蚊蚋。

然而字字都入了青梅的耳朵。青梅愕然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邯翊。

邯翊的脸忽然涨红了,别开身子,仰起头来说:“你别乱想,是小禩临走嘱咐我,我答应了他。没办法,我才替他叫你一声。”

“娘知道。”青梅用手绢捂着眼睛,嘴角却勾开了两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子晟走完这一步狠棋,便不再有举动,每天照常处理政务,静观其变。而天帝那里亦没有任何动静,似乎一切都与以往没有不同。但子晟深知天帝性情,处理非常的事情,往往会用非常的办法。像当初处置承桓,竟然弄了一个凡人由天梯而上天界诉冤,实在匪夷所思。于是有时与胡山议论起来,天帝会如何着手?也是不得要领。说来说去,只能归结出一个“等”字。

这年十月初八是子晟三十整寿,自然也要铺张庆贺一番。天帝早早便颁下旨意,命朱王领衔,三辅相协办,主持庆典。看起来圣眷优渥,有增无减。然而子晟心里有数,私下里便跟胡山说:“估计等过完这个生日,就该有动静了。”

果然不出所料。寿辰之后三天,子晟照例递一份谢恩折。里面先说“恩典逾分,深感不安”,然后是恳请辞赏,原本是年年如此的一篇官样文章。天帝亦是年年如此地回一篇“不必辞”的官样文章。但这次不同,官样文章之后加了一番话,意思是白帝一片诚心,不能不顾,于是把已经颁下的赏赐又收了大半回来。

朝中官员,例来对这种事都最为敏感,此旨一下,立刻就知道,天帝与白帝之间,必定已经生了嫌隙。此时朝中,十之五六受白帝提携援引,这班人自然是立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往来相询,却又不得端倪,不由都提心吊胆起来。

但也有一些,闻风而动,精神大振。这些,都是与白帝有嫌隙的人,平时自然而然都凑在一起,这时更是热于谈论。其中以一个叫沈伯棠的司谏,最为起劲。此人志大才疏,却极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地做篇文章,以为沽名钓誉。所以,言语之间有所流露,而对于这班人来说,也是正中下怀。因为刚好可以借他的手,来探一探天帝的意旨。

于是三言两语,就鼓动起他来,果然竭尽所能,洋洋洒洒做了足有上万言的一封奏折。

誊好之后,自己也甚是得意,隔日便递了上去。

通常参白帝的奏折,有三种办法,一是明发驳回,二是留中不发,第三种是交枢密廷议,这就是要议罪了,而白帝圣眷优渥,当然是从来用不到。但这一次,出乎意料地,三种办法都不用,只交待了一句话:“交西帝自己看。”

这一来不但臣下不明白,连子晟也是摸不着头脑。满腹狐疑地接过来一翻,登时勃然变色。里面所指之事,大抵是偏私、骄盈、僭越,然而鸡零狗碎,十之七八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甚至连帷薄不修的话,都瞠然上了奏折!

子晟把脸都气白了,忍了几忍,终于没有忍住,拍案而起,“啪”地一声,把奏折甩到了地上:“混账东西——”

匡郢正在他面前,见此情形,连忙把话拦上,同时提醒子晟:“王爷!天帝既然叫王爷看,王爷还是该写个回奏的折子。”

这是礼数,不管服气不服气,总要有一个表示检讨的态度。子晟一动不动地僵立着,过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去,黎顺忙把折子拣起来递给他。

子晟沉着脸,又翻了一翻,忽然冷笑道:“这样的东西,难道还要我认错?”

匡郢并不清楚里面写了什么,但想必不是好话。正思忖着如何劝解,却见子晟已经坐回书桌后面,开始奋笔疾书。这样在气头上,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匡郢难以开口劝阻,心知不妙,忙向黎顺使了个眼色,意思要他找胡山来说话。自己一揖退了出来,径直去找石长德等人商议。

胡山到书房的时候,子晟已经写了一大篇,见他进来,一语不发地拣起桌上的奏折,抛到他面前。胡山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合上,想了良久,有了思路。于是先往两旁吩咐一声:“你们都下去。”

内侍们退出,胡山合上书房的门,这才转回身来说:“王爷,天帝这是不想办啊……”

“还不如办!”子晟怫然抬头:“就算赐下一杯鸩酒,也好过弄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羞辱我。你看看——”子晟伸手在桌上翻了一翻,才想起那奏折还在胡山手里,便神色阴沉地又拿起笔来。

这就是意气用事了。胡山很不以为然地,准备说几句重话。然而还没有开口,子晟脸上神情却又变过了,变得若有所思地,放下笔,抬起头说了一句:“先生方才那句话错了。”

“怎么?”

