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云阳观门前,一行人才知道,原先想得太简单。只见观前两丈宽的街面上,灯笼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慢说那老道,连观门也别想看见。再往两边看看,沿街搭起不少棚子,有人拖家带口地住着,看样子不是呆了一天两天。间中还有卖点心茶水的小商小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若不是顾忌着怕惊扰了方外之地,都不敢大声说话,那场面,真是和庙市没有什么差别。

几个人看着,不由得都有点发怔。徐继洙顺手拦住一个卖油糕的小贩:“这位小哥——”

“客官,买油糕?”

“是,买油糕。借光,先跟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

“难不成这么多人,都是来请那道长看相的?”

“那是自然。不然能是来做什么的?”小贩很神气地挺了挺身子,那副模样倒像道观是他家似的。转眼上下一打量徐继洙:“我看这位客官,也是来看相的罢?”

“是、是。”徐继洙连连点头,又问:“这么多人,道长看得过来吗?”

“看不过来!当然看不过来。所以就得看各人的造化,有人等一两个晚上就等着了,那是有福的。至于那没福的,看见那人没有?”小贩手遥遥地一指,也不知到底指的谁,“都等了七、八天了!”

“哦……”

“哎,我说这位客官。”小贩翻了翻眼睛:“你到底买不买我的油糕?”

“买买,我买。”

徐继洙捧着一包油糕转回身,几个人都听见他们方才说的话,忍不住微微苦笑。禺强拿过一块油糕,一面咬着,一面问:“你们几个,谁有主意?”

诸人面面相觑。尽自都是见多识广,智计百出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形,却是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别说此时是微服,就不是微服,总也不能硬去砸门。

“唉!”禺强摇摇头,崩出三个字:“白折腾。”

不料话音刚落,忽见面前的人群一阵**,只听有人小声在说“门开了门开了”“有人出来了”。于是人如潮水般向前压去,也有人跟在后面,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拼命往里张望。

子晟等人便也驻足观望。就听有人大声在呼喝:“别挤别挤,闪开闪开!”然后人群又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闪出一条道来。两个道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只见两人停下脚步,眼光四下扫了一遍,忽然停在青梅身边。青梅顺着看去,知道他们看的是乳娘手里的瑶英。正自心下诧异,见两人互相看一眼,点点头。

两个道士走上前,打个稽首,问道:“几位,可是要为这位小女公子看相?”

这话一问,几个人互相看看,无不心中骇异。堇王便说:“正是。”

道士面有喜色:“难怪灵虚真人方才说,有贵人到访,想必就是几位了。请,请——”

禺强忍不住问:“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道士说:“真人只说有贵人要来,让我们出来迎接。”

禺强便看看子晟。子晟微微一笑,说:“那就烦请两位道长引路。”

匡郢在旁边,悄悄一拉子晟的衣袖,意思要他小心。子晟淡淡地说:“既然已经来了,且听听他怎么说。”于是众人便跟着道士鱼贯而入,引得两旁的人群,无不瞪大着眼睛,钦羡不已。

云阳观规模并不大,过了两层院落,往东一拐,进了一个单独的小院。便见院中站着一个道士。身材瘦小,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肩上果然停着一头怪模怪样的鹰。

青梅仔细打量那老道,见他相貌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看起人来两眼迷迷瞪瞪,像是没睡醒。青梅就想笑,心想不就跟走街串巷的看相的一样么?

然而旁的人脸上神情都十分郑重其事。堇王上前一揖:“这位,想必就是灵虚道长。”

那老道却不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瑶英,盯得青梅不由微微心里发慌。却见他忽然趋前几步,伸出手去,看那意思,竟是想把孩子从乳娘手里夺过去!

这动作实在是太莽撞了。匡郢等人脸色一变,踏前一步,正要喝止,灵虚却像是触到火炭一样,忽然缩回了双手,在身前不停搓弄着。神情既有渴慕,也有憾意,就与那等痴迷古玩,却又手里没钱,干看着真迹无奈何的人一般无二。

禺强看得有趣,“哈哈”一笑,问:“这小丫头相貌有什么特别吗?”

“那是自然。”灵虚极认真地回答,眼光却是一刻也不离开瑶英,口中啧啧有声:“贫道平生阅人无数,这等贵极之相,还是头一次看见。”

“哦?”禺强又问:“你倒说说看,这小丫头贵在什么地方?”

“这……”灵虚仿佛忽然惊醒过来,抬起头,有些惶然地四下看看,目光从诸人身上一一扫过,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怎么不说了?莫非你也是个卖狗皮膏药的?”禺强笑道。

灵虚一凛,身子猛地震了震。就在那瞬间,他的眼中倏地精光一射,便如流星乍现,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样。

“不错不错。”灵虚低着头,口中喃喃自语:“这也是我的命。命中注定今天我能偿我心愿。唉!也罢——”

灵虚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位女公子之相,应的是一生富贵,享尽荣华,安流到头。而且贵极之处,是将来必定母仪天下!”

