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大笑出门去(1/3)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其一)

打开《全唐诗·李白卷》,第一首就是这首《古风》。清代编纂《唐诗别裁》的沈德潜认为:“太白诗纵横驰骤,独古风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阮公,风格俊上,伯玉感遇诗后,有嗣音矣!”照他这么一说,李白应该是一位俨然的正统派。

鄙意未必!

要是有可能求教诗人本人的话,恐怕他也不能首肯,更不会认同自己是诗坛上具有责任感、使命感的道德卫士。虽然在这首诗中,他忧心忡忡地呼吁“大雅”的出现,洋溢着拨乱反正的精神,但以他一生的文学实践衡量,几乎很少遵循这个创作准则。现在流传下来他所写的九百多首诗和几十篇文章,大都为矜才使气,“纵横驰骤”的离正统甚远的作品。

所以,先要举出诗人这一首《古风》,是为了说明李白始终处于相当程度的自我矛盾之中。他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就不是他自己,有时候他在做一个想象中的自己,有时候失去自己,走到不知伊于胡底的地步。李白从公元701年生,到公元762年死,可以说是一生矛盾,矛盾一生。

姑且相信有上帝这一说,不知为什么,他把人造成如此充满矛盾的一个载体,而人之中的诗人,尤甚。设若矛盾在平常人身上,计数为一,那么,在诗人身上必然发酵为一百。同样一件事,你痛苦,他就痛苦欲绝,你快乐,他就快乐到极点,到狂。诗人与平常人不同之处,无论痛苦,还是快乐,来得快,去得更快。于是,诗人像一只玻璃杯,总是处于矛盾的大膨胀和大收缩的状态下,很容易碎裂。

所以,真正的诗人,短命者多,死于非命者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当然,有些诗人后来还苟活着。但实际上,他的诗情,早已掏空。他的五色笔,也被梦中的美丈夫收回去了,压根儿已不是诗人,只不过是原诗人或前诗人,或曾经诗人过。写不出诗,并不妨碍他仍顶着诗人的桂冠,在文坛招摇,要他的一席位置,要他的一份待遇。

其实,李白之伟大,就在他一直狂放,一直矛盾,也一直在不停创作着。

这首《古风》的写作年代,由于引用了孔夫子的话“甚矣,吾衰也”,一个“衰”字,研究者认为是李白晚年的作品。其实,一个人到了真老的时候,往往讳言其老。两条腿都成天津大麻花了,走路打晃,还说自己健步如飞,要继续拉车;嘴巴都不严丝合缝了,哈喇子直流,还说自己心神俱佳,要再干一程。这些人不但自己讳言老字,也忌恨别人总提醒他这个事实。所以,李白能在诗中说:“我老得不行了”,证明他未必真老。

再说,李白在逝世以前的那段岁月,作为一个充军夜郎、遇赦折返的国事犯,羁旅江湖,家国难归,那心境怕是不会快活得起来的,他笔下只能出现这种愁眉不展的诗:

窜逐勿复哀,惭君问寒灰。

浮云本无意,吹落章华台。

远别泪空尽,长愁心已摧。

三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赠别郑判官》)

一个“长愁心已摧”的诗人,不可能有兴致去研究当时诗坛的风潮、诗人的流派,以及年轻新秀们的写作状态。

同样,《古风》这首诗,也不可能是他春风得意那一阵写出来的,太快乐比太痛苦更不容易激发诗的灵感。声色犬马,三陪女郎,酒足饭饱,桑拿浴房,这时候的诗人只有饱嗝可打,臭屁可放,诗是绝作不出的,更甭说去关注诗歌运动了。一千年前,李白在长安城里,过的是他挚友杜甫所写的那优哉游哉的日子。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

再说,作为待诏翰林,李白还得哄最高当局开心。从宋人王谠著《唐语林》中的一则故事可见,诗人的马屁术也挺有水平,能拍得皇帝老子蛮开心的。“玄宗燕诸学士于便殿,顾谓李白曰:‘朕与天后任人如何?’白曰:‘天后任人,如小儿市瓜,不择香味,惟取肥大;陛下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上大笑。”