“祖皇不是不想办我,只不过他不想拿掉我,或者说,现在他不想拿掉我。此时我如果低头认错,我敢说必定还有下文。最后的结果,大约不外是革掉我的帝位。”

忽然之间,语气平和,仿佛一丝怒气也没有,倒让胡山怔了一怔。但是随即想到子晟已有打算,所以默然不语,静待下文。

子晟说:“倘若叫我再以白王的身份领朝政,那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假废也就成了真废。”

顿了一顿,见胡山凝神细听,便又说:“祖皇必是料定,第一个折子是试探,无关痛痒的事情拿来作起头文章正好。可是他大概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货色!”说着,笑了笑:“这么份折子,拿来办是个笑话,不拿来办,好好的开篇就没有了下文。所以,只能用这个办法,叫我自己看。只要我谢罪的折子一上,事情就顺理成章。可是,我如果不上呢?”

胡山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他有些明白了子晟的意思。

“这办法我跟栗王学来的。”子晟站起来,踱了几步,又说:“眼下我是没有路,可是乱一乱这个局,或者就有路能看得出来了。”

“但,”胡山提醒他:“这么做,很险。”

“是。”子晟点一点头,语气微微一转,很沉着地说:“但祖皇行事一向冷静。我押的,就是这一样。”

“不过,”说到这里,忽然又笑了笑,仿佛很轻松地说:“要是祖皇真的动了怒,胡先生,那咱们就回北荒去做田舍翁吧。”

倘然如此,是连田舍翁,也必定做不成的。从这句话,胡山听出来他真实的想法,其实还是有些流于意气。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相信,还是不情愿相信,子晟到现在仍然不以为天帝真的能够“舍得”了他。然而为了这样赌一口气,要带来多大的波澜变化?又要牵连多少人的功名得失?胡山又不以为然了。

正转着念,只见子晟笑容一敛,轻喟着说:“我只希望,这件事情不要拖得太久。日久生变,非天下人之福呐……”

因为有这句话,胡山打消了劝说的念头,只是一揖,表示大计已定。

然而相比他们两人,其他的人是要苦闷得多了。尤其是白帝的亲信,像匡郢、徐继洙几个,心知身家都在他的身上,只要他一垮,他们也跟着就垮。所以一听到胡山送来的消息,说是没有说服白帝,几个人都大失常态。

“不行,咱们还得再去劝。”徐继洙说,“无论如何,也要劝下他来。”

送信的人却说:“怕是来不及了。王爷的谢罪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这一来都傻眼了!想也知道折子里明为谢罪,实则硬顶,这就好像一条船,原本在风雨当中有些摇晃,还未必会翻,这时却用石头去猛砸了一下,后果如何?难以预计。

“唉!”匡郢顿足道:“王爷怎会如此意气用事?”

这句话是人人想说的,听他说了出来,心有戚戚,不由都有感慨,却又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说。石长德在其中,是比较深沉的一个,而且他虽然和白帝走得很近,毕竟不像匡郢那样亲近到有同船共命的感觉,所以他比较沉得住气。想了一会,慢慢说了句:“王爷年轻。”

这话里有责备的意味,同时也是句大实话。子晟从弱冠之年就开始执掌朝政,可谓少年得志,有人所难及的才具,可是也养出人所难及的脾气。几个人想一想,明白他这么说,也是要替日后为白帝开脱的时候留下余地,“年少气盛”,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说辞。这也提醒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首要该考虑要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势。

“这个折子一上,估计必定要交枢密廷议。”徐继洙看着石长德和匡郢说,意思很明白,他们两人在里面很能说上话,自然就要看他们的了。

匡郢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形势,枢密六相,南府的曹阳景从来不发言,魏融、秦嗣昌两人是天帝肱股老臣,恰与白帝这边两人持平,如此举足轻重的就是朱王颐缅。虽然朱王一向也是点头菩萨的角色,但此是天家头等大事,估计不能不说话。想到这里,向徐继洙说:“这得说动朱王。你跟朱王世子说得拢,这件事情,还要你去说才行。”

徐继洙点头:“我尽力而为。”

匡郢又说:“我看事不宜迟,不如现在就劳你跑一趟?”