真是怎么想也料不到!众人先听前面说得好好的,听到最后一句,俱都一怔,继而稍为一想,无不哑然。随便他说什么,都不会比这句话更离谱。试想以白帝的身份,他的女儿无论怎样尊贵,惟独不可能成为天后。转念至此,几个人都微微发笑,只有堇王有些下不来台。因为这老道是他一力举荐的。

于是堇王干笑了两声,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就敢这么说!”

“贫道自然知道。”灵虚胸有成竹,望定了子晟:“这位公子气宇非凡,举世无双,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想必就是白帝爷了。”

说着深深一稽首:“王爷,贫道有礼。早知王爷弄瓦之喜,今日有缘一见,果然贵极无匹。王爷有女若此,真是可喜可贺!”

前一句可谓语出惊人,末一句却又十分不通。一番话把众人都说愣了,不由上下打量这老道,不知道他真是高人,还是信口开河?

堇王瞟了子晟一眼,轻轻咳嗽一声,说:“你既然知道她是什么人,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不知道这于情理不通么!”

“贫道不认情理,只认天命。”灵虚一笑:“天命若此,贫道不过照实说。”

堇王还待要说,一直不曾说话的子晟忽然插话:“那,你倒看看我的相,如何?”

这句话一出,几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匡郢和徐继洙互相看一眼,不由心中暗暗担忧,觉得白帝此言,太过轻率。虽然是游戏之举,然而此时此地,这老道若说出什么不合宜的话,极有可能就是他日的祸根。

正这样转着念,便听灵虚徐徐说道:“王爷,自然也是贵极之相。”

听了这句,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连子晟自己也微微露出笑意。然而灵虚静默片刻,忽然又说:“不过——”

这“不过”两个字又把众人的心给提了起来,惴惴地看着他,不晓得这老道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贫道既然开口,该说的就要说完,不然,就是罔更天命。”灵虚坦然一笑:“王爷之相,虽然贵极,却失于阴损。”

只说到这里,诸人已然不由倒吸一口气。像匡郢这样,身家全系于白帝,更是连冷汗都冒了出来。然而心念疾转,还来不及说任何话来打断,听得灵虚又在往下说。

“恕贫道直言,王爷有一桩心病。此病不去,只怕到头来,徒为他人做嫁衣!”

半空打下一个惊雷也没有这样惊人!连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青梅,都不由得一哆嗦。转脸看一看身边的人,个个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想,然而青梅此时已经知道,这些人越是如此,越是说明那句话关系重大。再望向子晟,也是沉静如水的神情,只是在月光之下,显得有些苍白。

死寂当中,禺强忽然“扑哧”一笑,拍拍堇王的肩:“我说峙闻,你哪找来这么个满口柴胡的活宝?”

堇王会意,苦着脸道:“这都是佶骛说的,我回去非找他算账不可!”

余人趁势“哈哈”一阵笑,总算打发了这阵尴尬。子晟却没有笑。只抬头看看天,淡淡地说了句:“时候不早,该回去了。”说着,转身便往外踱去。诸人也觉索然无趣,相随而出。

正将走出小院,灵虚忽然在身后大声道:“贫道恭送各位王爷、大人。”

这一句话,引得子晟脚下一顿,半侧过身,向后看了一眼。转回身时,正与禺强眼光相遇,两下轻轻一碰,旋即各自转开。

子晟回府,命人送青梅和瑶英回樨香园。转身吩咐黎顺:“去请胡先生到修禊阁。”

黎顺一怔:“现在?”

“现在。”

“是。”黎顺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慢!”等黎顺转回身站定,子晟又吩咐:“等会胡先生过来,你留在岸上观望,不要到楼下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黎顺心中困惑,但不敢多问。转身去请了胡山,一起到后园湖边,见修禊阁上烛影微摇,子晟已然在等了。

胡山上楼坐定。打量子晟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胡山知道必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便不做声,等着子晟开口。

子晟若有所思,脸隐在烛光里,显得有些飘忽。良久,方才缓缓说道:“今晚遇见一桩蹊跷事情……”说着,便把见灵虚的前后说了一遍。

胡山仔仔细细地听完,低头沉思,默然不语。

子晟便问:“依先生看,这里面可有什么古怪?”

胡山反问:“王爷如何看?”

“这……”子晟想了一会,摇头说:“说不好。那老道仿佛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说后来的那番话,似乎十分明白,然而看英儿面相的时候,却又仿佛疯疯癫癫。”

“王爷是否也觉得那老道说小公主的一番话,是情理不通?”

子晟笑了笑,坦然说:“有他后面那句话,前面那番话,就不算不通。”顿了顿,又说:“不过他看见英儿那副模样,当真是……”是什么一时也形容不出,只是想着当时情形,不禁莞尔不已。

胡山也陪着笑了笑,然后又问:“王爷觉得他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吗?”

“不像。”子晟摇头:“要是装的,未免太高明。”说到这里,似乎有所悟:“先生是说,他果真是个能人?”

“那倒未必。”胡山说:“然则王爷为何如此在意他说的话?”

一问之下,子晟不禁有些迟疑。胡山便自己回答了:“王爷在意的,是‘徒为他人做嫁衣’这句话。不知我猜对没有?”

