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极思动。诸事皆顺,子晟便开始打主意,要把压在心底的一件事,提出来办一办了。

于是拣个政务不忙的日子,吩咐膳房备下一席,照例还是匡郢、徐继洙和胡山作陪,四个人在修禊阁,把盏清谈,十分惬意。说笑一阵,子晟仿佛很随意地说:“再来,我打算推一项新政。”

匡郢、徐继洙俱都一怔。转脸看胡山时,见他也是一脸愕然。匡郢想了想,很谨慎地问:“王爷打算行什么新政?”

“其实也算不上新政。”子晟笑笑,说:“帝懋四十年就已经推过。我想叫凡界自理。”

三个人同时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王爷!”

子晟摆摆手,意思要他们少安毋躁。然后才说:“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早几年事情太多,完全顾不上。最近这一年看下来,朝局平稳,应该是时候了。”

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事情却实在太惊人。九年前的那场剧变,犹在眼前。先储承桓失欢于天帝,最终闹出一场亘古未有过的大洪水,自己也自尽于凡界,这件事说到根底上,还是由这项凡界自理的新政而始。匡郢和徐继洙都是身在局中的人,想起那时变乱中,忧心切身荣辱祸福,无所适从,如坐针毡的情形,都犹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但匡郢心思比较深沉,没有想清楚便不肯开口。于是照例由徐继洙来问:“王爷,此事非同小可。王爷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章程?”

这事,子晟已经考虑多时,正要与几个幕僚商量。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说道:“我想过,帝懋四十年先储推此新政,受挫的原因不在新政本身,而是那时先储推得太急。同时撤换凡界九州的督抚,变故太大,人心难安,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次我的打算,是先选一个州试行,倘或能行,就推而广之,倘或不行,也有回转的余地。”

匡郢想了想,问:“那,王爷打算选哪一州?”

“纪州。”

“纪州——”胡山沉吟着说:“杜风,是不是在纪州?”

“不错。”子晟很欣慰地说。胡山就有这样好处,凡是子晟拿定主意的事情,即便他自己心存疑虑,也必定会全力协同。

“选中纪州,正因为杜风在那里。”子晟说。

“他是纪州的‘济事都’?”徐继洙问。

子晟皮里阳秋地一笑,摇头说:“他怎会是‘济事都’?”徐继洙不明白,便拿眼睛看看胡山和匡郢。

胡山当然是很清楚的。所谓“济事都”,并非是官名,而是种荣衔。凡界各州、郡的督抚令按例都由天人任,但天人毕竟不熟悉当地情形,所以总要请当地有些身份地位,明白事理的凡人来相助,久而久之,成为惯例,连帝都也默认下来,就叫“济事都”。济事都虽然是不食俸禄的虚衔,然而强龙难压地头蛇,说话往往有些分量。

但,杜风并不是济事都。此人的身份,要说起来也有些难以措词。胡山正在思忖,匡郢却由这名字想到一个人,不由得慢慢地吸了口气,说:“王爷,我记得,当初羽山之战,率凡界民众阻挡天军的人,就叫杜风?”

徐继洙听了,心也一提。不错,他也想起来,当初白王率八万天军征讨先储,止步羽山,就是受阻于此人。这一来,心中的讶异,不次于听见子晟说要推新政。

子晟对两人的吃惊,在预料之中,所以不以为意。“杜风此人,见识才具都很难得。”他很平静地说:“当初羽山之役,其实并不是他的主张。那时有人从中撺掇煽动,群情难抑,他肯出面,其实有约束的意思在里面。而且后来若没有他,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这些事,祖皇也都是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徐继洙微微松了口气。再看看左右,匡郢和胡山都是神情平和,显见得事情并没有不妥之处。徐继洙知道他们两人的见识都在自己之上,所以也就放下心来。

子晟又说:“我于羽山,曾与此人有过一夕长谈。他答应为我约束凡界。所以,前几年朝中多事之时,凡界却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其中杜风的功劳不小。像他这样的人,拿,是永远也拿不尽的。不如为我所用,却能抵我十万天军。”

“王爷。”徐继洙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王爷果然高明!”

