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沧都,萧门有三秀,艳绝天下。

长女萧淑儿为西楚第一才女,才情绝世,入宫封为皇贵妃,宠冠六宫。

次女萧真儿为西楚第一美人,容颜倾城,王孙贵人无不为其倾心,想方设法为见佳人一面。

三女萧清越为西楚第一女将,武艺超群,十四岁时虎丘一役连挑翻云寨十大首领而名动天下,成为天下第一个入朝为官的女子。

乾元四年深秋,萧皇贵妃前往法华寺祈福,相国府上下女眷随之前往。午后,所有人都在饭堂吃斋,粉衣的侍女悄悄带了食盒和被褥上了后山,进了木屋便道:“绿绮姐,娘娘和夫人们都在用膳,我先帮你把东西送来。”

“谢谢你了,我正发愁着呢,四小姐大病初愈就怕再受了寒。”绿绮笑着将东西接过。

粉衣的侍女笑了笑,帮着她铺床收拾:“寺里明明还有空的厢房,大夫人和二夫人却故意让人说没有了,后山这么冷,四小姐晚上怎么过?”

“放心吧,有我照看着呢?”绿绮道。

“若不是一场怪病,以四小姐的聪慧,哪还有今日大小姐和二小姐的风光,说不定当上皇贵妃的就是四小姐了。”粉衣侍女咕哝道,萧家最早名动沧都的便是四小姐,与洛家小姐并称沧都双绝,却一场大病,面上生了怪斑,人也变得痴傻。

绿绮闻言也不由叹息:“谁说不是。”

“咦?四小姐呢?”

“我们出去找找。”绿绮简单收拾了便急声道:“一连病着昏迷了好几个月,如今醒了却是一句话也不说,这若再有个好歹,三小姐回来还不得把相国府掀了。”

“府里上下连相爷这个做爹的都不管四小姐,就只有三小姐最疼她,便是那一母同胞的二小姐,三小姐也没给过好脸色。”粉衣侍女朝寺院望了望,道:“绿绮姐,我得回去了,一会让大夫人发现了。”

绿绮点了点头,自行一人沿着小径寻人。

山风清寒,松涛阵阵,一袭素衣的女子立于山巅,她很瘦,瘦得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卷走,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静静地望着下面热闹的法华寺。

这里的一切遥远又熟悉,这个地方她从小到大每年都会来,却不想今年会是这样。

天意还是命运,冷宫大火中死去的她,一睁眼便在仇人之家,成为萧赫的女儿,萧烟落。

冤死的父母,惨死的大哥,还有那未及出世便死去的孩子,这满门血债,她该去找谁讨还?

“四小姐,这里风大,先回去吧。”绿绮上前道。

烟落沉默了一会,转头便看到沿着山路上来的一行人,绿绮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微微皱了皱眉,上前行礼:“大夫人,二夫人。”

二夫人上前便是一记耳光:“贱蹄子,竟敢教唆人从府里偷东西。”说话间两名家丁押出一粉衫侍女。

“山里风寒,四小姐大病初愈,奴婢只是将自己的被褥送过来,没有偷东西。”粉衫侍女泣声解释道。

“还狡辩?”二夫人说着又是一耳光煽去过去。手还未落下,便被站在绿绮边上的烟落扣住手腕,那冰冷的目光瞧得二夫人不由一颤:“你……你干什么?”

烟落嫌恶的甩开手,淡声道:“她没有偷东西。”

“贱蹄子,你反了。”二夫人气不住,一记耳光掴向她,对方却快她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小施巧劲便让手腕骨节错位,痛得她冷汗直冒“你……”

绿绮不可置信的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眼前这一手便能将人腕骨折断的人,还是那体弱多病的四小姐吗?

大夫人一见,眸子一眯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臭丫头给人抓回寺里处置。”

绿骑一听赶紧跪下道:“大夫人,二夫人,要罚便罚奴婢吧,四小姐大病初愈,若再有个闪失,三小姐回来不好交待。”

大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府里谁都知道萧清越最疼的便是这个妹妹,若是再让人有个闪失,别说是她,便是相爷出面,她也不会买账。

正在这时,树从中一阵异动,一群蒙面大汉走了出来,为首的便道:“听说沧都来了不少贵人来礼佛,快给我抓起来。”

“放肆!连相府的人你们都敢动?”大夫人一脸威仪的怒喝,朝法华寺望了望“只要我叫一声,山下数万的羽林卫就会冲上山来。”

“那就看看是他们来得快,还是我的刀快。”说话为首的蒙面大汉便一刀架在大夫人脖子上,二夫人吓得当即一个踉跄,瞧着一边的山路便跑。

“还想跑!”一名匪徒一扬驽箭。

二夫人扭头一看,顺手便将边上的烟落一推挡在自己身前,绿绮一见便要拉开烟落,奈何二夫人却死死抱着烟落怎么也不松手,电光火石间她便以身生生挡住箭矢。

烟落狠狠捏在二夫人伤着的腕骨处,扶住绿绮:“你怎么样?”

绿绮虚弱地笑了笑:“你没事就好,我答应了三小姐要好好照顾你的。”

“把她们抓过来。”

周围的人齐齐围了过来,二夫人慌忙的后退:“不要抓我,不要抓我……”脚下一个踉跄撞向边上的两人。

站在崖边的烟落和绿绮被猝不及防的力道一撞,齐齐坠下深渊……

凉风习习,带着微微的桃花香穿窗而入,榻上的人抬起沉重的眼皮,打量着全然陌生的房屋,青衣的少年端着药进门:“你醒了。”

“绿绮呢?”烟落直言问道。

“你说的那个绿衣姑娘吗?她在隔壁房间,放心吧,进了百里流烟宫的人没那么容易死。”连池坦然言道。

百里流烟宫?!

传说百里流烟宫主号称武林第一人,第一的美貌,第一的武功,第一的医术,第一的用毒,但行事乖张,任四国多少有权有势的人请其出诊都寻不到人的。

“我叫连池。”连池指了指站在门口处的人道:“那是我大哥连城,姑娘如何称呼?”

“烟落。”她起床穿了衣服到了隔壁房间,绿绮面色发青躺在榻上,那一箭插在心口,不断渗出的血将碧色的衣衫浸染成墨绿。

“这箭上有毒,又伤在心口,虽然我施针控制住了毒性,也不敢拔箭,除非让师傅出手医治,不然……也就只有一个月的命。”连池上前说道烟落抿了抿唇,扭头问道:“你师傅在哪里?”