“也好。”徐继洙很干脆地说:“我现在就去。”

说着也不多客套,一揖就告辞了。徐继洙走后,匡郢见石长德走到一边,知道他必定有话要商议,于是也走过去,站定。

石长德却半晌不说话。匡郢便先说:“我看这件事情到了枢密廷,未必没有寰转的余地。”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石长德沉声道:“匡大人,我实说了吧,我担心天帝根本就没打算交议。”

匡郢神色一凛,没有做声。

“会不会如此,这一两天就有分晓。”石长德说着,仰起脸来看看天。晴空一碧如洗,然而两人心底都有了风雨欲来的感觉。

事实上石长德看事很准,第二天天帝降下圣旨,先说“西帝自柄政以来,举止不端、诸多疏失”,便有一番严厉的申饬,跟着又说子晟“妄自尊大、依权自重、目无君上”,这是由那份回折而发的,而说到最后最要紧的一句“即日起停西帝用玺,不得干预政事。着西帝闭门思过,以观后效。”

真是最怕什么偏来什么。不得知内情的外臣且不必说,就是早有预感的几个近臣枢相,也有乍闻晴天霹雳、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唉——”匡郢黯然长叹,只觉得苦闷不堪。石长德亦是双眉紧缩,一语不发。

结果还是徐继洙想到:“王爷手上经纬万端,总要有人接。不知是谁?朱王还是兰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天帝毕竟年事已高,亲自临朝精力颇吃不消,所以必定要有人来襄助柄政。近支亲贵当中,朱王年长,兰王明理,想来总不出这两人。

谁知不是。“选了栗王。”石长德回答。

徐继洙大吃一惊,然而石长德以辅相的身份,自然没有虚言。这一来,真是大惑不解了:“圣上到底在想什么?这一来岂不要天下大乱?”

石长德接口说:“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大局。当此非常时刻,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但匡郢想法略有不同。他由徐继洙的话得到了启发,觉得乱一乱也无妨。过去几年中天界有条不紊的状况,是白帝一手创下的,乱一乱正好可以证明白帝之不可或缺。

石长德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沉声道:“匡大人,你我为枢相,当以天下社稷为重。一切打算,不能离开这个根本。”

这才是“宰相气度”。匡郢略觉惭愧,点头回答:“那是自然。”

“唉。”石长德轻叹一声:“就不知道王爷心里,究竟如何打算?”

因为天帝这道旨意,带来的烦杂事情也很多,匡郢一直忙到天色将晚,才腾出空去见白帝。进了王府,仆从径引他到后园,却见子晟一个人坐在廊下,正打棋谱,是一副故意做作的悠闲模样。

匡郢暗叹一声,上前见礼。

子晟放下手里的书,吩咐看座。闲聊几句,然后问起外间的反应,各部的情形,匡郢一一作答,子晟便显得很欣慰:“我原先最担心一下子大乱,能像现在这样就好。如今栗王柄政,只好劳你们几个多出力。”

这说法与石长德如出一辙,匡郢微觉安心。随后便问:“王爷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子晟微微皱眉,默然不答。

匡郢试探着说:“天帝旨意上‘以观后效’一句,是为王爷留着余地……”

子晟叹了口气,有些悒悒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匡郢也想到了,子晟心里也未见得没有悔意,然而此时已成骑虎难下之势,说来也有些咎由自取。为天下计,这个僵局是越早打开越好,然则时机何时能来?这是问也白问的事情。想来想去,也只有先静观其变一个办法,无奈至极。

告辞的时候,子晟特意引他到一边,屏退了侍从,交待说:“匡郢,你要写一封信给赵延熙。”

匡郢见他说得郑重,便点点头,又凝神细听。

“我现在的状况,不合宜写这封信,所以要由你来写。告诉他,多加留意文义的动向。”子晟神色有些阴沉:“我现在只担心东府那边。文义这个人,生性狡诈,最善于捕捉时机,不能不小心提防。”

匡郢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帝都风雨飘摇、人心惶惶,文义很有可能趁机有所举动,这的确是不得不防备的事情。而有这样的先见之明,也正是白帝的过人之处。于是匡郢心悦诚服地回答:“好,我来写。”

“还有,”子晟又说,“告诉他,万一有什么变故,尽自便宜行事,不必拘泥。出了任何事,都有我来保他。”