他是这样的想法,匡郢和胡山想法却又不同。早几年白帝能专心肃整天界,确实得力于凡界安宁。但,杜风也不会平白答应帮忙,必定是子晟当日有所承诺。承诺的是什么?这,胡山是原本就知道,还没有什么,匡郢却是由眼前情形,猜出七八分,料想必与凡界自理有关,心里就不免暗暗吃惊。如果说结纳杜风有天帝首肯,那么这一层天帝又是否知道呢?匡郢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因此心中大生警惕,觉得白帝有时行事,胆大之处,超乎常人所能想。

于是有句话,忍不住不说了:“王爷,此棋虽妙,但毕竟太险。王爷系天下安危于一身,还请以稳妥为先。”这话无异责备,惹得徐继洙转脸连看他几眼。

子晟却很平静:“这确实是着险棋。但当时情形,这个险,也值得冒。不过,你说的也不错,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偶尔为之罢了。”顿了顿,又接着原来的话说:“所以,有杜风在,由纪州开始推行新政,至少凡界这边,应当不会出什么乱。”

话转回这里,徐继洙又有些不以为然:“王爷,天尊凡卑,是千古定则,还请王爷三思。”

这句话顶得空而无益,子晟不由微微皱眉。然而徐继洙的为人,中正平和,见识未必高明,但却很能体现相当多数人的想法。所以子晟对他的话虽然不爱听,却不能不理会。

“是不是千古定则,这暂且不提。”子晟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停在窗前,负手而立,慢慢地说:“只论眼前情势。如今天凡两界,人口相当,然而天下岁赋,天人自出几分?不到三成。就这不到三成里,还有凡奴耕织所出的,如此算下来,真正天人出的不到两成!徭役过重,必生事端,现在的办法只有一个,压。可是压能压到几时?莫要以为,我们有神器在手,他们凡人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子晟脸色阴郁,眼神仿佛有些飘忽不定:“当初羽山之役的场面,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满山坡黑压压的人,穿的是破衣烂衫,可是那种眼神、那种气势,叫人觉得,随便动一动,都会被碎尸万段似的。”说到这里,声音低缓得有如梦呓:“我自认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那个时候我真有点怕。那情景我到死也忘不掉……”

顿了一顿,子晟倏地转身,看着三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就叫做民意。”说完,仿佛不胜负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气,又转而望着窗外。

屋里此时静得仿佛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三个人反复回味着子晟的话,各怀心事。

胡山由方才说话之间,已经把事情的前后理了一遍。既然子晟决意要办这件事情,他便顺着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风险,由一州而循序渐进,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滞,会来自何方?又当如何应对?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关,想得更仔细、更切实。

于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态度。“王爷。”匡郢问道:“天帝那里,王爷打算如何奏对?”

子晟的回答颇有些出乎意料:“这,我已经向祖皇奏请过了。”

“哦?”匡郢有些诧异地,“圣上怎么说?”

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问,倘若没有天帝首肯,那也不会有此刻所议。果然,子晟转述一遍天帝的话:“祖皇说,‘如此下去确实不是良策。我从前也想过要整,可是一无好时机,二无好办法。你既然觉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试试也好。’”

这完全是私下里议事的语气。匡郢等人都知道“我从前也想过要整”云云的话其实非同小可,子晟也只有当着这几个极亲信的僚属,才会这样坦然说出来。所以知道此言无虚,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闪,瞟了子晟一眼,不见端倪,便低头不语。

互劝了几杯酒之后,匡郢安闲地问道:“那,王爷打算何时下诏?”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继洙迟疑地说:“下月是万寿,忙得千头万绪的日子——”

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铺张庆典。确如徐继洙所说,一进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偷闲的时候。

匡郢的脑筋转得比较快,当即笑着说:“就是要千头万绪的日子才好。”

徐继洙一怔,想了一想,随即恍然,也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我想差了。”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虽然用万寿岔开,那帮‘谏官’肯定还要说话,王爷也得心里有数。”

子晟点点头,沉吟着说:“万寿期间,总不能出来指摘朝政,有个把不知眉高眼低的,‘淹’了就是。等过了万寿,风头也该过了,到时候还会说话的那些人么,继洙,这件事还要看你的——”

几个人中间,以徐继洙人缘最好,因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很容易说上话。因此,凡有捭阖纵横的事情,总是交给他去办。徐继洙会意,起身一揖。然后又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自当尽力去办,但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尽力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让人说话自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继洙听他这么说,只又一揖,也不多说什么。匡郢想得远一些,便说:“王爷,还有一样,王爷也不可不虑。”

子晟微微一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说。“有人”是指谁?不言自明。帝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纠合对先储新政不满的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诉冤的机会,一举发难,终至扳倒先储。前车之鉴,当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没有说话,胡山先开了口。“这无需过虑,此一时彼一时。四十一年金王能用这个办法倒先储,现在栗王用来绝倒不了王爷。”胡山徐徐地列举理由:“一来,由一州而始,不比当初先储一举撤换九州督抚,难以招致同仇敌忾之心。二来,现在的诸侯世家也不比当初,经王爷四十四年的弹压,如今多数安分守己,不愿生事。三来……”

胡山微微压低了声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还有谁?”