“他在……花园。”连池有些别扭地回答道。

烟落照着连池指的方向而去,隐约听到阵阵欢笑之声,寻声而去,却看到景致如画的花园之中身着白衣的男子眼睛蒙着丝巾与一群女子追逐嬉闹,让她恍然有一种踏入烟花之地的错觉,微一思量便朝对方喊道:“百里宫主可在?”

园中的追花逐艳却丝毫没有停下,妙龄女子娇笑吟吟,好不撩人心魂。

烟落秀眉微拧,举步上前却被迎面一道白影,扑倒在地:“抓到了,来,亲个嘴儿!”

娇艳如樱花的唇便扑面而来,烟落抬手就是一巴掌,白衣男子却一把扣住她手腕,另一手拨开面上的丝巾,露出半只眼:“本公子的香吻就那么难以承受?”

“我找百里宫主求医。”烟落推开压在身上的人说道。

白衣男子借势坐在草地之上,拿掉面上的丝巾,一手撑着地,一手慵懒地搭在屈起的膝盖处仰面望着她,那是一张如仙人般圣洁的容颜,却又带着别样魅惑的风情,圣洁与魅惑的完美融合,在这个人身上演绎出独特的气质风华。

“本宫主的出诊费十万两黄金,十个绝色美人,百坛上好佳酿,还要……本宫主心情好,你有吗?”百里行素笑盈盈地瞅着她说道。

“没有。”烟落沉默了片刻,沉声请求道:“请你救她。”那一箭是为她而受,她无法不管不顾。

百里行素起身踱步到她身前,低沉而魅惑的声音道:“既然你没有诊金,那就……用身体来偿还吧!”

烟落冷眸微扬,直直望着百里行素的眼睛,沉默了一会,道:“好。”

百里行素眼底掠过一丝惊异,唇边笑意更深,从她身旁走过:“跟我走!”

宽敞雅致的房间,百里行素侧躺在紫檀软榻上,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他的身上,一身白衣流动着夺目的异彩,仿佛天地间最耀眼的光华都会聚到了他的身上。

连池跟着寻了过来,瞧了瞧两人嘴角抽搐道:“公子,你不是又要……”

百里行素没有说话,唇角勾着邪肆的笑意。

“公子,就算你再怎么饥渴,也去挑个顺眼的吧”连池望了望烟落,漫不心地说道:“传出去你要是睡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你的一世英明就可毁了啊,别怪我没提醒你。”

百里行素抚了抚额,嘀咕道:“要我救人,没钱,没酒,没女人。”扭头朝门口连城道“连城,扔出去。”

“师傅!”连池上前道“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样?”百里行素打量着她,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一笑如百花尽放:“要不你拜我为师,我就救她。”

“为什么?”烟落平静地问道,天下有多少人想进百里流烟宫,这种求都求不来的好运突然降临在她的身上,实在让人有些受宠若惊。

“我高兴。”百里行素勾唇一笑“入了我门下,我保你可以在苍和大陆上横着走。”

“公子,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属螃蟹的。”连池道。

烟落扬眸望着眼前的人,这个人恐怕也不仅仅是一个百里流烟宫主这么简单吧!百里行素抿了口茶,俊眉一扬:“乖徒弟,叫声师傅来听听!”

烟落举步上前:“师傅!”

百里行素顿时眉开眼笑,眸底暗影沉沉,若有所思。

她并不知自己这一步到底踏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如果可以预料到未来的一切,她还会走进这个地方吗?

百里流烟宫仿似是一处隔绝外世的所在,一年四季桃花盛放,美得像是让人迷离的梦境。

“虽然师傅这个人平时好酒又好色,小气还抠门,不过人还是不错的,相处久了就习惯了。”连池一边走一边说道。

“这里就你们三个人?”烟落望了望四下问道。

连池闻言一笑:“还有大师兄,我这就带你去见。”说着领着她到了后山,燃了香,片刻之后,林中一道白光急闪而至落在石块之上,通体雪白,身形如鼠,小小的眼睛滴溜溜转地瞅了瞅她和连池两人。

烟落不可思议地望向石头上小小的一团,它似是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转头望向她这边,连池出声:“那是小师妹,刚来没几天,你不许以大欺小啊。”

“它是……”难不成连池所说的大师兄,不是人,而是……眼前这只?

“它就是大师兄。”连池一脸无奈的笑,他第一次被拉着拜见这位所谓的大师兄时,比她还震惊“这是百年难得的貂儿,别看它小,连大哥都不是它对手。”

烟落闻言失笑,探手将其纳入掌中:“它叫什么?”

连池头疼地抚了抚额,颇有些难以启齿:“它叫……连美人。”

连美人?!

百里行素的恶趣味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美人扭头四下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

“别看了,公子没来接你。”连池出声道“明知他爱干净,你还在他怀里小便。”

烟落笑着抚了抚掌中小兽的头,抚去它身上的尘土,小兽却在她掌中打个滚露着肚皮让她挠痒痒,连池无奈笑道:“再挠就挠出虱子。”

回到庄内,远远便见花园中又是一番追花逐艳的画面。

“走了,我给你洗澡。”连池伸手去接小兽。

小兽却眨巴着眼睛望着烟落:“咕咕!”

闻声而至的百里行素瞪着她手中的小兽,教训道:“虽然你是叫美人,但你终究是公的,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话音一落扬手将它往水池扔去。

小兽一个华丽丽前空翻落地,闪电一般又窜回到她肩上,冲着百里行素毛都炸起来了,气得“嘶嘶”直叫。

“美人,我知道你现在因爱生恨,可是这怪不得我,谁让你是只兽不说,还是只公的,我对发展人兽恋和断袖都没兴趣。”百里行素盯着小兽语重心长地说道,瞥了一眼烟落,“反正你现在已经移情别恋了。”

小兽帅气地一扭头,含情脉脉地望向烟落。

时光荏苒,转眼便过了半年,百里流烟宫学艺的烟落,无论是医毒还是身手都已经大有所长。

暮色时分,刚从后山练剑回庄,便被连池拉着一道赶往临州华府替人解毒,到了临州才知那华府竟是四国名商琼华夫人的府上,华府世代经商,所经营的客栈,钱庄,酒楼,赌场,青楼,航运各业遍布四国,是四国皇帝争相拉拢的对象。

她与连池一道与中毒之人搭脉,片刻之后两人都面色凝重,相互一望:“是食魂蛊。”

华夫人一听眸光微沉:“能解吗?”

