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陈默到了郊区。

这一带的路不好走,他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结果却还是跟一辆摩的来了个亲密接触。

腾空而起的那个瞬间,陈默以为自己死定了。他今年十八,也算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新时代好青年,该玩的基本上都没玩过,该吃的苦几乎全都吃过。同寝室那几个人渣总共欠他一百五十八块五,从去年欠到现在,连毛都没还一根。

真要就这么翘了辫子,他实在是有点不甘心。

那辆摩的连大灯都没开,简直就像游戏里的隐藏BOSS。它从身后夜色中骤然冲出的时候,陈默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天杀的司机居然在两米多宽的乡间土路上飙到将近六十码,完全无视由于雨雪天气而变得糟糕无比的路况,陈默被结结实实地擦了下,连人带山地车一起飞了起来。

摩的连停都没停,一个堪比动作片镜头的大漂移,划过弯道,很快不见了踪影。陈默重重落地滚了几滚,好不容易才爬起身,望着摩的消失的方向,居然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了“高手在民间”这句话。

“我OO你个XX,赶着去投胎吗?!”陈默大骂,一手捂着磕得生疼的脑袋,一手扶起车,全身都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泥水。

总算这一段路面没多少石头,陈默粗粗摸了摸身上,发现该在的零件都在,马上以细致百倍的劲头查看起山地车来。这车是他花了三十大元从同学那里买的,转了好几手,旧得不成体统。当初陈默一看是名牌,还以为自己捡到了宝,后来才惊觉,“富土达”跟“富士达”完全不是一个娘生的。

山寨坐骑这次很坚挺,被刮擦的车架部位略略有点凹陷变形,并无大碍。陈默松了口气,摘下破裂的棉手套,看了半晌,不得不扔掉,对皮开肉绽的双手倒是毫不在意。

他今天只送了四单快递,每单两块钱,再买副新手套的话,等于其中一单白做。

这让他恼火不已。

十二月的延城已经很冷了,恐怕不会有第二个快递员愿意在城区和郊区之间打个来回,挣这区区两块钱。“飞达”打着快递公司的旗号,实际上小到不能再小,老板为了抢生意,规定再远的路也不加钱。陈默是新人,摊上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自然不奇怪。他做事向来肯吃苦,对此从未抱怨过半句,老板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留他过了试用期。

回到城里已经九点多了,陈默照例到快递公司交接。结算员老王一看到他,就大笑起来:“怎么搞的,掉泥坑里了?”

“别提了。”陈默打开背包,翻出几张快递单,跟着却突然惨叫一声。

老王莫名其妙,探了脑袋过来,只见陈默包里的一个快递纸盒已经被压烂,显然是在撞车过程中不小心弄了这个样子,当时却毫无察觉。

“不是那笔死单吧?”老王又坐了回去,在取暖器边扣着脚丫子。

“这下完蛋了。”陈默愁眉苦脸。

死单是行话,指无法完成投递的货物。陈默手上的纸盒跟了他一个多月了,按照填的“东书房路73号”送过去,压根就没有“曹冰蝉”这个人,联系电话也是空号。而寄件方那边的地址就只留了所在的城镇,连人名都没写,更别说是电话了。

两边都联系不上,陈默只得将快递盒带在身边,每次送货到东书房路附近,总会顺便打听曹冰蝉的下落。为此费了不少周折,却终究还是没能找到对方。

“里面装着啥?”老王笑嘻嘻地问。

陈默拿出破烂的纸盒,一副手套自己滑了出来,又大又厚,像是煤矿工人戴的那种。老王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抬起刚扣完脚的那只手,放在鼻前嗅了嗅,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小陈啊,这包装都烂了,我看还是报档遗失得了,省的再吃力不讨好。”

“东西明明还在啊,怎么能算是遗失呢?”陈默愕然说。

“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一根筋到底,也不知道脑子多转几个弯!”老王摇了摇头,“这么长时间下来,也没谁打电话来问这个单子啊!一副破手套而已,又没保价!我看人家寄东西的都不当个事,你瞎起什么劲?听王叔一句话,报失就对了,一了百了,省的我每天都得记上一笔,麻烦的要死。”

“这样不太好吧?”陈默总觉得有点做不出来。

老王翻出皱巴巴的公司规章制度,丢到他面前,“我干这行干了十多年,不比你清楚?你自己看看嘛,死单没法投,没法退,公司也不能一辈子帮着保管啊!有些东西明面上不能写出来,你看下内部罚款的价位就知道了——凡是没保价的死单,遗失一笔罚二十块,是这么写的吧?今天我好事做到底,帮你出十块,你自己掏十块,连东西带盒子一起拿走,现在外面买副手套也差不多这个价钱吧?”

“我买副棉的才两块钱!”陈默瞪起了眼。

“那你到底干不干啊?做事这么钻牛角尖,以后我怎么让人多派活给你?”老王恼火不已,他是公司小老板的姑父,说这句话倒是颇有底气。

陈默想了想,只得自认倒霉,离开的时候带走了那副手套。老王哼着小调,撕了刚写好的报失单,然后将陈默留下的十元钱揣进了自己口袋。

他干这行干了十多年,有些地方确实是要比陈默清楚得多。

跟往常一样,206寝室灯火通明。几个懒家伙都没去晚自习,见陈默活脱脱成了只泥猴,吓得都扔了手里的牌,围上来问东问西。

“被摩的撞了下,没事的。”陈默苦笑。

所幸陈默头上就鼓了个大包,没开口子。众人倒热水的倒热水,拿毛巾的拿毛巾。绰号“胖子”的王伟从柜子里摸出瓶正红花油,倒了点在掌心中搓热,摆出武林高手的姿势呼喝运气。

“我看见了……看见了……”王伟半闭双眼,在陈默头上揉搓片刻,猛然间似有所悟,“那不是摩的,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暗器!”