这句话可谓直中要害。前两句虽也是事实,但与后一句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如今宗室之中,确无才具堪与白帝相匹的人才,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才是决定天帝态度的关键。但几个人的反应却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钦佩,觉得胡山的见识,果然有过人之处。徐继洙却觉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并没有说出来。子晟心里的感受,最为复杂。他自承当初并没有争储之心,但,不争而争,因为有他,天帝才能下决心拿掉先储,这个说法他已经听说了不止一次。虽觉刺耳,却连自己也不能否认,最无奈的是,连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怀,几乎成了一桩心病。

他这番心事,匡郢、徐继洙自然都猜不出来,只有胡山隐隐明白一点,但也不便说什么。勉强谈笑一阵,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两位臣下眼里,都有默悟,于是起身告辞。

剩下他和胡山两人,就不必再掩饰。子晟脸色阴郁地坐着,默然不语。胡山知道,他的心结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开的,最好的办法,是拿别的话去岔开。而且眼前的确也有句极重要的话要问:“王爷。方才说到天帝的回复,王爷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

一句话,子晟脸上的阴郁神色登时一扫,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过了好一会,忽然神情一松,笑着说:“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说:“天帝英明,但毕竟已经是年迈人。我以老年人心性来揣度,喜静不喜动,如此大事,没有额外的嘱咐,岂不可怪?”

子晟以手点额,想了半天,不禁哑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还有一句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会,微微压低声音:“他说,‘倘若不出事,我自然也不会过问。’”

这算什么话?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会过问,言下之意,当然是出了事,就要过问。然则怎样才算出事?低头思忖一阵,也是毫无头绪。

子晟苦笑着摇摇头:“老爷子如今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觉得只有如此。便点头说:“总之还是那句话,天帝要静不要动。只要一切风平浪静,那就万事大吉。”

“风平浪静……”子晟仰着脸,面无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笑一笑说:“事在人为!”

一入九月,帝都自白帝而下,全在为天帝七十五万寿准备,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帝懋四十四年天帝七十整寿,正逢朝中人事更迭动荡,君臣都没有那个心情,一场庆典草草收场。这年不同,天下太平,人心安稳,子晟便决意好好铺张一番,以显孝心。他也真肯出力,上至典礼议程,下至工匠物料,无不亲身过问,每天忙得没有片刻立足之时。天帝体恤,便命他暂住在泰宇宫。此举别有深意,泰宇宫是天帝所居乾安殿以降,最考究的一座宫宇,俗称“东宫”,在前朝一直是储帝住的地方。朝中内外,由此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真正是一派慈爱孝顺的和乐景象了。

于是子晟如愿以偿,终于将那封撤换纪州督抚为凡人的诏书,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一片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中。其间只有寥寥两三个谏官,上了奏折,亦不过散兵游勇,无关痛痒,不足为虑。九月一过,子晟知道事情就算顺利揭过,于是暗松一口气,觉得大半月的忙乱算是没有白费。

到了十月初八,是子晟自己的生日。照例也有一番热闹。一早起身,先进宫见天帝领赏谢恩,然后回王府受群臣贺。午时赐宴,又是一番酬酢,等再来的歌舞升平时,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好在早已吩咐下去,二十九岁也不是整寿,不必太过铺张,所以不赐晚宴,只设家宴。如此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歇口气。于是换了便衣,轻轻松松地往颐云轩而来,这才算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庆祝。

王妃们却不能这么轻松。一律礼服盛妆迎候,等子晟进屋坐定,又要正式行礼。子晟极不耐,却也极无奈。所以一等行完礼,立刻吩咐:“都换了便装吧,咱们好开筵。”

崔妃抿嘴一笑:“王爷先别急,还有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是早已教好的。邯翊、小禩先上前行礼。再来是个特意安排的节目,岁半的小公主瑶英,擎着一柄如意——自然拿不动,要乳娘在一旁帮忙举着,一摇三晃地走上前,然后大声说着:“爹、爹……”叫了好几遍“爹”,本该说一声“如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急,忽然清脆响亮地照直说了出来:“哎呀,我忘记了!”