“食魂蛊不是毒,蛊虫会吸取人身上的功力,再回到施蛊人体,是东部一些擅巫蛊的族类用来疗伤和增身自身功力之法。”烟落淡声说道。

“姑娘,你是……”华夫人不由打量着黑纱覆面的女子。

连池走近前来:“她是我小师妹烟落。”

华夫人不由多打量了几眼黑纱遮面的女子,带着莫名的审视。

“但这些人一直居于东部九冥山一带,怎么会来临州?”烟落微微皱了皱眉。

华夫人闻言冷然一笑:“烟姑娘怕是一直未出庄来吧,楚帝挥军东征,如今的九冥山一带已经归为西楚,这些人估计是逃亡过来的。”

烟落闻言一震,思量片刻道:“只要找到施蛊人,杀死蛊母,他们体内的子蛊一死,就可保全他们的性命和武功。”

九冥山人口虽少,但个个擅使毒,更有甚者会将人毒成浑身带毒的怪物,要想拿下九冥下定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是精明如楚策怎会做出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她与连池合力将一人身上的食魂蛊引出,一路尾随追出了临州城外,蛊虫突然消失,鬼魅般的黑影在林中闪掠,带起阵阵难闻的腥臭毒气,连池递过药丸:“把解毒丸吃了,这些人身上都带毒。”

说话间数道黑影从树上落下,烟落迅速拉着连池从马上一跃而起避开了偷袭,一时间五个人围攻而上,她虽有些身手,但还要护着连池,难免有些吃力。

正在双言缠斗之际,有马蹄之声破空而来,如骤起的狂风,快得令人震慑,利箭破空而至,穿透与她交手之人的头颅,她抬眸望去,玄衣墨发的男子一骑黑马卷尘而来,一如她记中的冷峻犀利。

是他?!

是她曾经爱了十三年的他,是最后将她抄家灭门,葬身火海的他,楚策。

楚策持弓勒马停住,夜风中黑发飞舞,眸光如刃,浑身不可一世的王者霸气,身后跟随的黑甲卫齐齐勒马,整齐如一,干净利落。

夜色深重,谁也没有看到她眼底缓缓掀起的暗涌,时间凝滞,两人默然相望。

他还是那不可一世的帝王,而她已流落民间,挣扎求生,他们之间,云泥之别。正在她怔然之际,便见楚策微一扬手,听到连池的呼喊之声:“小心。”

一箭划空而来,她身形一掠避了开去。

楚策扫了一眼林内数人,左手微一举弓,身后数十人,齐齐搭箭拉弓。烟落心狠狠一沉,这样的情况下,她和连池都可能被射杀。

凌厉的箭头在月光下闪着冷寒的光芒,林中一片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她一点都不认识他,他是如此冷酷决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施蛊人一见也不敢轻举妄动,似是在思量对策。烟落敛目深深吸了口气,扬手一挥一道蓝光自袖内流出,直直划开一人的颈项,她一拉连池朝一边跑去。

她快,箭更快,利箭破空而至,穿透她的肩胛骨,她扭头望向高踞马上之人,目光悲极,痛极,恨极。

乱箭如雨,林中一行施蛊人被当场射杀。

连池扶着她,一脸愤然望向楚策一行人:“你们干什么?”

“如果不动,箭伤不到你们。”楚策声音冷冽如深秋的风。铁甲卫个个箭术精绝,是不会射错地方的。

烟落咬唇一把拔出箭矢,顿时痛得面色苍白,冷汗直冒,虚弱地说道:“我们走!”

这一刻,她只想快点离开,离开那个人眼前。

连池扫了一眼四周,面色顿变:“食魂蛊还没死。”真正的施蛊人还没死,这些不过是小喽罗。

话音刚落,林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腥臭之气,两人抬眼望去,丛林深处走出一道人影,他所过之处花草树木都瞬间枯死。

“是毒人,快走!”连池扶起她道,这种把自己练得全身是毒的人,最难对付。如今她有伤在身若再沾了这毒,更是棘手。

一道白光如流星般划空而来,眨眼之间便至眼前,连池顿时欣喜:“公子!!”

月华之下,白衣男子自空中飘然而下,衣袂飞扬,优雅潇洒如踏月而来的仙人,扬袖一挥便将走近的施蛊人逼退数步,一伸手将烟落搂进怀中,目光森冷地望向楚策:“姓楚的,欺负我徒弟这笔账,百里行素记下了。”

楚策面色无波:“朕前来追捕九冥山余孽,阁下别多管闲事。”

百里行素没有多做纠缠,便叫上连池返回百里流烟宫。

这一番意外的相逢,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波澜,那些曾经念念不忘的回忆,那些失去亲人和孩子的悲痛绝望,在她心底激烈碰撞,仿佛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撕碎一般。

百里行素带着她一路奔驰,感觉到怀中之人在颤抖,低声安抚道:“很快就回去了。”俊挺的眉不由微微蹙起,眼底若有所思。

回到庄内,百里行素去了药庐取药,她独自一人奔出房,冲到了后山断岸,对着浩浩长空跪下:爹,娘,大哥,如果你们在天有灵,如果你们看得到我。请你们……赐予我真正重生的力量,让我不再彷徨恐惧,让我可以坚强勇敢地面对未来的路。

深秋的夜风,冰冷而萧瑟,充满了悲伤的气息。

烟落抬头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心中翻涌的思绪仿佛是要绞碎她的心。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不仅连累他们丧命,就连最后一面也未能相见。

她是个不好的母亲,让她孩子还来不及出生,便消亡于世间。

她所有挚爱的亲人都因他而死,她却……还在对那个人念念不忘,真正该死的,是她。

百里行素找到后山,远远看到山崖边上纤弱的女子抱膝蜷成一团,整个人都在颤抖,似在极力隐忍着莫大的痛楚。

他轻步走上前,一把拉过她靠在自己肩头,拉开她肩头的衣服,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之上,自始至终也没有出言安慰,亦没有开口发问。

突然肩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她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似是在发泄着什么,又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隐约间有滚烫的泪滴落在他的脖颈处。

她在哭。

仿佛是压抑了无数岁月的悲痛,汹涌而至,击碎了她所有的坚强和隐忍。

百里行素任由她咬着直到血肉模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抬手轻抚着她的后背,漫不经心道:“好了,师傅知道你被那姓楚的欺负了,下次见着他,我在他身上帮你刺个洞回来。”

可是聪明如他,又怎会看不出她所悲痛的,不是为这所受之伤。

过了许久,她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喃喃问道:“人死以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如果是,那她的亲人们又是哪一颗?