前一句还在情理之中,后一句却有点奇怪,以白帝现在的处境,怎么能有把握保得住他呢?但匡郢想了一想,忽然恍悟过来,假使东府真的有所举动,到了能逼赵延熙“出事”的地步,恢复白帝的权柄,出来主持大局,就是势在必行的了!转念至此,匡郢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希望还是希望“出事”?而与此同时,他也忽然想到,白帝心里是否也存着这样的念头?……匡郢只觉得心中一凛,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子晟十年权柄在握,一朝闲置在家,日子其实也很不好过。然而他不肯表现出来,每天故作闲适,不是调教乐班舞姬,就是品酒下棋赏花。黎顺跟他十几年,看得出他心里的不痛快,于是想个办法,暗示他说:“前两天看见小公子,已经长了四颗牙,真是惹人爱极了。”

“唔,对、对。”子晟点头说:“我有五、六天没见这小家伙了。黎顺,你去把小家伙抱来,也把公主一块叫过来。”

黎顺暗叹一口气,知道子晟是故意不接他的话。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劝子晟去樨香园看看青梅。小禩离去的那天晚上,子晟宿在樨香园,本意是想好好安慰她一番。然而一向温顺的青梅却忽然起了执扭,转过身去佯睡,一句话也不答。子晟打叠了一肚子的话终究也没能出口,于是那天之后,便一步也没踏进过樨香园。

这里面的缘故,黎顺向丫鬟们多方打听,才算明白。心里就不由为青梅担心,即便是当初的嵇妃,也不敢如此冷落白帝,倘若子晟是真的被激怒,那就万难寰转了。然而观察了一阵,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子晟不是不想见她,竟像是不敢去见她!有一次,他亲眼见子晟不自觉地往樨香园走,却又忽然停下来,苦笑一笑往回走,便知道自己所猜不错。但是这个话,黎顺是万不敢去戳穿他的,只能在心里暗自感慨,觉得这也能算是俗话说的“一物降一物”了。

但黎顺能看得明白,府里旁的人却未必看得明白,只当虞妃真的获咎于白帝,那脸色便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黎顺深知这些人的作派,当面警告过好几回:“好好伺候虞王妃,不然,将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黎顺是子晟的心腹,说的话没人敢不听,好在如此,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但人情炎凉,终究比不了以前,吃穿用度,数量不见得少,东西却换过了,比方薰的香、喝的茶叶,一望可知,都不再是最好的。

青梅自己,却心平气和。她也不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只不过真心地不在意。反而是几个贴身丫鬟,常常地要抱不平,在她面前说些怨怼的话。青梅多半笑笑不语,偶尔听得多了,也会答一句:“我知道了。”

这天青梅想要绣花,却又心里烦闷,呆坐了一会,见彩霞从外面进来,脸色十分苍白。“你怎么了?”青梅很关切地问,“有什么心事?”

“我……”彩霞左右看看,嗫嚅着说:“我去看了看秀荷。”

青梅知道她为什么脸色这样难看了,自己的神情也随着变得有些抑郁。从秀荷出事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虽然想她是咎由自取,是罪有应得,然而终归还是消不去心里的一分不忍。就是想起崔妃,也是一样。所以默然半晌,青梅问了句:“她们好么?”

她们这样,好能好到哪里去?彩霞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崔王妃病着……”

“哦?”青梅倏地抬起眼睛,想了一想,点点头,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天青梅特意提早传晚膳。等吃完了,青梅站起来,向彩霞递一个眼神,说:“我要到后园走走,彩霞一个人跟着就行了。”彩霞会意,立刻跟了上去。

筑园荒芜依旧。秋风一过,寒气逼人。青梅是第二次来,上一次是看如云,也是深秋。崔妃毕竟有侧妃的身份,住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门口有个老婆子看着。眼神也不好,迷迷瞪瞪地看了青梅半天,彩霞便告诉她:“这是虞王妃。”

老婆子连忙趴着磕头,青梅摆摆手,进去了。

一进院子,刚好秀荷端着一盆衣服从屋里出来,见到青梅和彩霞,登时愣在那里。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秀荷,我……我来看看你们。”

“王妃!”秀荷忽然醒悟过来,把盆扔在一边,怆然地跪下叩头:“奴婢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王妃……”她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在地上。

青梅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角也湿润了。

彩霞忙说:“秀荷,快引王妃进去吧。”

秀荷被提醒了,抽噎着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低着头说:“王妃请。”