“这孩子!”青梅笑着:“如意——”

可是这话已经不用说了,因为诸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小瑶英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来来。”子晟一面笑,一面招手:“乖孩子,到爹爹这里来。”说着又吩咐:“把公主的座挪到我旁边来。”

然而这么一来,自崔妃以降,各人都要挪动。嵇妃心里先就不舒服,然而她此时已经学得谨慎不少,知道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所流露,所以只是微抿嘴唇,朝子晟和瑶英瞥了一眼。不意崔妃也正看着他们,两人目光一碰,各自浅浅一笑。青梅看在眼里,也只能淡淡一笑。

子晟丝毫不曾觉察几个侧妃的皮里阳秋,顾自拉着瑶英的小手,嘀嘀咕咕地逗着说话。瑶英这时,好多话还不会说,十句里有九句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可是忽然又能冒出一句极流利的,惹得子晟阵阵大笑。不多时王妃们更衣回来,便吩咐开筵。这一晚,欢言笑语,舒畅非常。

夜里子晟宿在樨香园。青梅此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子晟先前很忙了一阵,有日子没有过来,这时自然要细问叮咛一番。说完又聊闲话,子晟这天心情大好,谈谈笑笑,不知觉间已交亥时。青梅觉得有些饿,便叫来彩霞,让她去看看可有什么点心?

青梅有身孕,常常要吃夜点心,所以樨香园里总是备着。彩霞片刻即回:“刚巧有莲子羹。”

“好。”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口味有异。细细品了品,略显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彩霞说:“这里面有紫茸?”紫茸是味极名贵的药材,取自雪山紫鹿,最宜于安胎。

彩霞怔了怔,笑着说:“这奴婢可不清楚了。这是秀荷方才拿来放在外边桌上的,待会等她回来问问她就是。”

青梅点点头。彩霞见她别无他话,一福,退了出去。

子晟便又接着方才的话,低声调笑地问:“你上回说,特为我生日替我绣的腰带,怎么不提了?”

青梅一笑:“这,怎么会忘?”

“那你倒是拿出来啊。”

“嗳。”青梅嗔他一眼:“那又不会跑。等我喝完这口,行不行呢?”

“行、行——”

于是青梅故意地慢条斯理,好逗子晟着急。谁知子晟不上当,只微微含笑地看着,结果自己做不下去,倒先笑了:“好了、好了!就拿来。”

说着,便站起身来。不想就这么一起身的刹那,腹中忽然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哎呀——”青梅一声惨呼,踉跄后退。

“青梅!”

事出突然,子晟一把没有拉住,眼看着青梅倒在地上,不由脸色也变了。再看青梅,短短一瞬间的工夫,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脸色发青,显见得痛苦不堪。

“来人!”子晟对着一拥而入的丫鬟内侍吩咐:“召太医!”

说着,自己抱起青梅,放在床上,握着她的手问:“你怎么样?究竟是哪里不对?”

然而青梅咬着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晟心里大急,但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等太医。满屋的丫鬟内侍也皆是肃然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异样的安静中,青梅喉间偶尔的呻吟,就显得格外刺耳。

不多时,太医传到。见此光景,不敢怠慢,忙跪到床前,伸出三指给青梅搭脉。只见他两眼微阖,肃然不语,这一刻的沉默恍如一载,真是难熬至极。

终于,太医收回手来,沉吟了一会,忽然又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下塞子,从中倒出两颗药丸。彩霞忙端过一碗水来,太医用勺子盛着药丸就水化开了,喂在青梅嘴里。这才叩首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子晟手一摆,疾步到了外间,回身说:“你说吧。”

太医却又迟疑,仿佛有所顾虑。子晟按捺不住,沉声道:“昏聩!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

话说得太重,太医惟有伏地叩头。子晟透口气,放缓了语气:“不要紧,你有什么都尽管说。”

“是。”太医直起身来:“敢问王爷,王妃方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子晟一凛,冰冷的眼光从太医脸上一划而过,随即慢慢点头:“不错。”说着,吩咐彩霞把青梅吃残的小半碗羹拿来。

太医接在手里,舀起一小勺放在嘴里尝了尝,有了把握,这才说:“王爷。王妃用的这碗羹里,加了两味药,一味紫茸,一味麒麟珠。紫茸主阴虚,有安胎之功效。麒麟珠本用作安神,然而独忌紫茸。所以这两味药绝不能一起用。”

“一起用了,又会如何?”