百里行素笑如清风:“这世上有鬼吗?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在乎于心而已。”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她由衷叹道。

百里行素扬眉一笑:“喜欢的话,就这样守着过一辈子也不错。”

她蓦然失笑,她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她曾经向往于这种隐于山林的简单生活,而如今终于身处于这远离朝堂恩怨的景致,心中却是因仇恨而衍生的满腹心机,对每一个人,甚至……自己。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三年。

西楚汴城,青石铺就的路面,厚重林立的墙楼,无不散发着这个王朝独有的古朴与大气。

因着西楚第一女将萧清越战功赫赫,如今女子也可参军,想到那个她未曾见过的三姐,烟落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期待,有机会该去见识一下四国第一女将的风采。

窝在她袖内午睡的小兽突地窜上肩头,盯着街边的烤肉铺唧唧直叫,她无奈失笑,探手摸了摸它的头,到铺外的空桌坐下:“老板,一只烤山鸡。”

临走之际,百里行素请了地煞楼追杀她三个月,若她能活着回去,便是出师了,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干得出来,对人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只是这已经走了三天了,也没与人交上手,又不敢放松警惕。

“啊——”

烟落扭头便见摔到边上的白衣小童,躬身将其扶起,温然一笑:“小心点。”

那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圆圆的脸像糯米团子一般,眼睛明亮如星辰,约有三四岁的样子,看着看着,心头不由一阵酸涩,那个孩子若是还在,也该这么高了吧。

孩子不经意看到桌上正吃肉的小兽,满脸惊喜地跑过去:“它是老鼠吗?”

小兽抬头瞥了他一眼,想它堂堂灵兽,竟被人说成是鼠类。

“它是雪貂。”烟落微笑说道。

小孩子一脸欣喜地伸手想去摸,小兽不喜生人便要扬起爪子捍卫自己的清白,烟落眉眼一沉:“美人!”

小兽悻悻地收回爪子,任由那胖乎乎的小手将自己蹂躏,半晌之后,小孩子依依不舍地放下小兽:“我要去买东西了,姑姑再见。”说罢拿着银子到旁边的包子铺欣喜地买了几个糖包离去。

待到美人吃饱了,见天色已晚,她便寻了客栈准备投宿,一进客栈大堂便见店内很是热闹不已。

“姑娘,你放手,这么多人看着……”

“看就看,你救了我,又亲了我,我以身相许,他们爱怎么看怎么看!”

“你……”前堂之内一身丹青锦袍的男子,剑眉星目,风仪润雅,不耐烦地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紫衣少女。

“你什么?没话说了?那就娶我。”紫衣少女笑意张扬。

男子沉默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狡黠,一脸沉重对紫衣少女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已经娶妻了,而且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

“你娶了谁?我不信?”少女一脸倔强。

男子笑了笑一转身,满堂酒客齐齐扭头顺着他望去,正进门的烟落顿时秀眉拧起,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很是不悦。

笑意温柔的男子举步走近,长臂一伸搂住她的肩膀:“夫人,你怎么才来,为夫等你好久了。”

满堂酒客望着三人,无不艳羡那男子好运,那夫人虽是黑纱遮面,那一身的风华气度却是举世无双,再看那穷追不舍的少女,娇艳中带着几分英武之气,亦是难得的佳人。

紫衣少女几步逼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是他夫人?”

烟落不悦地拧眉,“我不……”

“娘——”

烟落闻声低头一看抱着自己大腿的小孩,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个孩子,平白冒出一个相公一个儿子,这样的福分她可懒得消受。

“爹爹,娘亲。”孩子仰着小脸,甜甜地唤道。

男子躬身将孩子抱起,对紫衣少女道:“我真的娶妻了,连儿子都三岁了。”

少女忿然望着这平白冒出的“母子”,又不甘心放弃,一咬牙道:“好,我忍了,她做大,我做小。”

话音一落,顿时满堂惊呼。虽说西楚民风开放,但这般公然女追男的率性女子还真是头一回见。

“在下此生只娶一妻,终生不负。”男子一手抱着小儿,一手搂着“妻子。”俨然一个慈父良夫的深情形象。

躲在袖中的连美人眼见情敌一再调戏心上,一怒而起窜了出来,狠狠一爪子挠向那只手,捍卫自己的领地。

男子抱着孩子后退数步望向袭击自己的凶手,只见一只巴掌大小的小兽趴在烟落肩头,皮毛雪白光亮,小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手上一阵冷寒,低眉一瞧被抓处一股黑气迅速蔓延开来。

“爹爹!”孩子惊呼出声,转头望向烟落的方向救助。

烟落抿唇沉默了片刻,上前出手封住对方的穴道,将人扶到楼上房间,貂儿的毒性霸道,若她不及时出手,只怕这人的一条手臂都会废了。

“方才之事,多有得罪。”男子笑意温和地望着为自己疗伤的女子。

烟落一把那人衣袖撩起,拿刀在手腕处割开一道口子,暗运内力帮着将毒从手臂一点点逼出来,淡声道:“体内还有些余毒未尽,今晚可能会发烧,明日就好了。”

“无碍。”男子淡笑,只是看她的目光多一丝惊讶和审视“我叫楚修聿,这是小儿……”“我叫无忧,无忧无虑的无忧。”白衣小童一步上前,圆圆的小脸扬起灿烂的笑容“姑姑你叫什么?”

“烟落。”她将银针收起,淡声道:“这几个时辰别乱动,以免余毒再扩散,我去让掌柜送些水来。”

无忧眼珠滴溜一转,迈开小短腿便往外跑:“我去。”

一路急奔到客栈后院,院中平地一阵风起,数名青衣武士出现在院内,对着无忧单膝跪地,为首的一人望着他道:“世子,王爷他……”

无忧奶声奶气地道:“爹没事,祁连叔叔你快把那个烦人的女人送走,不许她再跟着我们。”

“是。”祁连低头沉吟片刻问道:“那个蒙面女子……”

以王爷的身手怎么可能就被那么一只雪貂伤了,实在是让他难以理解。

无忧圆圆的小脸板起来,“这是秘密,不能跟你们说。”说罢小跑着离去。

祁连无奈摇头,这父子两个心里又划得什么小九九?