果然,这句话正打中子晟的心事。他的脸色变了变,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微微咬牙地说道:“不错。能不能正位我倒并不在意,但是这件‘嫁衣’,却不能随随便便地给人。”

胡山一哂。心知其实能不能正位他也在意,但是这话就不必戳穿他了。于是又问:“那依王爷看,最想要这嫁衣的人,是谁?”

子晟考虑良久,迟疑着说:“照现在看,自然是栗王。”

“栗王或许有此心,但绝无此才具。”

“是。”子晟点头:“何况今晚果真是个套,也不是栗王能布得出来的。”

“那,王爷心里想的是谁?”

“兰王。”子晟犹豫一阵,终于说出口,然而语气十分迟缓,仿佛心有所疑。

胡山知道他的心思,笑了笑,说:“王爷觉得,兰王也想要这件‘嫁衣’了?”

子晟木然地说:“这就是我不明白的。若说当初一点这心思也没有,现在忽然又起了这个念,似乎实在是说不过去。但,今晚的事情,我总觉得……”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说,慢慢摇一摇头,神情困惑。

胡山听了,默然一阵,忽然说了句:“其实王爷是‘当局者迷’。”

“此话怎讲?”

胡山微微含笑地提醒:“如果这个局真是兰王布的,他意欲何为?”

“这……”子晟微微一怔,立刻恍然明白过来,神情也随之一变:“难道他已然知道那孩子的事情……”

“应该不会。”胡山很有把握地说:“他若不追查,就不会知道,他若追查,王爷不会没有消息。”

“唔、唔。”子晟点头:“这话不错。”

“但是他可能听到什么传言。兰王极聪明,很可能猜出几分,但他委实没有把握,所以他要设这个局,来试探试探王爷。”

子晟眼波一闪,没有说话。

“在兰王来说,王爷若有此事,必定就是那桩‘心病’,这是极容易想到的事情。再说此事,成功自然好,就算被看穿,也不过一个荒唐玩笑而已。这,岂非正是兰王行事做派?所以,王爷不动声色,那就对了。”

子晟缓缓吸了口气:“倘若他试探成功,他想怎样?”

“这,就难说了。”胡山说:“不过兰王未必是想怎样。他是个讲性情的人。依他的为人,或者,只不过想知道知道而已。”

子晟便不言语。沉思一阵,缓缓问道:“胡先生,当日那件事情,可有什么纰漏?”

“可谓滴水不漏。”

“然则兰王哪里听来的风闻?”

胡山一笑,反问一句:“王爷说呢?”

子晟其实是想到的,只是正在为难之处,不由无措地搓了搓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正是不知该怎么处置?”

这副烦恼的模样虽然叫人同情,然而在胡山看来,其中的利害,子晟不是不清楚。所以眼前境地,多少有自寻麻烦的意思。于是淡然说道:“王爷,任凭事情做得再严密,真要有人追查,总也不免会出破绽。反过来说,不引人疑心,不叫人有心追查,这才是上策。所以王爷还该及早决断,把禹禩公子送到可靠之处,才是长远之计。”

“唉!”子晟忽然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只是……”

只是没办法对虞妃开口。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一个说不出口,一个不便说。僵了一会,子晟改口说道“那孩子,毕竟是我姬家血脉……再者他还小,不妨等两年再说不迟。”

这话胡山倒是十分赞同,但赞同的理由不同:“既然已经进府,再等两年也是一样。只是王爷,这件事情,别人可以不提,天帝那里,一定要有防备。”

“这,我早有打算。总之,不能让他见到小禩就是。”

“如此就好。”

子晟沉默了一阵,轻喟着说:“撇开别的不提,那孩子实在是乖巧懂事。有的时候,我也是真想留他在我身边……”

“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子晟抬头看着他,很关切地问:“什么办法?”

“办法有两个。第一个,王爷把实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天帝,赌一赌他是不是肯念祖孙之情。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多年,倘若天帝有一念之仁,那就万事大吉。”

子晟想了想,说:“这,我也想过。终归太险,不到走投无路,不能用。你且说第二是什么?”

“等。”

“等什么?”

“等时机。”

只说三个字,便不肯多说。但三个字也够了,子晟倏地抬头,一双眼睛如利刃一般,盯在胡山脸上。

“胡先生,你这样一再地劝我,究竟想的是什么?”

“王爷锋芒太露。”胡山泰然自若地说:“今天话说到这里,我也把话说透了——昔年先储手段太软,所以天帝要拿掉他。可是王爷锋芒又太过。其实当初先储自尽,天帝就已经对王爷起了戒心。”

“先储的事,怎么能算在我账上?”子晟有些激动了:“当时凡界民众数万,对峙羽山,一发就是血流成河,是先储自己自尽以平局势。以先储为人,我根本就不能劝。这些情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说到这里,一股悲凉之意,油然而起,因为知道有此想法的,远不止天帝一个。甄妃断发,乃至后来遇刺,说到底都是恨他不救先储。子晟只觉得有苦难言,说不出的灰心,不由深深喘了口气。

“是。先储之死,确是形势所迫。”胡山很平静地说:“但是天帝并未亲眼得见当时的情形,所以也就体会不到王爷的苦衷。何况这还只是其一。之后青王、金王事,乃是再而三。王爷请想,天帝如何能不忌惮?”