“这,”太医低声道:“两味一起用,乃是极毒。”

子晟急问:“那会怎样?”

太医略一迟疑:“难说。王妃平时身子强健,药又下得剂量不足,性命或者无碍。但即便如此,王妃腹中胎儿,恐怕……”说着,又连连叩首。

子晟身子一晃,连忙扶住旁边的椅背,才又站稳。两眼盯着太医,半天没有说话,脸色十分难看。匀了半天气,才慢慢地问:“那么,如今可还能补救?”

“微臣尽力。”

“好,你去拟方吧。”

太医叩首退在一旁,不大一会把药方拟好,双手捧着递给子晟:“先服成药,可保半个时辰。再服臣开的煎药,一个时辰之内若没有变故,那就算安然过去了。”

子晟接在手里,略看一眼,就叫过黎顺,交待给他。又吩咐旁的内侍:“陪太医到北屋歇息。”一面对太医说:“你先留一留,等虞妃没有事了,你再退下。”

太医唯唯答应着,随内侍去了北屋。子晟想了一想,叫过彩霞来,问她:“那碗莲子羹,是谁做的?中间又经了谁的手?”

“这……奴婢不知道。”彩霞颤声道:“奴婢只知道是秀荷拿来放在桌上的。”

子晟转脸问:“秀荷在哪里?叫她来。”

秀荷人像傻了一般,一张蜡黄的脸,两眼无光,喃喃地只是不停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彩霞看得不忍心,大声提醒:“秀荷,王爷要问你话!”

“王爷……”秀荷木然地转向子晟,忽然哆嗦了一下,仿佛猛然清醒过来似的,扑倒在地:“王爷!都怪我,我要是不把那碗羹放在桌上就好了,都怪我……”说着,捂住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秀荷!”彩霞担心地看一眼子晟,“你这么哭,王爷怎么问话?”

然而秀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子晟脸色虽然难看,却没有打算怪罪的意思。等了一会,黎顺捧着煎好的药进来,彩霞忙接过,端了进去。子晟瞟了一眼秀荷,吩咐一句:“你在这里等,待会我再问你。”也跟了进去。

青梅已经服过成药,脸色好了许多,不再那么痛苦得扭曲着,但仍是苍白得怕人。见子晟进来,手一撑想坐起来,可是使不出力气,手一软,依然倒在床上。心里一酸,叫了声:“王爷……”就再也说不下去,默默流下两行泪来。

“你看你!这么难过做什么?”子晟心里也一酸,强打精神来安慰她:“太医说了,你不过是哪口吃得不干净,喝了这碗药就好。”

青梅凄然一笑。

她毕竟不是小孩子,吃坏了肚子和眼下的情形,总还分别得出来。但话可以不信,他的心意却不能不领。于是上来两个丫鬟,搀扶着坐起来,把药喝了,重又躺下。

“唉——”青梅忽然长叹了一声,“王爷,只怕青梅福薄……”

“才说完,又来胡说。你哪里会有事?那腰带还没给我,想赖了可不行……”子晟笑着,然而话却已经说不下去。只觉心缩缩着,像滚着一团炭火般,又热又酸,只怕一开口,自己也要落泪。合上眼强忍了好一会,才又强笑着说:“你先睡一会。睡醒了就该好了。”说着,站起身要出去。

“王爷……”青梅叫了一声,万分依恋地看着他,却又不说话。

子晟见此情景,叹了口气,复又坐回床边,握着她的手道:“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好好歇着,什么也别多想,好么?”

青梅轻轻舒了口气,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经方才的一番折磨累坏了,药性上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子晟靠在床头,阖着眼仿佛闭目养神,然而听着身边青梅粗细不匀的呼吸,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遥遥地听见更鼓响,天已交子时,自己的生日便在这样一种混乱中过去了。

有人要谋害青梅。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子晟抬起头向窗外望了望,对着黑暗中的一片亭台楼阁,微微冷笑一声,又阖上眼睛。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愤懑、这样疲惫过,就像帝懋四十一年那场剧变时,那样地乱,那样塞满心的无法解释的悲凉。子晟又把青梅的手握得更紧一点,仿佛这样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心里拉拉杂杂地好像涌起许多事情,然而难忘的事情太多,也不知道到底想的是什么?