屋中沉寂,修聿靠在榻上敛目浅眠,手腕处的伤口还微微渗着血,美人跳到桌上冲着她唧唧直叫,烟落伸头点了点它的头:“坏东西,看你以后还乱抓人咬人。”

美人呜呜地叫了两声,委屈不已,连百里行素它都照咬不误,它这已经很爪下留情了。

烟落取出随身带着的解毒药粉倒入杯中兑水,拿巾帕蘸着清理他的伤口,早点把这些事做了,她也好安心上路。

修聿倚着软榻瞅着面前的人,面纱覆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有一双极漂亮了的眼睛,清怡明澈,淡漠疏离,深藏了不愿示人的忧伤与沧桑。

烟落抬眸便撞上那道目光,微微皱了皱眉,眼前这个男子没有楚策的冷傲绝美,亦没有百里行素那样圣洁若仙,看在眼中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的力量,宛如是一卷落尽繁华的水墨画,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无忧气喘呈呈地跑回来,送水的店小二将水放好,小家伙一撸袖子便将巾帕浸湿,耐何手太小,怎么也拧不干,修聿瞧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放下。”

无忧拿着好不容易拧干的巾帕爬上床,劈头盖脸搭在他脸上,跳下床一个踉跄打翻了水盆弄得一身湿,修聿闻声坐起,“这么不小心,一会受凉了怎么办?”

烟落按住起身下床的人,淡声道:“我来收拾。”再让余毒扩散,她明天就更走不成了。

“先给无忧换衣服。”修聿三两下把无忧身上的湿衣拨了个干净,拿着衣袖擦着他脸上的水渍,“冷不冷?冷不冷?”

烟落很快取了他们的包袱过来,翻出无忧的衣服拿近床前:“你躺着吧,我帮他穿。”

无忧一听欣喜地从被子里爬出,由着她一件件给自己穿好衣服,一直咧着嘴笑个不停。修聿倚着床柱看着两人,眉宇间漾起暖暖地笑意:“谢谢,无忧是早产生下的,身体弱,受不得寒气。”

烟落微一怔,眉眼间泛起轻柔的笑:“你是个好父亲。”

无忧坐在床边,由着眼前的女子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忽地仰起头望她:“烟姑姑,你要是我娘多好。”明亮的眼底带着深切的期盼和喜悦。

她微一愣:“我……”明净的眸子霎时暗涌无数,又在转瞬之间归于沉寂。

“无忧的娘难产死了,他一直没见过母亲。”修聿的话打断了她的解释,这么多年,他努力做一个好父亲,宠他爱他,但他终究也无法弥补无忧没有母亲的遗憾。

看着眼前一脸稚气的孩子,烟落心头百味杂陈修聿沉默片刻,探手浅握住她微凉的手:“烟姑娘,我想……娶你为妻。”

他握着她的手,暖暖的温度不断传递过来,淡淡的松香气息萦绕在鼻间,温醇的像令人迷醉的梦。

她抬起另一只手搭上他的额头,淡淡道:“果然烧得厉害,都说胡话了。”

小无忧趴在一旁,看着自己老爹平生第一次对女人表白却被当成说胡话,捂着嘴偷笑不已。

“我是认真的。”修聿坐起身,面上竟带着一丝窘色,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自己也知道初次相见,便说出这般的话不合适,但难得遇到无忧喜欢自己也看上眼的,一时间便脱口而出了。

烟落抽回手,语气清淡:“你找错人了。”她可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女,一个相识十三年的人都可以骗她,何况这一个相识不到三个时辰的人。

“烟姑姑,我真的想你做我娘。”小无忧一脸认真地望着她,一把搂着她脖子,这个人身上有娘的味道。

烟落微一震,眼底的沉痛如流光掠过,揉揉他的头,将他塞进被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药瓶放到桌上:“这些药一日两次,两天就清了余毒。”

烟落出了房门,小无忧从被子里爬出来,“爹爹,怎么办?”

修聿微微皱了皱眉,望向儿子:“刚才为什么乱认娘?”

无忧抿唇低头:“我喜欢烟姑姑。”扬起小脸望向父亲:“爹爹也喜欢烟姑姑吗?”

“那我们是去燕国,还是去追人?”修聿望着儿子问道。

“当然是去追未来娘亲啦,你让她的貂儿咬了,要让她负责到底。”无忧望着他,笑得邪恶,“看上了就要先下手为强。”

“好,乖儿子。”修聿笑着捏他糯米团子似的脸,目光宠溺温柔。

刚走出客栈的烟落顿觉后背心直发凉,何曾想到那两父子还在打自己的主意。美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袖中爬出,趴在她的肩头咕咕直叫,摆脱了情敌显得十分高兴。

烟落淡笑,侧头问道:“我们走哪边?”

美人小脑袋四下望了望,而后朝着北方唧唧直叫,一人一兽连夜离开汴城,朝北而行。

区城,这里已经是北燕的国土。一人一兽站在山坡之上望着下方的城池,一连走了几天,地煞楼也不见有人寻人来,到底是那些人找不到她,还是根本在磨她的耐心,想趁她防备弱了再下手。

正想着,背后丛林一道寒光破空而至,她一个下空翻落到下方官道之上,背后的长剑也同时出鞘,剑似游龙,发出阵阵铮鸣。

刀剑相击,剑光四射。

肩上的美人也趁乱而起,直直扑上对方的面门,对方一剑横劈而来,貂儿却一个下空翻让他劈了空,狠狠一爪子挠向那人的下盘,那人顿时身形一震,同行而来的人一收招扶起受伤的同伴,一阵风似地没入林间,无影无踪。

她收剑刚一转身,便看到数步之外,青衣男子卓然而立,一手拿着自己方才飞落的面纱,一手牵着白衣小童,看着她脸上的胎记,面上的笑意微僵。

“你好像很失望?”烟落走近。

“我挺喜欢。”修聿面上扬起笑意,探手将手中的面纱递过:“这样的话,应该没什么情敌竞争。”

一连数日,无论她怎么走,最后都是会与那两父子“巧遇重逢”,刚一进茶楼坐下,两只尾巴便不客气地跟她同座一桌。

“小二,来壶上好的君山银针。”无忧奶声奶气地叫茶。

店小二很快将茶送来,见他们坐在一桌,很自然便道:“公子,夫人,你们的茶来了,请慢用。”

修聿抿唇淡笑,对小二那句公子夫人的很是受用,执起茶壶起手斟茶,递于烟落面前:“夫人,请。”无忧欣喜的打赏了小二。

烟落拧眉:“再这般戏弄,休怪我不客气。”

“我就怕你这样客气,那样正好。”修聿面上笑意依旧,将茶杯放到她手边,自行斟了一杯:“你是百里流烟宫的人吧。”

烟落眸光微沉,目光多了几分警觉。

“我无恶意,只是与行素有几分交情,看你的武功医术,还有那只貂儿,百里行素是你……”修聿笑意温和。

“师傅。”烟落淡声回道。

修聿摇头失笑,抿了口茶道:“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追杀训练的事。”

“未来娘亲,你不要跟干爹学了,跟我爹爹学吧。”小无忧望着她笑眯眯地说道。

“干爹?”