“可是不想安宁的,不是我。那时我若不如此,现在被幽闭而死的,只怕就是我。胡先生,你当初不是也赞同吗?”

“是。”胡山说:“不但是我,就连天帝,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天帝到现在,非但没有提过半句,其实还很赏识。但正因赏识,才成两虎共处之势。王爷,倘若异地相处,你能不生忌惮?”

子晟看着他,没有说话。

胡山忽然站起身,退后两步,跪倒在地。

子晟一惊:“胡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胡山长跪不起:“王爷,胡山自投到王爷门下的那日,就没计过自己的生死。我自知今日这些话,若走出一个字,我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但这是我肺腑之言,望王爷三思。”

子晟深为感动了!“胡先生。”他亲手将胡山搀起来,“你请起来。”

“你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坐定之后,子晟说:“自上次端州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认真思量过。但——”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沉:“祖皇在位四十余年,天威震世。何况,他毕竟是我的祖父,我一做这种打算,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将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先生不必再提。”

“那,如果到了那种地步呢?”

“现在还不到。”子晟的神情有些阴沉:“如果到了,那,我毕竟不是先储。”

胡山苦谏,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心领神会,闭口不再提。

子晟见灯台上一截蜡已然烧残,便说:“不早了,还是先歇息吧。”

两人走到楼梯上,子晟忽然停住:“胡先生。”

“怎么?”

子晟低声道:“那个道士,我终归难以安心,还请先生费心去查一查。倘若……”说到这里,略一迟疑,只说了句:“先生见机行事就是。”

胡山眼波一闪,说:“我知道了。”

然而几天追查下来,发觉与原先所想颇有出入。原来那个叫灵虚的老道,在民间甚是有名。只不过云游之地,常在东南几州,在帝都的名声是最近才传起来的。这么一来,难道那老道果然是个高人?连胡山也不得不这样怀疑了。

但胡山思虑深沉,想到倘若灵虚说那番话是被人授意倒还好,如果不是,岂非真是像他自己说的,乃是天命?如此子晟心中,必存芥蒂,无异自寻烦恼。所以,胡山想了一想,决定隐瞒这层不说。

另一层却是不能不说的。“王爷。”胡山找个机会,告诉子晟:“那个叫灵虚的道士,从那天晚上,便忽然踪迹皆无。”

“哦?”子晟也有些诧异:“那怎么会?”

“他跟观里的人说是要出去云游,也不叫他们送,自己一个人悄悄从后门走了。我查了几天,帝都各门领都问过了,根本没有人见过他。”

“那是说,他还在帝都?”

“说不好。只听说那天晚上,有辆油布骡车等在后门外,可是那辆车模样太普通,究竟去了哪里?就没办法查了。”

子晟沉吟一会,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算了吧,别再管这件事情了。”

这正是胡山想说的,因为燮理阴阳的白帝,如果镇日把心思花在这种微末阴沉的事情上,毕竟不是善策。好在这件事情似乎并无后续,那个老道就此销声匿迹。子晟偶尔想起,虽然仍不免耿耿于怀,但是日子一久,也就抛开了。

撇开此事,白帝于坐朝理政上,倒是事事顺手。下有石长德、匡郢等得力朝臣,旁有胡山这样老谋深算的谋士,天帝亦圣眷优隆,言语间信任不二,因此朝中诸事,井然有序,完全是一副太平盛世景象了。

政务顺,家事也顺。嵇妃自经前番挫顿,倒是深为收敛,颇有改头换面之态。她原本美艳照人,这时曲意逢迎,果然引得白帝回心转意,时常一顾。但比起虞妃所承恩宠,却又微不足道了。这不光是因为青梅性情和顺,总能叫子晟觉得安详惬意,也因为小公主瑶英,十分受宠爱。孩子此时已满十个月,十分早慧,已经能够含糊不清地叫“爹”,每每都让子晟乐不可支。

然而这天到樨香园,一进院子,就听见瑶英的哭声。声嘶力竭,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子晟不由皱起眉,问迎出来的青梅:“英儿这是怎么了?”

“这……”青梅迟疑一下,叹口气说:“也不知是怎么了,胳膊上起了些红疹,哭闹了好一阵,正要召太医来看。”

子晟瞟了她一眼。青梅没有自知,老实人说谎,总是一下子就能让人看穿。所以她的话虽这样说,子晟看她脸上神情,已经了然事情有些蹊跷。当时也不说什么,径自进屋。

瑶英的大哭,已经在强弩之末,有声无力,只扁着小嘴抽抽噎噎,但那副模样就更叫人怜爱。子晟上前拉起她的小手仔细查看,果然见雪白粉嫩的胳膊上,鲜红的一串斑块,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弄的?”子晟转身对着乳娘喝问,跟着眼光盯在她的脸上。

乳娘当然承受不住,腿一软顺势跪了下来。然而还不曾开口,就看见子晟的身后,跟着进来的青梅在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实说。这一来,乳娘左右为难,仓皇之间,眼光不自觉地瞥向桌上一样不及收拾掉的物事上。

青梅转眼一看,心就是一跳,然而来不及做任何举措,子晟的眼风已经扫了过来。

那原来是几颗苍耳子。子晟一看,立刻就明白了瑶英身上的红斑是怎么来的。登时脸色一沉,走到门边喊一声:“黎顺!”