因为武则天养男宠,“惟取其肥大者”,李白讲这个低级的色情笑话,让李隆基开怀大笑,说明他很能揣摩老爷子的心理。当然,李白的作秀,或李白的佯狂,是他的一种舞台手段。他渴嗜权力,追逐功名,奔走高层,讨好豪门,是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目标,宫廷侍奉,更是他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把握得住的得以接近最高当局的惟一机会。所以,他忙得很,至少那一阵子分身乏术,忙得脚打后脑勺,不可能写《古风》,更不可能指导诗坛。除非被旁置,被冷落、赋闲,闲得生蛆,才有闲心去管闲事。

从下面这首近似“吹牛皮”的诗,便可了解他那时的得意心情了。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惟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

看这首诗的标题,就可想见诗人那一脸得意之色了。“护驾”是什么意思,是陪着李隆基去潼关洗温泉。也许诗人在这支陪同队伍中,只是最后一辆面包车的乘客,那也了不起。

英国的莎士比亚,一生中侍奉两位君王,一位是伊丽莎白,一位是詹姆士二世。前者,他只有在舞台边幕条里探头探脑的份儿,后者,他也不过是穿着骠骑兵的号衣,在宫殿里站过岗,远远地向那个跛子敬过礼。而我们的诗人李白,不仅与李隆基同乘一辆“考斯特”,由西安同去临潼,一路上还相谈甚密,十分投机。《唐语林》也证实:“李白名播海内,玄宗见其神气高朗,轩然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与之如知友焉。”看来,诗人的“片言道合惟有君”,固然有自我发酵的成分,但大致符合实际。他给杨山人写诗的时候,肯定采取海明威站着写作的方式,因为他已经激动得坐不住了。

所以,依我看,那首“大雅久不作”的《古风》,有可能是他天宝三载(744)第二次离开长安以后,已经有点失落,但未完全失落的期间写的。有点失落,怨而不怒,是写风、雅、颂的最佳状态。完全失落,风雅不起来,颂也没兴致,一心舒愤懑,就有失温柔敦厚之意了。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春日醉起言志》)

正因为他还有一份对长安的憧憬,才生出“浩歌待明月”的期冀,才有写一首“大雅久不作”感怀诗的可能。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和皇帝在一辆“考斯特”车上坐过,很官方色彩过的。所以,他有一时兴来的正统情感,虽然自己倒未必坚持正统,犹如他习惯了写非主流的作品,兴之所至,偶尔主流一下,也未尝不可。大师出神入化的诗歌创作,在物我两忘的自由王国里任意翱翔,就不能以凡夫俗子的常法常理来考量了。

对李白这样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来讲,要他做到绝对的皈依正统,死心塌地的在体制内打拼,恐怕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继续做笼中的金丝鸟,无异于精神的奴役。这也是他第二次终于走出长安的底因。如果我们理解李白,就可知道,他在人格上,更多的是一个悖背正统的叛逆者,也许就不能苟同这首诗能够代表他全部的文艺观点了。

但是,也别指望他能大彻大悟。李白与文学史上所有大师一样,无时不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建功当世,以邀圣宠,扬声播名,以求闻达,这种强烈的名欲,使他几乎不能自已;一方面,浪迹天涯,啸歌江湖,徜徉山水,看穿红尘,恨不能归隐山林;一方面,及时行乐,不受羁束,声色犬马,胡姬吴娃,离开女人简直活不下去;一方面,四出干谒,曲事权贵,奔走营逐,卖弄才华,沉迷名利场中而不能自拔。所以,公元733年,他第一次离开长安后,东下徂徕,竹溪友集。人在江湖,其实,还是心