这样凌凌乱乱地,似睡非睡也睡不着,稍有动静就惊起一身冷汗来。也不知熬了多久,只觉青梅的手微微一动,子晟又是一惊,连忙俯身去看时,见她沉沉地睡得正熟,脸色也已经红润起来。不由精神一振,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黎顺说:“已经丑半。”

子晟心中一喜:“快!去叫太医过来。”

片刻太医即到,连忙诊脉。子晟虽然料想情形大好,但仍忍不住一阵阵发慌,强自镇定着,好不难受。一众丫鬟内侍,也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等着,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太医展颜一笑,叩头道:“恭喜王爷!王妃真是洪福齐天的人!非但难关已过,而且母子都平安!”

这一下,子晟真是大喜过望!心里猛然间一松,身子竟有些不稳,手一撑才又坐住。丫鬟内侍们也都大大松了口气,却不敢大声惊扰,只是跪了一地叩头。

子晟坐着看着,有些失神,脸上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黎顺听得声音异样,抬头看时见他以手抚面,指间走珠一般地淌出泪水,不由低声惊呼:“王爷——”但是随即想到他不过是喜极而泣,于是悄悄退出去,绞了块热手巾递到子晟手上,一面轻轻提醒:“王爷,太医必定还有话说。”

“对、对。”子晟这时已经缓过来,用手巾捂住脸擦了擦,一面吩咐:“拿宜苏园我书桌上那对翡翠玉壶,赏给太医。”

太医谢恩。然后说:“王妃虽然已无大碍,但身子还虚,腹中胎儿也受了寒损,必须要好好调养才行。”

子晟说:“这容易,明日你到府中药库去看,无论是什么,人参、灵芝……”

“王爷。”太医连忙叩首:“王妃体虚,不能用大补之药,得要慢慢进补,才能扶持中正,请王爷明鉴。”

“哦、哦。”子晟笑了:“用什么药自然由你定。你开了方子,交给——”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凝神想了一会,叫过黎顺来:“从今日起,虞妃的饮食用药由你盯着。这几个月你可以少在我面前伺候,但虞妃若再出什么事情,我就不管你跟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黎顺神色一怔,答说:“是。小人明白。”

子晟点头:“你先送太医回去。”说着,回头看看青梅,见她呼吸匀称,睡得正熟,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慢慢地踱了出来。

秀荷一直在外屋跪着等,因知道青梅已经无碍,神情平静了许多。见子晟出来,便磕头道:“奴婢有罪。”

子晟自坐下,看了她一眼,说:“起来说话吧。”

秀荷跪得太久,腿也木了,一个趔趄,一下没有起来,用手撑着才慢慢站起来,膝盖都挺不直了。子晟心里轻松下来,脾气就很好,看看不忍,指着旁边一个小杌子说:“坐那里说吧。”

秀荷谢过,坐在下首,用手轻轻揉着膝盖。子晟沉默了一会,先不提莲子羹的事,看着她缓缓问道:“我记得你进府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秀荷说:“奴婢是王爷回帝都那边进的府,已经十二年了。”

子晟点头:“你伺候过我,又伺候虞妃,一向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我都知道,虞妃也很看重你。”

秀荷答说:“这都是王爷和王妃的恩典。”

“好。”子晟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神情一凝,十分郑重地说:“底下我要问你的话,非同小可。你要如实回答,明白么?”

“奴婢明白。”

“那碗莲子羹,是谁拿给你的?”子晟一字一顿地问。

“是嵇王妃,叫她跟前的青儿送来的。”

子晟瞿然而起,向前疾走两步,又倏地站住,盯问一句:“你可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知道。”秀荷顺着杌子又跪到地上,磕头道:“奴婢说的全是实话,绝无一个字的假话。”

子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良久,微微一颔首,说:“好。你记住,你在这里说的话,关系重大,一个字也不能走漏出去,知道么?”

“是。”秀荷很沉着地回答:“奴婢明白。”

“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秀荷一走,子晟一人独处,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绕了两圈,停下来喊一声:“来人!”

进来一名内侍站定,子晟吩咐他:“叫季海来。”

季海已经得信,知道樨香园出了大事,早就在外等候。一听传召,片刻就到。

子晟说:“你派人,把秋符园围了。”

季海听着这低沉的、透着巨大压力的语气,就觉得呼吸一窒。秋符正是嵇妃住的园子,季海知道她难逃此劫了,心里不由微微一寒。抬头看去,子晟的脸隐在暗影里,也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

“没有我的话,一个人也不许进秋符,里面的人也一个不许出来。”子晟补充说,声音仿佛结了霜一般:“不许递东西,也不许传话。你听明白了么?”