“无忧刚生下来差点夭折,是行素救活的。”修聿重新拿起一只茶杯为她倒了茶递过,“然后就把无忧认做干儿子了。”

“未来娘亲,我告诉你个秘密。”无忧小脑袋伸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干爹其实三年前就已经是我爹的手下败将了。”

烟落闻言瞥向修聿,如此看来那日在客栈他是故意不避开貂儿的攻击让自己受伤。修聿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小胜半招而已。”

百里行素的武功修为已经是高深莫测,眼前这个还能在他手上胜半招,那会强悍到什么地步?

“未来娘亲,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无忧一脸希冀地望着她。

烟落拧眉不语,这一路无忧一口一个未来娘亲,她一再纠正对方全当耳旁风,却又不好跟一个孩子去争论计较。

修聿沉吟片刻,坦然言道:“我和无忧来燕国是想找金线莲,无忧因为先天体弱,行素虽救了他性命,但他受不得寒,这几年来寻遍几国灵药才勉强调理好。”

金线莲是北燕皇室至宝,更有禁军严密把守,百里行素也嫌麻烦没去下手,不知是因为怜惜这孩子,还是感于这父子两的情谊,她点头应下,小家伙顿时眉开眼笑。

暮色时分,三人一行到达燕京城外,烟落看到前面追着小兽玩耍的孩童,眉眼间不由柔和了几分,修聿笑意浅浅闲步走在身侧。

美人跑了一段骤然停下,嘶嘶直叫,烟落眉眼一沉疾步上前拉住乱跑的无忧:“有杀气。”貂儿天生敏锐非常,这样几近虚无的气息,也逃不过它的感触。

话音一落,丛林深处一阵异动,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前方道路之上一阵铁甲卫士之后,弓箭手弯弓搭箭,箭锋凌厉,杀气纵横。

“中州王,本将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了。”队伍开出,身着银甲的男子缓缓出步,鹰一般的锐眼直视着她身旁的修聿。

中州王?!

烟落闻言侧头望眼身旁的人,那个掌管着四国交界,被喻为西楚守护神的神秘王者,就是他?!

暮霭沉沉,骤起一片肃杀之气。

修聿眉眼冷沉,淡淡扫了一眼前方的空地,无论是地上还是半空都布满了暗桩机关,若再踏前几步,纵然他们身手再高明,不死也会重伤。

“有劳刑天将军亲自相迎,本王不胜荣幸。”修聿沉声道。

烟落抬眸望了望对面的人,这个北燕第一大将军的刑天,以前倒也听说过几分,但中州王向行踪不定,他却能在此埋伏好一切,着实不简单。

“能与中州王会面,该是本将的荣幸。”刑天冷然一笑,三年以来北燕多少密探查询他的行踪都如泥牛入海,南越和东齐密藏的灵药被盗,他便猜到这人会来北燕。

两人都笑着,一个笑得淡然,一个笑得阴冷,目光中似是无声的较量。

“中州王是自己跟本将走一趟,还是……本将请你。”刑天定定地望着浅笑而立的青衫男子,扫了一眼他身侧的蒙面女子和小童。

烟落悄然将貂儿放出趴在无忧肩上,这是北燕的铁卫禁军,战斗力可想知,即便他们身手再好这么多人,也很难脱身,何况还要照顾无忧。

正在她忧心之际,后方数道青影掠至身后,齐齐拱手道:“王爷!”这么多暗卫随在其后,竟然连她也未曾察觉。

“祁连,带无忧和她先走。”修聿沉声道。

祁连闻言靠近她与无忧身侧,然而还未动,后方铁蹄阵阵而来,与刑天的人马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困在其中,烟落一手抱着无忧,一手持剑,与祁连一道朝还未合拢的空隙处疾奔而去,刑天一扬手,万箭如雨朝三人射来,修聿与其他七名暗卫身形一掠,只见剑光疾舞,生生挡下那些箭矢。

仅在这片刻功夫,包围圈已经完全合拢,刑天见他那般在乎二人安危,一把夺过旁边之人的弓箭,一箭如流星破空而至,烟落与祁连都在对敌,眼见着箭越逼越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趴在无忧肩头的小兽嘶嘶一叫,比那箭更快,扑过去在半空将箭咬住,却被剑的力量带着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气得毛都炸起来了。

烟落抿唇轻啸两声,美人如闪电般冲在他们前方,见人就咬,专咬脖子,生生将严密无比的包围圈撕开了口子,助三人突围而出。

只闻得后面杀声震天,修聿等人情况如何已经不知,烟落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三人一道寻路撤离,密林之中,飞速穿行,锐器破空而来的声音迎面而来,她秀眉一拧:“小心。”一把将无忧扣到怀中,几个旋身避开。

只觉后背一阵深寒,让她身形一颤,半跪着落地,无忧一见小脸皱成一团:“烟姑姑,你怎么了?”

她淡笑摇头,抬眸却看到那小小的脸上片刻之间便泛起青色,她慌忙把脉:“冰凌,是冰凌。”

那是极为阴毒的暗器,以内力凝成冰针,伤人入体即化,侵入血脉,她有内功在身,可是无忧本就体弱,受不得寒,如今……

“世子……”祁连担忧地出声,这么多年,主子心疼世子是他们看在眼中的,不惜为他踏遍天下寻药医病,这一劫,可过得了吗?

烟落一手扶在无忧后背,以内力控制寒气的蔓延。祁连不由一震,如今大敌当前,她以内力保护世子,自己也有中寒毒在身,这样稍有不慎就是会送命的。

“去燕京。”烟落咬牙出声道。

燕京,城西驿站,三人寻了间较僻静的房间藏身,祁连在外放哨,烟落在屋中为无忧施针救治,早已忘了自己也有伤在身。

夜半时分,修聿寻着祁连留下的暗记来到驿馆,看到床榻上脸色发青的儿子,呼吸一窒:“怎么回事?”几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间便成了这般模样。

烟落抿着唇站起身:“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他。”

“你出去吧!”修聿紧张无忧伤势,声音不由冷沉了几分。

烟落侧头望了望榻上的人,举步出去,心被揪得紧紧的。

祁连看到她出来,上前道:“世子怎么样了?”