存紫阙的。这是诗人一辈子也休想摆脱的“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攀高心结。

这不仅仅是李白,世界上有几个甘于寂寞,当真去归隐的文人呢?唐代,有许多在长安捞不到官做的文人,假模假式地要去隐遁,可又不肯走得太远,就到离长安不远的终南山当隐士。隔三差五,假借回城打油买醋,背几箱方便面在山里吃的理由,屁颠屁颠地又溜进青绮门,窥探都城动静。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一诗中的这两句名言,注定了诗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不甘于默默地度过一生。公元742年(天宝元年),他的机会来了。由于他友人道士吴筠应召入京,吴筠又向玄宗推荐了李白。唐玄宗来了好兴致,征召我们这位诗人到长安为供奉翰林。于是,他写下这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歌: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

老百姓形容某个人过分的轻狂,喜欢说,骨头轻得没有四两。我估计,这位大师此时此刻,浑身上下加在一起,怕也没有两百克重的。最后两句,我们能够想象诗人当时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幸而他一向佯狂惯了,要是这幸运落在《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头上,怕到不了长安,就笑傻了。

凡诗人,都有强烈的表现欲,哪怕他装孙子,作假收敛,作假谦谨,那眼角的余光,所流露的贪念,是打埋不住的。所以,像李白这样不遮不掩、不盖不藏的真性情,真自在、真实在的内心,真透明的灵魂,倒显得更加真率可爱。

李白倒不是浪得大名,“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深信自己具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能量,正是这一份超常智慧和卓异才华,使他既自信,更自负。

《与韩荆州书》中的他,那豪放狂傲、不可一世的性格,和他干谒求售时急不可待的心情,两者如此巧妙地结合,不能不令人对其笔力所至,无不尽意的折服:“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偏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义气,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把自己狠狠吹了一通以后,又把荆州刺史韩朝宗,足足捧了一顿。“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然后,进入主题,凡吹,凡拍,无不有明确的目标。“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李白的吹,吹出了水平,吹出了高度。怎样吹自己,是一门学问。以上引文,不足百字,要吹的全吹了,要达到的目标全表达了。而且,文采斐然,豪气逼人。我绝无厚古薄今的意思,当今一些作家、诗人在包装促销、炒作高卖方面,可谓瞠乎其后。到底是大诗人,大手笔,连吹,也吹出这一篇难得再见的绝妙文章。直到今天,李白先生吹自己的杰作,还被莘莘学子捧读,还能读得十分动情。时下文坛上那些吹者和被吹者,三个月,不,一个月以后,还有人记得吗?

一个作家,写了些东西,想让人叫好,是很正常的情绪。在信息泛滥得无所适从的今天,给读者打个照会,不必不好意思,无非广而告之。适当吹吹,无伤大雅。如今铺天盖地的广告,有几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呢?因此,街头吆喝,巷尾叫卖,推销产品,便属必要。所以,别人不吹,自己来吹,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拉点赞助,雇人鼓掌,也不必大惊小怪。

文人好吹,当然不是李白开的头。但不管怎么说,李白的诗和文章,却是第一流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有得吹的吹,并不是一件坏事。让人痛苦的是,没得吹也吹。充其量,一只瘪皮臭虫,能有多少脓血,硬吹成不可一世的鲲鹏,吹者不感到难堪,别人就会觉得很痛苦了。

但是,假冒伪劣产品,由于质次价廉的缘故,碰上贪便宜的顾客,相对要卖得好些。货真价实的李白,一脑子绝妙好诗,一肚子治国方略,就是推销不出去,第一次到长安,他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

愁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

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

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

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玉真公主别馆苦雨》)

好不容易走了驸马爷张垍的门子,以为能一登龙门,便身价十倍,哪知权力场的斗争,可不是如诗人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两进长安,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都栽在了官场倾轧、宫廷纷争之中。大概,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政治智商是高不到哪里去的。同样,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其文学才华总是有限,这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事。不错,英国的丘吉尔获得过195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但与其说奖他的文学,不如说奖他坚定的反对共产主义的一生来得更确切些。驸马将李白扔在了终南山那位道姑的别墅里,再也不理不问。细雨蒙蒙之时,希望渺渺之际,能不发出感叹系之的悲鸣吗?!