季海小心翼翼地回答:“明白。”一句也不敢多问。

“还有,”子晟又说,“嵇妃那里有个叫青儿的丫鬟,你给我叫来。”

“是。”季海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一时青儿传到。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看起来很老实,一见气氛不对,登时苍白了脸,战战兢兢地行了礼,跪在一边。

子晟便问她:“这碗莲子羹,是嵇妃要你送过来吗?”

青儿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是。”

“你知道这莲子羹里加了什么药么?”

“知道,是紫茸。”

“还有什么?”

“这,”青儿摇头:“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送羹来的时候,嵇妃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王妃只叫奴婢告诉虞王妃,羹里添了紫茸,最宜安胎,别的就没有了。”

“这话你传了么?”

“奴婢来的时候,虞王妃和王爷在屋里说话,奴婢就跟秀荷说了。”

子晟忽然微微冷笑:“嵇妃怎么忽然想起送羹?”

“王妃的心思,奴婢就不知道了。”青儿想了想,又说:“不过,奴婢好像听惠珍跟王妃说,紫茸王妃一时也用不上,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送了虞王妃做个人情,说不定,说不定王爷也会高兴……”

正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夹在侍从们仓皇的劝阻中,正是嵇妃的声音。

子晟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来。但立刻又冷静下来,自己走过去猛地打开了门。

嵇妃乍见子晟,不由呆了一呆。这么一挫顿,原本支撑着的那股横劲忽然就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说不出的委屈。怆然跪倒,两行眼泪滚了下来:“王爷,我又哪里错了?”

子晟冷笑一声:“该问你哪里对过!我对你已经一忍而再忍。早就告诉过你,安分守己,你就是富贵尊荣的王妃。否则,优容总也有个限度。这话,你忘记了么?”

“我没忘,我也不敢忘。可是我不明白!”嵇妃倔强地扬起脸来:“我犯了什么错?若是为了上次虞妃的事情……”

“不是上次的事情。我只问你今晚的事情。”

“今晚?”

子晟扫了她一眼,一指桌上羹碗:“这,是不是你送到这里来的?”

“不错。”

“里面下了药。”

“是紫茸,那是安胎药。”

子晟冷哼一声:“不止紫茸。”

“我不明白。”

“还加了麒麟珠!你打的好主意啊,陷害不成,索性下毒。你就不想想这一尸两命的事情,你如何脱身?”

嵇妃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苍白起来:“虞妃中了毒?……王爷以为是我下的?”

“你能说不是你么?”

嵇妃看着子晟,半天没有说话,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过了好久,忽然笑起来:“王爷说是我,那自然就是我了!”

“你也不用笑。”子晟被勾得恼怒上来,冷冷道:“莫要以为我真的就不敢动你……”

嵇妃冷笑着打断:“王爷当然敢动我。我在王爷眼里,比只蛾子也强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又一敛:“可是,王爷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子晟淡淡地说:“可是你不必担心,要找,总能找得出来。”

“那是自然。”嵇妃说着,又咯咯直笑:“我一身富贵尊荣反正都是王爷给的。王爷要拿去,又何须什么证据!我回去等着王爷赐白绫给我就是!”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子晟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看嵇妃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迟疑着转过身来:“王爷……我要说不是我下的毒,王爷你信么?”此时没有那股悍而傲的神情,眼中只有一种期翼。

子晟心中微微一动,但不及细想,这么一犹豫的时间,嵇妃凄然一笑:“我早知如此。”说着又转过身去,这次是真的走了。

嵇妃一去,子晟重又踱回桌边坐下,顺手拿起一把小剪子,慢慢地剪着烛芯。火光跳耀,映着他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正像他的思绪一样。

嵇妃最后那句话,在他心里掀起的波澜其实远远超出她自己的想像。倒不是他对这件事情产生了什么疑虑,而是他想起了当年嵇妃初进府时,也曾有过的一段快心日子。那时嵇妃的美貌活泼,他也不是没看在眼里。可惜好景不长,时日一久,活泼变成了任性,美貌也让骄悍掩盖住了,终于消磨光了他那一点热情和耐性。加上她与栗王的关系,以前一直都觉得是看在栗王面上优容她,此刻想起来,忽然发觉实在自己由栗王而迁怒她的时候也不少。想到这里,子晟莫名地,泛起一层内疚,心不由得软了一点下来。

这时就很想找人商量一下。要找的人自然是胡山,但看一看时辰,已经过了丑时,算来离天亮也没有多久,子晟也就打消了立刻去请胡山的念头。站起身,进到里屋去看青梅。

不想青梅却是醒着的,睁着两只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子晟和衣躺在她身边,问:“吵醒你了?”