烟落默然走开,祁连站在门口处望了望屋内的情况,低声道:“姑娘不要怪王爷,他只是太紧张世子,世子出生带回中州险些夭折,虽然逃过一劫,但一直体弱多病,王爷一时情急说话急了些。”

她没有说话,美人趴在肩头,轻昵地蹭她的脸,以示安慰。

修聿将冷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抱在怀中,眼底难掩的沉痛和自责。

无忧疲惫地掀开眼帘,冰凉的小手抓着他的手:“爹爹,你不要怪烟姑姑,无忧喜欢烟姑姑。”

祁连进门听得无忧的话,上前出声道:“王爷,方才若不是烟姑娘将世子护在怀中,只怕……,一路还以内力控制世子体内寒气蔓延,自己还重伤在身呢。”一个才相识几天的人,这般豁出性命相护,已是难得。

月光如华,女子独自坐在湖边,侧头望着肩上的小兽:“美人,我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还是那么没用啊。”这样的她,还如何回去报灭门血仇。

修聿悄然走近挨着坐下,她身欲走被他拉着坐下:“抱歉,方才一时情急,说了重话。”

“寒气已经控制住了,我已经通知师傅会带无忧回西楚,你七天之内拿到金线莲回去。”她望着湖面淡声说道。

“谢谢。”修聿微笑,望着湖面月影,缓缓说道“当年无忧母亲伤重,我本可以救她,她却坚持生下这个孩子,他是他娘拿命换来的,如果无忧出事,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拒唇沉默了片刻,道:“我一定会治好他。”

修聿微微皱起眉,她明明每次在无忧面前随和温柔,一对着他便是这般淡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从袖中取出一物,迅速套到她的手。

烟落眉头顿拧:“干什么?”

“订情信物。”眉目英朗的男子笑如春风。

“拿回去。”她的声音毫不掩饰的冰冷。

修聿一笑若朗月清风,道:“这是西楚高祖皇帝所赐,你是第一戴上它的女子,戴上了除非砍了手,否则是拿不下来的。”这看来温和无害的男人,骨子还是一样的霸道。

“对一个才见面不到十天的人,说这样的话,中州王不觉得失礼吗?”烟落面色冷淡。

“是有些。”修聿坦然点头,侧头一笑“我相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我不想跟你培养。”烟落转头就走。

刚走几步,后面的人健步上前搂住她往暗处一带:“有人来了。”

两人急步回到房中,带起无忧快速离开了驿站,刑天这么快就带人搜城,心机谋略这般警觉,着实难对付。

几人进入暗巷,祁连问道:“王爷,要不要通知祁月?”行踪暴露,稍有不慎便是性命堪忧,如今世子又病重,情况不容乐观。

修聿沉默了一会,眸光深邃难辩,而后道:“不必了,设法护送烟落和无忧去西楚,然后散布消息,中州王被困北燕,世子遭人暗害,生死未卜。”

烟落侧头望向身旁的人,不由暗叹其手段之高,中州王虽不在西楚朝中,却在民间身望极高,广交绿林之人,一旦放出这样的消息,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既保全中州,又可自救,不愧是那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中州之王。

为躲避刑天的搜查,几人趁着夜色潜入到北燕皇宫栖身于无人的宫殿休息,修聿寻了上好的伤药回来,进殿便见榻上枕剑而眠的女子,轻步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她霍然睁眼拔剑,他却快她一步点了她的穴,剥开她的衣服。

“中州王,请自重。”她冷冷地喝道。

修聿俊眉微扬,脸上扬起淡淡的笑意,暧昧低语:“我会负责的。”看自己未婚妻的身子,又何来自重之说。

他低眉小心将她肩上背上的伤一一清理,动作轻柔无比,这些都是突围之时保护无忧所伤,不然以她的身手,何至于伤成这般。

好不容易熬到处理完伤势,她刚想舒口气。他却丝毫没有帮她解穴的意思,小心避开她的伤处让她侧躺着,自己毫不客气地躺在她身侧,笑意潋滟地望着她,呼吸间松兰般的清郁香气喷洒在她头顶,一手伸在她背后,让两人距离靠的更近。

她眉头紧拧,耐何内力大失,又重伤在身,生生被人占了便宜去:“放手!”话音落则便觉背后有阵阵暖流传来,这才明白,他是想将自己内力输送给她。

清晨,北燕皇宫被来往的宫人们打破了沉寂,烟落纵身隐于房梁之上,进到屋中的身形颇有几分熟悉,一身紫色的劲装,英姿飒飒。

“初云,要不是刑将军遇上你,在那荒郊野岭若出了意外,你让母妃怎么活?”锦衣华服的美妇快步跟着进来。

是她?!

那个在汴城追着修聿的紫衣少女,竟然是北燕最为受宠的初云公主,心念一转,烟落唇角勾起主神秘的笑意。

听得她让那贵妃寻画师前来,想来是想寻找修聿,但更加坚定了她心中的计划。

待到下面的宫人和那贵妃都离去,她毫不掩饰行踪从屋梁一跃而下:“初云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燕初云闻声迎面便一掌击来,待看清那黑纱遮面的女子,骤然收掌:“是你?”

“你想找他?”烟落淡声问道。

燕初云眸光微沉,便问:“你在这里,是不是……他也在燕京?”

“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我就让他留在北燕皇宫,至于当不当驸马,那就要看你自己了。”烟落将燕初云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燕初云凤眸微眯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当真舍得?”这样把自己相公卖了的女人,他怎么会娶?

“我不是他夫人。”烟落澄清事实。

燕初云一听眸光顿时一亮,“你要本公主帮你做什么?”

“送我和孩子去西楚。”如果有燕初云为庇护,是离开燕京最安全的方法。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燕初云半信半疑道,要让她送他们走,想来他们是遇到大麻烦了,最近刑天在到处抓什么人,难道就是他们?

“如果……我可以让你今晚就见到他呢?”烟落微微一笑说道,修聿不也拿她做过挡箭牌,现在她只是有样学样而已。

“刑天在抓的是你们吧,如果你胆敢欺骗本公主,是何后果你该知道。”燕初云威胁道。

烟落易容成初云宫中的宫女,回到藏身之所说明了约定之事,修聿顿时眉目纠结,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咬牙切齿:“你还真干得出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美男计吗?”无忧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奇地问道。

修聿眉眼一沉哼道:“不要燕初云帮忙,还出不了北燕不成?”