毛泽东曾用毛与皮的关系,比喻知识分子的依存问题。封建社会中所谓的“士”,也是要考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李白为了找这块可以附着的皮,第二次进了长安。这回可是皇帝叫他来的,从此能够施展抱负了,虽然,他那诗人的灵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能完全适应这份新生活,只好以酒度日,长醉不醒。而李隆基分派下来的写诗任务,不过哄杨玉环开心而已。无法参预朝政,得不到“尽节报明主”的机会,眼看着“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最后,他只好连这份吃香喝辣的差使也不干了。终于打了辞职报告,卷起铺盖,告别长安。

本来他以为从此进入决策中枢,一显才智。可在帝王眼里,待诏翰林与华清池的小太监一样,一个搓背擦澡,一个即席赋诗,同是侍候人的差使。也许,他未必真心想走,说不定一步一回头,盼着宫中传旨让他打道回朝,与圣上热烈拥抱呢!我们这位大诗人,在兴庆宫外,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只好撅着嘴,骑着驴,出春明门,东下洛阳,去看杜甫了。

这就是封建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总是处于出世与入世,在野与在朝,想吃又怕烫,不吃又心痒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历代统治者对文人不待见、不放心,断不了收拾,甚至杀头的原因。

第二次漫游,李白走遍了鲁、晋、豫、冀、湘、鄂、苏、浙,公元753年(天宝十二载),在安徽宣城,又写了一首令人感到相当失落,但仍不甘失落的诗: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

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

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

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

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江南春怀》)

也许,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同样,一个人的命运也支配着他的心路历程。十年过去,无论他兜了多么大的圈子,从那首“浩歌待明月”,到这首“长歌谢金阙”,轨迹不变,仍旧回到最初的精神起点上去。

真为我们的想不开的诗人痛苦。老先生啊,文学史记住的是你的诗,至于你的官衔,你的功名,你的房子,你的车子,你的医疗待遇,你的红本派司,那是一笔带过的东西。即使写在悼词里,光荣、伟大、正确、英明,外加上高尚、雄伟、辽阔、壮观,一直到呜呼尚飨、节哀顺变,全写了,又如何?念完以后也就完了,没有一个人会听进耳朵里去。李白应该明白,人们记住的,是你的诗,而不是别的。

当然,能让人记住你的诗,也要写得好才行,拆烂污是不行的。现在有些诗人,诗写得很狗屁,还指望有人记住,那就是感觉失灵。其实,他人还没死,那些狗屁诗早就销声匿迹了。所以,看到我的一些同行,诗写得没有李白的万分之一好,“李白病”却害得不轻。忙忙碌碌,蝇营狗苟,鬼鬼祟祟,东奔西走,谋这个职位,求那个差使,

拍这个马屁,钻那个空子。得着,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得不着,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我就想,有那精神和时间,写点东西该多好,看点闲书该多好。不写东西,也不看书,躺在草地上,四肢撑开,像一个“大”字,看天上的浮云游走,又该有多自在!

文人得了这种病,也就没治了!

我一直在思索,若是李白死心塌地的去做他的行吟诗人,云游山人,业余道人,或者大众情人,或者长醉之人,有什么不好?可他偏热衷于做官宦之人,总是心绪如麻地往长安那个方向眺望不已。难道他还看不出来,那个不可救药的李隆基,已离完蛋不远了吗?就算朝中的清醒者,聘他回长安施展治国才能,坐在火药桶上的李唐王朝,引线已经点燃,开始倒计时,他能阻止这场帝国大爆炸吗?