青梅点了点头,说:“王爷和嵇家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爷话说重了……”

“她是咎由自取。”

“也许她真是冤枉的。”

子晟笑了:“你也太好心了。她这么对你,你还向着她说话?”

“也不是……”青梅把脸依在子晟身边,低喃地说着:“也不是好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觉得其实她也可怜……王爷,”青梅微微扬起脸,看着子晟:“天幸我什么事也没有,王爷能不能网开一面呢?就算为我腹中的孩子积福……”

子晟用手指圈着她一绺头发,想了好一会,说:“这,等天亮我找胡先生商量商量,再说吧。”

然而天还未亮,胡山反倒先找到了樨香园来。胡山在子晟身边地位举足轻重,但是他也很懂分寸,几乎从来不涉足白府内眷所住的地方。所以子晟知道他是有十分要紧的话说,于是立刻迎了出去。

“王爷。”胡山开门见山地问:“王爷软禁了嵇王妃?”

“是。虞妃昨夜中毒……”

“虞王妃中毒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胡山打断他。忽然一顿足,重重叹了口气,显见得心里急躁。口不择言,话就说得很重:“王爷一向心思缜密,怎么这件事会办得这样鲁莽?”

子晟怫然不悦:“如果你说的是栗王那边……”

“不是说栗王。”胡山又叹了口气:“王爷怎么会看不出来?嵇王妃是冤枉的,这是有人设的套!”

子晟一怔,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王爷一来是因为有前番虞王妃的事情,先入为主,二来也是关心则乱。其实稍想想就明白,嵇王妃安分这么多日子,就算要做这种事,又怎会拣在王爷过寿,当着王爷的面下毒?何况这样根本无法脱身的事情,嵇王妃不疯不傻,又怎会做得出来?”

子晟默然半晌,慢慢吸了口气说:“如果不是嵇妃,那难道是……”

“现在什么也不能说。”胡山说:“这件事,王爷只有容后再慢慢查。”

子晟低头想了一会,忽然神色一凛,叫过黎顺:“到秋符园,请嵇妃过来,我有话说。快去!”

然而黎顺去而复回,带回的是个极坏的消息。

“嵇妃薨了!”

子晟和胡山,互相看一眼,骤然变了神情。半晌,子晟咽了口唾沫,吃力地问道:“什么时候?怎么没的?”

“这,嵇王妃跟前的人也不是十分清楚,总是昨天夜里。”黎顺偷偷瞟了子晟一眼,放缓了声音:“听说昨天夜里嵇妃从这里回去秋符,就把跟前的人都屏退了,一个人呆在房里。丫鬟们想她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去惊扰。偷偷看过两回,头一回见她自个在灯下坐着,第二回去看已经灭了灯,放了帐帘,想是睡了,也没在意。刚刚我过去请嵇妃,丫鬟们去叫,总也叫不醒,这才着了急,走近一看,已经过去多时了。想来,想来总是吞了金……”

子晟木然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不知是惊是悲是愧悔?良久,方长叹了一声:“唉……”

没有等他说出底下的话,胡山忽然截上去说:“嵇妃福薄。这件事错不在王爷,请王爷节哀!”

子晟怔了怔,胡山一大清早地找来,就为了告诉他“错了”,此时却又说“没有错”,是何意?然而仔细想想立刻就明白,嵇妃愤而自尽,结果适得其反,逼得坐实了下毒的事情!非如此不能堵住她娘家的嘴。

想到这里,子晟叹口气,说:“她毕竟跟我一场。这件事的根底,只私下里告诉她母家的人就是,对外面就不要走漏出去了。叫太医拟两张方子,算是,算是暴病去的吧。”

“是。”

子晟又说:“我现在心里太乱。她身后的事情,先生替我想一想吧。”

“是。”胡山躬身答说:“嵇王妃身后饰典,当务尽优隆,以示王爷对王妃,一片仁厚宽爱。”

这本是应景的套话,然而此时听来,分外诛心。子晟怔了好半天,涩涩一笑,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