外面天还半亮着,屋里却阴暗得很。黑暗中听见崔妃问:“有人来了?”声音似乎有些哆嗦。

“是。”秀荷答应一声,摸索了一阵,点起一盏油灯来,青梅这才看见墙角床里,半躺着的崔妃。

“是你……”崔妃的声音似乎有些失望。

秀荷搬了张凳子过来给青梅,一面低声说:“王妃,我们这里,实在找不出能给王妃沏杯茶的……还请王妃委屈一下。”

“这样就很好了。”青梅说着,坐下来。端详了一阵崔妃,见她脸上憔悴不堪,显见得是有病在身,心里一阵难过,轻轻叫了声:“崔姐姐。”

崔妃自嘲地笑了笑:“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姐姐。若不是秀荷手软,你就死在我手上了,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青梅说:“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姐姐,总也恨不起来。”

崔妃盯着青梅看了移时,轻轻叹了口气:“别人说这话我或者不信,你说这话我只好信——王爷宠你,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可是,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好。”

青梅不知道怎么接口,便不言语。

“我就不行。”崔妃很平静地说:“我的运气太差。所以我嫉恨你。”

青梅叹口气:“姐姐何必再提这些事情……”

崔妃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害你么?”

青梅怔了怔,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我看见你挺着肚子的模样,我就恨。”崔妃说,“我也有过一个儿子,却叫人害死了。这还不够,你看看这府里,还有几个人记得我的骧儿?连王爷都快忘记他还有过这么个儿子。只有我,只有我,时时刻刻都忘不掉……”

“王妃,别说了,保重身子要紧。”秀荷劝她。

“我这身子也没什么好保重的了。你就让我把话说了吧,别让我再带到地下去。”崔妃说着,像是有种不吐不快的亢奋,“骧儿去的时候,我就想跟着一块去,可是我不甘心,我就想知道,无缘无故地,谁害死了他?结果老天有眼,到底让我知道了,果然是她!嵇家那个恶女人!”

很奇怪地,青梅听见这句话,只是心里微微一寒,却也不是十分意外。

“她就有这么狠,人都没有过门,就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也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打那天起,我就在想,我要怎么对付她?一包毒药毒死她都是便宜了她。想来想去,我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其实我也不是真恨你恨得想要你死……可是,我就是气不过,为什么你的运气就那么好?王爷要是有过一天像待你那样待我,或许我就不会这么恨你了。”

崔妃说着,凄然一笑:“那年甄妃自己铰了头发,天帝就把我又指给王爷。那时我才十五岁,自以为嫁了世上最好的男人。可是其实呢?打从我进这个门,王爷就连正眼也没看过我一次。从前他心里一直想着甄妃,我心里还好过一点,论才、论貌、论家世,我是没有一样比得上她。可是,后来你进了门,王爷心里就只有你了……凭什么?凭什么!”

“姐姐……”青梅嗫嚅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崔妃似乎是累了,闭着眼靠在床头,喘了一会,才又说:“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也想开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说到这里,崔妃不做声了。青梅沉默了半晌,低声劝道:“姐姐也别想这么多了,好好把身子养好……”

崔妃睁开眼来看看她,嗤笑了一声:“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拖个一年半载也就到头了。你以为,我这么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么?我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崔妃说着,又把眼睛合起来,仿佛自语似的呢喃着:“这里是怎么个地方,我是已经看够了。下辈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来。”

青梅没有说话。等了好久,崔妃也不再说话,青梅便站起来说:“那,我就走了。姐姐你好好将养……”说着自己也觉得不过是空安慰,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崔妃也不说话,只在青梅快要出门的时候,叫了她一声:“青梅。”

青梅回过身来,等了半晌,听她说了句:“谢谢你来看我。”

青梅走到院子里,回身跟秀荷说:“我以后,会常叫彩霞来看你们。需要什么东西,跟彩霞说一声,从我那里拿就是。别不好意思开口,如今我能帮你们的,也就只有这点了。”

秀荷眼圈一红,低声答应了声:“是。”顿了顿,又说:“谢谢王妃。”

青梅心事重重,只浅浅一笑:“这有什么好谢的。”说着,仿佛逃也似的,转身离了这小院子。

从筑园出来,向南不久,景致又变得锦绣繁华。青梅看在眼里,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靠一靠,什么也不去想。

于是青梅想起子晟来,她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渴望,想要立时见到他。青梅冲动着,几乎就要一路跑着,到前院去找他。然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着这欲望,默默地走回了樨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