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风从小便是个聪明的孩子,还在咿咿呀呀说不清话的年龄便知道应该讨好谁,谁决定了他下一顿有肉吃。

作为陆家唯一的孩子,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聪明鬼精,可上房揭的事也没少干,每次闯祸了,母亲便会挡在他身前,将父亲的戒尺拦住。

他以为这般随心所欲,憨吃憨睡便能过完一辈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仆人看自己的眼神逐渐不同。

他仍是无法无天在府里闹腾,母亲对自己仍是一般温和,便是他耍赖不去上学,母亲也帮着掩护,父亲只大骂几句慈母多败儿便由着他去了。

他得意过一阵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直到那一日,他偷听到了母亲身边贴身服侍的刘妈妈与小丫头的话。

“刘妈妈,夫人肚子里这一胎真的是个男丁吧,若真能如愿,我们这些陪嫁过来的也算是要出头了。”

“就是,刘妈妈,陆府的家生子对着咱们颐指气使,还不就是夫人没有给陆家生下个嫡子,连带咱们说话也不硬气。”

什么嫡子,什么男丁,陆长风听呆了。

他不就是母亲的儿子么,这些人在胡说些什么。

他正要出言呵斥,就听一直没吱声的刘妈妈道,“你们安心当差便是,夫人的事哪里需要你们来操心,”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夫人这胎必定是个带把儿的,你们安心,还有,大少爷若是再胡闹,你们由着他去就是。”

小丫头们高兴起来,各自围着刘妈妈道,“那我们就放心了,大少爷不过是个卑贱的丫头生的,哪里就能与咱们的嫡出少爷相比,我省得的。”

“庶出的儿子在府里应该是个什么位置,我们都知晓的。”

“是啊,他爱闹便闹,我们可管不着,等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出来,我们也算有了依靠。”

“……”

后来的话,陆长风再也听不进去,他不傻,他已经听明白了,他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他的生母是个卑贱的丫头。

这个消息将他打懵了,等他回过神,人已经到了正院。

母亲正笑盈盈地朝他招手,“风哥,到娘这里来。”

陆长风愣愣地走了过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孙氏那平坦的小腹上。

“娘肚子里有个小弟弟吗?”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问。

孙氏眉梢一挑,笑着道,“谁告诉你的?”

陆长风抿着嘴不说话,目光却直直盯着孙氏的眼睛。

孙氏摸了摸他的头,“是啊,娘肚子里有个小弟弟,你喜不喜欢?”

不知为何,陆长风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

“我,我饿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没有勇气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来。

后来,陆长风像是与自己赌气一般,不好好吃饭,不认真读书,甚至与父亲顶嘴,将祖父气得跳脚,母亲仍是与往常一般疼爱他,甚至更袒护他。

白日里,他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府里闹腾,觉得父亲与母亲为了自己争吵有趣极了,可到了夜里,他莫名觉得心中空****的。

后来,弟弟出生了,府里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自己彻底失宠了。

他故意气走了三位武学师傅,便是学堂也不大去。父亲生气,母亲一味护着自己,他稍稍好过了些,可母亲不让他靠近弟弟这件事,又让他失落。他隐隐觉得,他的世界全然不同了。

渐渐的,府里关于他身世的传言越来越多,他找了伺候父亲几十年的老管家,又去几位家生子处打听,勉强拼出自己的生母。

一个卑贱的浆洗丫头,趁着父亲喝醉了酒爬了父亲的床,然后有了他,生下他之后,她被父亲打发走了,他被抱养在嫡母膝下。

他不信,他花了三年功夫,终于找到了她。

她住在乡下的田庄里,面容虽憔悴,可确实生得极美。

他未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不知道自己面对她该说什么,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有几回,她看到了他,她朝他笑,他鼓起勇气想要与她说话,她却说,他这样的小公子不应该去那样的地方。