黎顺应声而至,垂手侍立。子晟便吩咐:“去看看邯翊在哪里,叫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说完,回到桌边坐下。早有丫鬟沏上茶来。子晟端在手里,也不喝,望着淡淡的氤霭,仿佛若有所思。

青梅和他相处日久,知道坏了。子晟越是这样看来神情平和,底下越会有一场大发作。然而苦苦思量,一时也拿不出办法来。朝彩霞、秀荷使了几次眼色,两个丫鬟面无表情,只作没有看见。青梅苦笑,知道她们吃过邯翊恶作剧的苦头,只怕心里巴不得他受点教训。

正转着念,眼见身影一闪,邯翊已经进屋。

七岁的邯翊,身量高了许多,那副傲岸尊贵的气质也愈发明显,时常令初次见面的臣下为之心折,也让子晟颇为欣然。然而另一方面,两年前的淘气,毕竟还有一股憨态童稚,叫人不忍痛责,如今却已经是一个白府人人头疼的“讨人嫌”,偶一出手,总有人要吃苦不迭。

邯翊这时已经很会想事,看见屋里个个面无表情的肃然模样,知道事情不大妙。但是这孩子的天性,颇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依然从从容容地行礼,叫声:“父王”,站在一旁。

子晟抬眼看看他,淡淡地问:“怎么不见过你四娘?”

邯翊只得转向青梅,也跪了一跪,叫了声:“四娘。”然而因为背对着子晟,便趁机冲着青梅扮个鬼脸。青梅忧心正重,无暇顾及这小小的顽皮,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邯翊便垂手站在一旁。

不料子晟却忽然冷冷地说:“你四娘说过让你起来吗?”

邯翊愣了愣,狐疑地看看子晟。小公子请安向来是一跪就起来,也从没有人说过什么。这时忽然要挑这个理,青梅自然知道子晟是要发作他,便使个眼色,要邯翊去给他跪下。可惜孩子毕竟小,还不会看人脸色,兀自无知无觉地站着。

就这么一迟疑,子晟已然变了脸色,“啪”地一拍桌子,猛喝一声:“跪下!”震得茶水四溅。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一下还是把屋里的人全吓了一跳。邯翊更是脸色惨白,期期艾艾地往两旁看看,然后张皇地跪了下来。

子晟猛然发作一下,倒是发泄了一些怒气,因此脸色和缓了不少。透了口气,一指桌上的苍耳子,问邯翊:“这,是不是你弄的?”

这一来邯翊才算完全明白,子晟这场怒气从何而来。然而这孩子也是有种说不清的执扭,第一个反应并不是认错,而是料定必是青梅告的状,冲着她狠狠地白了一眼。这当然全落在子晟眼里,于是刚刚才压下去的怒气,重新又给挑了起来。

“你不用看你四娘!不是她说的——”子晟厉声道。停了一下又说:“我只问你,这是不是你弄的?”

邯翊看看子晟,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大声说!”

“……是,是我弄的。”邯翊果然大声说。

“不对,这不是你刚才说的话。”子晟冷笑了一声,转脸看着站在邯翊身边的彩霞,问:“他方才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话,青梅也是听见的,心里一阵紧张,对着彩霞连使眼色。可是彩霞在邯翊手里吃的苦头甚多,便不肯回护他,当下不动声色地回答:“回王爷话。小公子方才说的是:‘既然知道是我,还要问什么?’”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青梅不由微微瞪了彩霞一眼,又担心地看着子晟。见他连连冷笑,却没有立即发作,只说:“这且不提。我先问你,你弄这些捉弄你妹妹,究竟想怎样?你不知道她连话都还不会说么!”

邯翊就是再胆大,这时也有些心怯了。嗫嚅着答说:“我也没想怎样。我就是觉得、觉得好玩……”

“好玩?……好、好、好。”子晟面沉似水,两眼紧盯着邯翊,慢慢点着头。

青梅一见,知道他恼怒已极,再下来会有什么发落就难说了。于是插在他还未开口之前,赶紧说:“王爷,这也教训得够了,翊儿也知道错了。”说着,又从旁推推邯翊:“翊儿,快跟你父王认错。”

邯翊眼睛一闪,还有些不情不愿,微微撇撇嘴,正要说话,子晟却先开了口。“用不着。”他冷冷地说:“他哪次没认错?哪次没说‘不敢再犯’?我听也听得累了——”

说着一扬脸,就要有发落。青梅连忙又截住:“王爷,翊儿到底还小……”

“小?小禩不小么?几时见他做过这种事情?”

子晟是忿忿然地说着,邯翊听了,也是大不乐意。刚开始懂人事的年纪,又生性心高气傲,最厌烦有人拿别的孩子来比,当下昂一昂头,显得心里很不服气。

“你看看他的样子!有没有一点知道自己是错的?”子晟怒道。喘一口气,忽然喊一声:“黎顺!”