“恐怕还真是。”烟落冷静地说道:“她已经知道我藏身皇宫的事,一旦禀报燕皇,不但拿不了金线莲,只怕想走都走不了,你没有退路。”

入夜之后,一行人如约来到初云宫,燕初云喜出望外,正欲开口说话,便听得殿外传来刑天的声音:“公主,宫人来报有可疑人等进了皇宫,本将奉命带人前来巡查。”

一向沉静从容的修聿也不由皱了眉头,望向燕初云,郑重问道:“有把握打发他走吗?”如果不能,只能硬拼,可是这样一来回西楚和取金线莲就难上加难了。

燕初云见他一脸紧张的神色,扬唇一笑:“你们先找地方藏身,不就一个刑天吗?”

半天得不到回应,刑天一行人破门而入,前殿没有一个人影,便快步朝后殿走去,身旁一个副将小心翼翼道:“将军,后殿……后殿是浴室。”

“搜。”刑天沉声道。

一行人直直闯到后殿浴室,刚一进门便闻得一声女子的轻叫,浴室之内,热气氤氲,朦胧之间看到浴池之内女子纤美的背影。

“大胆刑天,连本公主的内室你也敢闯。”燕初云换了一袭宽大的长裙,坐在榻上,长长地衣摆拖在地上,掩去了无忧的藏身之处。

“……公主。”池内的女子背影微颤,小心翼翼地出声。

一行铁卫只看到女子圆润的肩头,肤白如玉,沾着绯色的花瓣,更显动人,一时之间都愣愣地望着那宫女的背影。

“还敢看!”燕初云厉声喝道,众人慌忙低下头去,目光却依旧不时瞟向浴池的方向。

刑天低垂着头,冷声言道:“本将奉命搜查,还请不要为难。”

“擅闯公主寝宫,还闯到浴室里来了,这是奉得什么命?”燕初云一脸怒色,厉声斥道“本公主即刻就让父皇挖了你们一双双狗眼。”

“本将要搜查这里,请公主……”

“刑大将军!”燕初云怒不可遏,深深吸了吸气:“这里一眼望去,什么都看在眼里,你还想搜什么,还是想看什么不该看的?”

刑天扶剑举步走向浴池,烟落背贴着池壁,背后的伤口浸了水,钻心似的疼。修聿沉在水中一直憋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刑天站在池边解佩剑,纵身便跳下水池,还未来得及潜入水中,池中的宫女顿时恼羞,一巴掌便打了过去:“下流!”

刑天一把制住她的手剑眉微拧,眸光深沉难测。只要稍一低眉女子的酥胸隐约可见,绯色的花瓣掩映下,更显撩人,薄唇微抿,一把松开她的手纵身跃上岸:“走!”

一行人刚出浴室,修聿赶忙浮出水面,吸了口气又沉了下去,刚一沉下水,刑天便去而复返,扫了一眼浴室:“公主,本将的剑落下了。”取了剑,这才离去。

待到一行人离开出了前殿,几人才松了口气,烟落赶紧将水中的衣服抓着穿好,她当然不真的全脱便宜了潜在水中的某人,只是解了上衣而已,只是背上的伤口这一泡又难好了,连美人纵身跳了过来,一个不稳便跌到水中,烟落将它捞起纵身上岸进了不远处的屏风,快速换了衣衫出来带着无忧和连美人离去。

修聿正欲上岸,一抬头便见燕初云一袭轻罗裳蹲在池边,捧着一套男装,含羞道:“聿哥哥。”他干笑着接过衣物,纵身上岸转到屏风后换好衣衫出来,动作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连美人不知何时跑出去叼了一把青草回来,往桌上一放,烟落一见是知是预防风寒的草药,不由摸了摸小兽的头。

燕初云一见,忍不住道:“它叫什么?竟然还知道出去给你找药,它真的只是貂吗?”

“它叫连美人,是我大师兄。”美人趴在肩头亲昵地蹭她的脸,很是欢喜。

修聿望了一眼,果然是很有百里行素的特色。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公主殿下,刑将军说方才在初云宫轻慢了公主的侍女特向皇上请旨纳那宫女为妾。”

修聿面色顿时黑如锅底望向烟落,燕初云也不可置地望向她,说道:“刑天府上连一个侍女都没有,本公主还当他是断袖呢,今天竟然想起来纳妾,真是奇迹!”

烟落将美人带来的草药收好,扬手撕下面上的面具,递到燕初云面前:“我想这宫里会有很多人愿意是那个宫女。”

燕初云将面具收起,笑着坐到烟落身旁:“只要你不跟我抢聿哥哥,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燕初云的好姐妹。”

烟落淡然一笑,默然不语,只要治好了无忧身上的寒毒,这些人都与她不再有关系。

次日,燕初云陪同慧妃前往区城大觉寺进香,烟落和无忧混于宫人之中离开了燕京,当日北燕大将军纳妾传遍燕京内外,轰动一时。

出了北燕国境,她不敢有片刻耽误赶往沧都,然而天降大雨,他不得不带着无忧下马寻找避雨之地,“烟姑姑,冷……好冷。”无忧苍白的唇哆哆嗦嗦地说道,眼皮越来越重,真的好想睡一觉,睡一觉就不痛了吧。

她站在大树下,望着空旷的官道焦急万分,再这么下去,怕是撑不了七天了,望着怀中性命堪忧的孩童,不由想到自己那早夭的孩子,她已经让那个无辜的孩子丧命,如今这一个,她一定要救。

“无忧,别睡,不要睡过去。”她急声唤道。

无忧撑着不让自己闭眼,勉强扯起一丝笑:“烟姑姑,我好想我娘啊!我想娘给我做糖包……你要是我娘……多好,无忧就不会是没娘的孩子了。”

烟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那稚气的声音在雨中微弱几近虚无,却又清晰地落入她的耳际,听着心像刀割一样的疼。

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要让他受这么多病痛折磨?

惊雷阵阵,闪电撕裂长空,官道尽头一辆马车飞奔而来,她顿时眸光一亮,怀中的貂儿如闪电一般窜入车厢之内,她抱着孩子足尖一点,纵身落于马车上,一掀车帘面对的却是寒光冽冽的剑锋:“下车!”

她抬眸,一双平静苍凉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凌厉而冰冷。

是他,楚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