随着嘘声,“暗器”从四面八方砸向了他,全都是拖鞋。

王胖子自从重温了港片《东成西就》,就一直有点走火入魔。他上次在食堂打饭,手里端着饭缸玩“大海无量”,结果把一个荷包蛋甩到政教处主任的秃头上。政教处主任姓罗,人称“罗阎王”,顶着还热乎的荷包蛋当场就要发飙,看到闯祸的是王伟,这才艰难无比地压下了火气。王伟他爹是延城医院的外科大夫,前几年罗阎王的老婆生孩子住院,老王没少帮忙。

王伟柜子里红花油、云南白药、碘酒什么的向来不缺,用他爹的话来说,这叫有备无患。寝室里六个人,都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平时擦着碰着不算少。王伟自己却向来惜命,连走路都四平八稳,反而一次没用上。

“好了胖子,别揉了,跟我有仇还是怎么?”陈默推开王伟,换了衣服靠在床上,这时候才知道全身骨头都在痛。

“叫你别送快递了,还不听。两块钱一单,费这么大劲,值得吗?”王伟笑嘻嘻地说。

“陈默还要供妹妹念书,哪像你,靠着娘老子就什么都不愁了。”隔壁床上的小四眼马上喷了他一句。

“胖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他哪里有腰?”

“哈哈,是没腰,光有个腐败的肚子。”

几人当中数王伟家境最好,平时没少被重点“照顾”。这会儿被群起而攻之,他也毫不动气,望着小四眼露出一脸贼笑,“小伙子发育的不错啊,让我检查检查你的胸肌?”

“去你奶奶的,又来了!”众人一顿笑骂。

王伟没再去打牌,而是坐到陈默床上帮他包扎擦破的双手,压低了声音,“说真的,别干了!快递能挣多少?大不了我去求我老子,让他在医院里给你找个兼职干干。”

“不用,快递多自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活。”陈默摇了摇头,不想欠他人情。

“啥时改变了主意,啥时找我。”王伟又叮嘱了一句。

这胖子表面上谁都能捏上两把,实际却颇有心计,全寝室唯独只服陈默一个人。当初刚念高一那会,楼上体育特长生跑来讹烟抽,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胖子家里有钱,硬是要他买一条骄子。胖子不干,牛高马大的特长生到楼道里捡了块红砖,运了运气,一拳砸成两截,手背上连块油皮都没破。胖子吓得花容失色,正准备就范,却没想到陈默也跑去捡块砖头,同样一拳砸下,血肉跟砖屑一起飞起。

几个特长生愣了半天,屁都没放就走了,从那以后206寝室再没人上门过。被问及为啥要出头时,穿得土里土气的陈默只说了句:“他讹完你,指定要讹我,要钱还不如要我的命。”

王伟从此拜服不已。

快到十点熄灯了,胖子还没包扎完事,纱布裹得一塌糊涂,打完结老往下掉。陈默早就困得连眼都睁不开,让他从包里拿出那副花了十元冤枉钱换来的“矿工手套”,套在了自己手上。

“这下行了。”胖子见纱布被压得严严实实,满意地咂咂嘴。

这天晚上陈默睡得很不踏实,在梦境中也觉得两只手火烧火燎,似乎仍在流血。到了天亮时,他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当场睡意全无,怔在了那里。

手套已经不见了,连同那些裹了好几层的纱布一起无影无踪,床边的地上残留着一小堆焦黑物事,看上去像是烧过的布料残骸。

而两只手上所有擦破的伤口,竟然已经完全愈合了。

陈默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伸手一摸,更是傻了眼。他小时候曾经把蜡烛油滴在指头上玩,这会儿双手互相触碰的感觉,就如同隔着层油膜。

“这是什么玩意……”陈默打了个寒战,一点点摸到左手手腕处,向上掀起了一层完全透明的“皮”。

整个扯下来以后,他这才发现,原来手套还在。只不过变薄了,变轻了,变得自己看不见了。

陈默正目瞪口呆中,刚爬起来的小四眼跟邵大头又打闹了起来,扔出的拖鞋偏了准头,径直飞向这边。陈默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去挡,隐约感觉到还没脱下的那只手套颤了颤,如同放出了一股微弱电流,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麻了麻。手掌先是轻飘飘地挡下鞋子,跟着拍在了钢丝床的床杠上。

整张钢丝床轰然大震,上铺晾着的短裤袜子一起飞起,床脚在水泥地表面磨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被陈默拍中的那根床杠居然凹下了一块,就像是刚被八磅大锤砸过。

寝室里鸦雀无声,小四眼死死抱着邵大头,两人几乎吓得尿了。

良久之后,胖子一溜小跑过来,举起陈默的右手手臂看了半天,吐了口口水上去,用力擦了擦,“我草!师兄,你平时送的什么快递?还招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