“在。”黎顺躬身上前。

“传家法来!”

黎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子晟。

子晟怒道:“听不懂么?叫你去取家法来!”

黎顺一激灵,顺势往地上一跪:“请王爷息怒,还请饶了翊公子这一回。”这举动提醒了一屋子吓得发呆的丫鬟仆从,登时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参差不齐地说着:“请王爷息怒。”

青梅便也要跪。子晟一眼瞥见,知道她一跪,就不能不给这个情。于是一把先拉住她,这才转脸说道:“不能饶。就是因为以前每次都饶,他才这么无法无天。”语气放得很平缓,但其中一股说一不二的意味,沉甸甸地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黎顺。”子晟又吩咐一遍:“取家法来。”

黎顺不敢再说,乖乖地站起身去取了家法回来。

那被称为家法的,是根足有二指粗的藤鞭。青梅一见,就打了个寒战。她怎么也没想到子晟竟然要打邯翊,心里不由大急。但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是捏了一手心的汗出来。子晟有所察觉,转脸看着她,温言道:“青梅,你到里面歇歇吧。这种顽劣已极的东西,不好好教训教训他是不行了,你也不用再给他求情。”又吩咐丫鬟:“扶王妃到后面歇息。”

说着,已经站起身,亲手执起家法。

等丫鬟们拥着青梅转到里间,还没有站稳,前面惊心的鞭打声已经传了过来,加上邯翊尖利的哭叫,登时乱成一团。

“你看看!”青梅跺着脚,埋怨彩霞:“你要不说那句话,说不定还闹不到这个地步。”

“奴婢怎么也没想到。”彩霞几乎要哭出来了:“奴婢以为王爷就是教训几句,顶多也就是罚小公子跪一个时辰。平时不都是这样的么?怎想到王爷气成这样呢……”

这说的也是实情。“唉!”青梅重重叹了口气。心里对子晟也不无怨意。在她看来,邯翊顽劣,全是因为平时骄宠太过,总是处罚下人,孩子自然不服管教。等恼上来,打又有何益?然而天家规矩如此,也没人敢说什么。

想着又叹口气,轻轻自语一句:“唉,才七岁的孩子……”说到这里,忽然一哆嗦,扬起脸听听,外面邯翊的哭声已经弱了下去,子晟却依旧没有住手的意思。青梅猛一顿脚,转身冲了出去。

“王爷!”青梅喊了一声:“不能再打了——”

子晟此时,犹有余怒未息之势,听不进劝:“青梅,你别管!”说着,顺手又是一鞭打下去。

青梅情急,一咬牙,猛扑到邯翊身前,挡了下来。

真是奇痛彻骨的一鞭!青梅疼得几乎闭了气,闭着眼缓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然而想到这样的鞭子打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已经不知挨了多少下,既惊又悲,而且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倔强的怒意。

子晟也呆住了。既吃惊,又内疚,急道:“青梅,你这是做什么?”

“王爷这么想打,就打死我好了!”

是这样针锋相对的语气!听得一屋子的丫鬟侍从,无不惊讶莫名。因为性情温顺的青梅,从来就没有这样当面顶撞过白帝。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子晟自己。一面给顶得极不痛快,一面自觉几分理亏,颇有点无奈,只得皱着眉说:“青梅,我在管教孩子!”

哪有这么管教法的?青梅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将出口,忽然间清醒过来。于是跪正身子,哀声道:“王爷,邯翊纵然顽皮,终归还是孩子。万一有个好歹,王爷别人的面可以不看,总也要看过了世的四伯父跟堂兄的面吧?”

子晟猛然一震,惶然地看着青梅。忽然手一松,藤鞭跌落在地,身子向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也不知触到哪根情肠,连声音都发颤了:“不错,你说的不错。可是他如此不肖,我……我……我将来到九泉之下,又如何跟他父亲交待?”

这副深自痛责的模样,让青梅有些不忍,有些不安,也有些释然。因为不是真正视如己出,不会有如此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因此少不得强打精神,忍着背上的痛,一面吩咐抱邯翊进屋,传召太医,一面做出欢笑容颜,来安慰子晟。

“王爷也不用急。小孩子顽皮,慢慢教他,总会懂事的。”

“唉……”子晟长叹一声,缓缓地说:“我和他父亲……虽然不睦,但他十个月我就抱养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实在跟亲生也没有两样。这孩子从小不服管,我总以为长大一点会好,谁知……”

说着又叹口气。青梅心里明白毛病出在哪里,但此刻也无从劝起,只能陪着叹气而已。

“青梅。”子晟忽然握住她的手:“你能把小禩教得这样乖巧,一定有你的办法。以后翊儿的教养,你也多费心吧。”

青梅知道他极少以这种语气说话,所以也很郑重地,点头答应。

然而邯翊挨的这顿打,是过狠了。当天就发起高烧,直烧得迷迷糊糊的。青梅本性就看不得孩子受苦,加上有子晟的重托,便趁势把邯翊留在樨香园调养。在旁人是留了件麻烦的事情,到了她却甘之如饴。如此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早上一摸孩子额头,凉凉一片,登时放下心来。

子晟自然也松口气。他本就极爱邯翊,这时自知下手太重,又有一份歉意,于是更加意疼爱。每天奇玩佳肴,源源不绝地送来,比起之前的宠溺,颇有变本加厉之势。

青梅哭笑不得。不知道子晟为何惟独在管教孩子上,如此不明白?于是找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青梅正色说:“王爷既然把翊儿托给我,那我可要说话了。王爷不能再那么宠他,该说的说,该管的管。平时少宠一点,总好过怒起来打个半死吧?”