他觉得她认出了自己,可俩人谁也未说破。那一刻,他不再愿意相信她是个趁机爬床妄想荣华富贵的女人。

回去后,他与父亲大吵了一顿,父亲动了家法,最后还是母亲抱着弟弟来说,外院的动静太大,吓着了弟弟。

此时,他终于相信自己不是母亲生的。

母亲看自己的眼神虽和善,可与那个女人相比,却又完全不同。

那个女人眼中只有自己,她怕他被责罚,怕他过得不好,可母亲只淡淡地看着自己,仿佛他不过是屋里的桌子椅子一般的摆设。

他死心了。

伤好了以后,他又偷偷地去见那个女人,她每日背着背篓下地,一边干活还一边唱着歌谣,他只远远的看着她,便觉心安。

后来,他出来这事不知如何便传到了父亲耳朵里,父亲震怒,将她又换了个地方,他也被禁足。

这般过了半年,他再也没有机会见那个女人。他恨自己没用,他破罐子破摔,越发放纵自己,到处闯祸不说,在祖父的寿诞上,他与隔房的大堂哥打架,也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大冬天里,他跌进了刺骨的湖水里。

那一回,他以为自己要活不下去,高烧了几日,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又回到了人间。

因为他的落水,院子里的小厮丫头卖的卖,赶的赶,他身边的人全换了。

他知道,新来的仆从都是母亲安排的,他夜里稍稍闹腾不睡觉,第二日,消息便会传到父亲耳朵里,他一顿责骂又跑不了。

等他的烧退了,祖父让人将他的东西搬进了自己的院子里。半年后,祖父一脚将年幼的他踹入了军营。

这一待就是十年,这期间,他的岳家有要悔婚的谣言传出他没回京,双亲的寿诞他没回京,得了祖父病重的消息,他匆匆回去了,见了祖父最后一面,办完丧事,处理完与薛家的婚事,他亲自去查了生母的下落。

那个女人已经病得快要不行了,看守她的人苛待她的日常用度不说,便是病了也不许她请大夫。

他只来得及与她相处最后几日她便撒手人寰。

他处理了她的后事,将她的骨骸寄在报恩寺,彻底与府里决裂。

依着祖父的遗愿,他孑然一身回了军营。

师傅待他极好,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他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儿子教导,他也打心眼里爱戴敬佩他。

可后来师徒两人因为分歧而渐渐离心。

他不能接受一起喝酒一起上战场杀敌的同泽因为上位者的私心而无辜丢了性命,毅然离开了他曾经以为会待一辈子的地方。

他到了一个小山庄定居下来,每日与山间的野兽为伴,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便会在此孤独终老,上苍安排他遇见一个有趣的姑娘。

笨拙的她,狡黠的她,坚韧的她,还有,独爱他一人的她。他相信上天定是弥补他多年的磨难,才让她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看着她为自己的婚事抗争,看着她一步步领着家人过上好日子,他的心也一步步沦陷。

他从里长媳妇嘴里知道她对他有意时,他比第一次得了师父的夸奖还要欢愉。

他一步步靠近她,很快便发现一个令人伤心欲绝的消息,她原来只是感激他。

让他放弃,他不舍得,可再让自己面对那笑颜如花的脸,他怕自己忍不住质问她。

他索性离开了。

等他回来,居然听说她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扯上了关系。

他再也按耐不住,他告诉自己她不喜欢他没有什么关系,终有一日他会让她喜欢上自己。

他步步为营,从敌方的后营攻破,她的家人都认可了他,后来,丁匪强行给他与她保媒,他顺水推舟就答应了。

先把人捆在身边再说,至于她的心,他早有一日要完完全全握在手里。

她几次想要退婚,都被他打岔绕了过去,等到后来,她来军营找他,哪怕明知道他得了瘟疫也不肯离开,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做到了。

她是他的了。

可他不敢冒险,不敢将她放在这样的危险当中,她的拒绝让他既爱且恨。

他甚至卑鄙地想,自己这白捡的最后一段日子就由她陪着也好。

可他到底不舍得她吃苦,他看到她瘦小的身影在门外站着,心如同被人剜走一般。

她故意气他要嫁给别人,哪怕明知道是气话,他仍是不能接受。

他不甘心,他的她怎么能不是他的。

许是老天爷也觉得亏欠他太多,他熬过来了。

后来,他舍了皇上承诺的加官进爵换取了两人的婚约,她一辈子都要陪着自己这件事,他只要一想想便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间。

他们成亲了,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美好,他们一同吃饭,一同睡觉,一同应付府里的糟心事,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值了。

他们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他的儿子,他的女儿,还有她,他们将一辈子幸福下去。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人生最大的幸事不外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