“对、对。”子晟心情十分好,很听得进劝,“往后翊儿的事情,你做主就是。”

顿了顿,忽然又拉住青梅的手,凑近耳边悄声说:“什么时候再给我生个如小禩一般乖巧的儿子,那就更完满了。”

青梅脸一红,甩开他的手,侧过身去说:“才认真说几句话,就没有好话了。”

“这怎么能说不是好话?”子晟把声音板得一本正经:“这可是事关天下社稷的大事。”

这是要紧的话,青梅觉得不能不理了。然而转回身来,却看见子晟一脸强忍的笑,青梅不由又羞又气又好笑:“王爷这么会耍人——”

子晟不等她说完,便掩住她的嘴,忽然拦腰抱起她放在榻上,笑着说:“是玩笑,也是真话。”一面说,一面去解她的衣带。青梅笑一笑,闭起眼睛随他摆布……

事毕。青梅依在子晟身边,见他双目炯炯,望着帐顶,仿佛若有所思,便问:“王爷在想什么?”

子晟先不说话,依旧有所思的模样。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青梅,你还记得我们在折柳亭那边第一次见面的事情么?”

这,青梅怎么可能忘记?此刻一提,那时情景,立时就历历在目。心里既觉得温存,然而也不免有种忽如一梦的恍惚感觉。怔怔地想了一会,青梅轻轻地问:“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子晟说:“你知道我那时是去送谁吗?”

青梅呆了呆,这她倒是从来没想过。“我哪里知道?不过,”青梅笑着说:“能让王爷亲自去送的,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话不错。”子晟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你或者想像不到,他是个凡人。”

青梅大为诧异:“凡人?凡人如何能上天界?”然而话一出口,自己就笑了。凡人能上天界,那自然是天人接引上来的。

哪知不然。“他能自己上天界。因为他母亲是天人。”

其时天凡通婚甚多,生下的孩子归于凡人,还是天人,办法也极简单,能自己上到天界的便是天人,不能的,便是凡人。因为入天界要过接引塔,名曰塔,其实是件神器,能催动神器的,自然就是天人。

这青梅就又不明白了:“他既然能自己上到天界,不就是天人么?”

子晟沉默了一会,说:“他自出生就在凡界,从来没把自己当天人过。”顿了顿,又说:“他姓杜,名风。在帝都,自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但在凡界,却极有威望,是个天界都难得一见的贤者。此人不和我们天人作对,真是我天界之福。”

青梅不明白他为何跟她说这些?但知道他必有用意,于是静静地听着。

子晟却又良久不说话。渐渐地,青梅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听见子晟在说:“青梅,我在想,送小禩到他身边,去学济世之道。”

青梅一下子睡意全无,猛地惊坐起来,看着子晟,颤声道:“王爷……王爷要小禩去凡界?”

子晟也坐起来,沉思着说:“我不过是忽然想到,以后小禩年纪渐渐大起来,他又……又是那样一副长相,以后如何在天家自处?杜风此人,很有能为,在凡界贤名广播,连帝都也不敢随便动他,或者倒能把小禩护得周全也说不定。”

他说得平静,青梅却是听得心惊肉跳。虽然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然而想到倘若小禩真的去了凡界,只怕以后相见难期,几乎已是泫然欲泣了。

“王爷……”

青梅轻轻叫了一声,嗫嚅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子晟转脸看她一眼,十分不忍。于是微微笑着说:“我不过想起来一说,何至于愁成这样?你如果实在不舍,那自然就算了。”

青梅听他这样说,稍稍安心。

过后子晟果然绝口不再提,加上这时子晟又替青梅找出一样消遣,渐渐地,青梅也就把事情抛开了。

这样消遣便是学琴。子晟原本精于音韵,但自帝懋四十一年之变后,一直政务缠身,也就全搁下了。到此时诸般事务都理出头绪,便不像以前那样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自然而然,又想了起来。白府本有乐班,是从子晟的父亲老白王詈泓手里调教出来的,技艺极精。子晟起了兴致,有时便亲为指点。青梅偶尔相陪,见他出言顾曲,老琴师无不心悦诚服,倒也觉得稀罕。有一次便笑着说:“总说王爷怎么怎么高明,王爷何不奏一曲,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老琴师在旁边凑趣:“王妃可是点对了。王爷那管箫,可称冠绝天下。”

这么一说,青梅当然更要坚请。子晟心情大好,欣然答应,命人取箫来。

一曲下来,果然叹服。子晟的箫,极高妙。不闻任何华丽之音,往往长声单音,偶一转折,精神立现。青梅于音韵其实不通,全凭天分在听,所以好在哪里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一品再品,余韵无穷。这才知道即便“冠绝天下”是谀词,归之上乘绝不过分。

于是很想了几句好听的话来夸赞。子晟精神气爽,忽然想到:“青梅,你可以学琴。”

青梅连忙推:“我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歌唱得好,必定天分不低,学琴肯定也是一学就成。”

青梅听了,倒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于是子晟当场点了一个老琴师,做了教琴的师傅。

可是想起来容易的事情,做起来就不是一回事了。青梅开始学琴,才知道实非易事。她悟性虽好,记性却很一般,所以一个小曲,也要翻来覆去许多遍,才能记得住。

青梅学琴,小禩有时候在旁边听着。过了些日子,青梅正练琴,小禩便说:“这曲子我也会了。”

“说嘴。”青梅故意嗔他。

小禩果然上当,立刻不服气地说:“不信,我来弹给娘听。”

于是呛呛啷啷地弹了一遍。孩子毕竟手小,又不曾真正练过,转折断漏甚多,但全曲音韵,竟是丝毫不差。青梅又惊又喜,便叫他弹给琴师听。这次弹得更完满,琴师欢喜地不知怎么才好,捧着他的手,连连赞叹:“禩公子天纵奇才、天纵奇才!”

青梅又告诉给子晟。子晟自然也十分高兴,便命那琴师也教小禩弹琴,结果,到后来成了教小禩为主,青梅反倒成了作陪的。

还有一个作陪的,是邯翊。邯翊这时还没完全将养好,依旧住在樨香园。他对青梅依然爱理不理地,但青梅知道他天性如此,其实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而他与小禩,倒是相处得很好。一来这时邯翊住樨香园,与小禩常常在一处,二来因为文乌被接回自家去住,邯翊没了玩伴,只能和小禩一起玩。说来奇怪,正像俗话说的“一物降一物”,谁的管也不服的邯翊,惟独拿小禩没有办法。因为小禩受过教训,所以不管邯翊如何惹他,如何言语刻薄,小禩以不变应万变,只挂起脸来不理他。可是这招还真灵,到最后,还是邯翊追着小禩和好的时候多了。

小禩学琴,邯翊有时在旁边看着,既不耐烦,又眼馋,常常做点怪相出来。小禩当然不理,青梅揣度他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也想学。于是便命人也给他取了张琴,果然邯翊欣然拿去。

可惜邯翊天分不差,耐性却差得多了。一曲弹了两三次弹不好,便自己跟自己赌气,有天恼起来,竟把琴摔了个粉碎!

摔了之后,却又心疼,但是又不肯开口说。青梅其实知道他的心思,不由暗暗好笑。但为了搓顿他一下,便不肯立刻说穿,存心要他难熬一番。

晚间子晟过来,青梅便笑着说给他听。子晟听了,留意的地方却与青梅不同,想了一会,说:“两个孩子用的琴,都太大,是不好学。”

于是过了三天,子晟特为命人做了两张新琴,尺寸小了许多,正合适孩子的手弹。

学了一阵,子晟有天忽然动念,要小禩改学箫试试。果然小禩学箫也极好,从此两个孩子便一个学琴,一个学箫。

转眼入夏,子晟命人,在后园湖边搭起一座水榭,题名“流云”,专用来听琴品茗。子晟一旦有闲,花样也是极多,这座流云榭里连摆的什么花、焚的什么香,都不厌其烦地一一指定。更不许有酒,说是怕酒气污了琴音。但这条规矩不久就坏了,因为被兰王知道,讥笑了一句:“如此刻意,才是下乘”,偏要带酒来喝。子晟无奈,只好一笑置之。于是之后索性自己也常常喝着酒听琴。

这天子晟起兴,叫两个孩子过来,要他们演习新学的曲子。

两个孩子便凭栏而坐,一琴一箫,曲子当然简单,但相得益彰,曼妙动人。那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一湖荷叶如碧,间中红白荷花,摇曳生姿。两个孩子皆是淡青的袍服,神情专注。有那么一会,青梅觉得眼前的,像是一幅画般。看得出神,甚至忘记了琴音。

冷不丁地,听见子晟在说:“这两个孩子,真像是亲兄弟一样。”

“是。”青梅点头附和,也觉得他们两个,的确很有几分相像。

子晟又说:“其实也不奇怪。翊儿是阖垣的孩子,小禩又像极了先储,先储与阖垣本是堂兄弟,所以他们两个相像也平常得很了。”

“是。”青梅又答应一声。心里却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子晟像是在存心撇清什么事情似的。转脸见他专注地望着两个孩子,神情若有所思。

于是青梅忍不住在心里猜,他看的是哪个?总觉得他看小禩的时候更多。这孩子身上渐渐有种奇特的气度,难以形容。青梅觉得他就好像是他身后那些荷花一样,飘逸出尘,叫人不敢妄亵。小小的孩子,居然就有这样的气度,真是不可思议。就好像邯翊那股傲气,仿佛与生俱来。

忽然想起子晟说的,生个小禩这样的儿子的话,心里不由一动。

不久就有喜讯,果然又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