但诗人不,撇开他的私念不论,应该说,他还不是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同行,利欲熏心,不能自已。他的心胸中,那一份爱家爱国的执着信念,那一份立功建业的强烈愿望,还是令人感动。尤其那一份“欲献济时心,此心谁见明”的急迫感,简直成了他的心狱。在登谢朓楼时,还念念不忘“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那个昏愦的唐玄宗,早把醉酒成篇的诗人,忘到九霄云外。时隔十年以后的李白,还自作多情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忧国忧民不已。读诗至此,不能不为从三闾大夫起的中国文人那种多余的痴情,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不爱你,你还爱他,这单相思岂不是白害了吗?

公元755年,李唐王朝的盛世光景,再也维持不下去,安史之乱终于爆发。从此,大唐元气不复,走向衰弱。同样,这场动乱也将李白推到皇室斗争的政治漩涡之中,成了牺牲品。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谁是谁非,急忙忙站错了队,便草草地于垢辱中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文学家玩政治,十有九败;政治家玩文学,十有十个,都是扯蛋。

李白当然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他是个快活人。即使在逃亡避难,奔走依靠途中,也不乏行吟歌啸,诗人兴会,酒女舞伎,游山逛水的快活。这是他几乎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课”,该快活,能快活,还是要快活的。但是,诗人是个矛盾体。快活的同时,也有不快活,便是那场血洗中华的战乱。他不能不激动,不能不愤怒,不能不忧心忡忡:

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

乃是要离客,西来欲报恩。

笑开燕匕首,拂拭竟无言。

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

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

林回弃白璧,千里阻同奔。

君为我致之,轻赍涉淮原。

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赠武十七谔》)

他那诗人的灵魂,总不会与国家的沦亡、民族的安危了无干系的。他不可能不把目光从酒杯和女人的胴体移开,关注两淮战事与河洛安危。“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河山灰烬,社稷倾圮,爱国之情,报国之心,还是使得这位快活的诗人不快活,夜不能眠,起坐徘徊。

所以,为李白辩者,常从这个共赴国难的角度,为他应诏入永王幕表白。但那是说不通的,很难设想关心政治的李白,会糊涂到丝毫不知这个握兵重镇的李璘正在反叛的事实。他所以走出这一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认为大唐王朝建国初期的玄武门之变,这个历史上的特例,对诗人那根兴奋了的迷走神经来说,是一种隐隐的,说不出口,可又时刻萦绕在心的强刺激。他心中有个场,就是在决胜局尚未揭晓之前,既没有胜者,也没有败者。谁知这位皇子,会不会是第二个李世民,明天的唐太宗呢?

诗人是以一个赌徒的心理押上这一宝的。他哪里想到,这一步铸成他的大错,这一错加速了他的死亡。

当他被李璘邀去参观那一支王牌水师,走上楼船的甲板时,官员们呐喊欢呼,列队欢迎;水兵们持枪致敬,恭请检阅。穿上军衣,戴上军阶,挎上军刀,行着军礼的李白,总算体验到一次运筹帷幄之威风,指挥统率之光荣。顿时间,忘乎所以,啸歌江上,脑袋发热,赞歌飞扬,把身边的野心家当成明日之星,大发诗兴,一下子泉涌般地写了十一首颂诗。

马屁拍得也太厉害点了,诗人哪,你也太过分了吧!这实在有点破天荒。当年,李隆基点名请他赋诗,才写了三首《清平调词》: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

他也不掂掂分量,就把自己比作指挥淝水之战的名将。牛皮之后,又别有用心地暗示李璘:

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鹊楼。(《永王东巡歌》其四)

最后,则认为天下已定,佐驾有功,就等着永王璘记公司的老板给他分红了: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一个本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现在成为政治上的糊涂虫。这种文人见木不见林的短见,太实用,也太庸俗的功利主义,真让人不禁为误入歧途的大诗人李白叹息。

公元756年(至德元年)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十二月,一看没戏的永王李璘,公开打出反叛旗帜,割据金陵。公元757年(至德二年)正月,永王率水师东下,经浔阳,从庐山把诗人请了下来。政治家有时需要文学家,只不过起个招牌作用而已。李璘举事,民心不附,当然要打出这样一位名流作号召。诗人有其天真的一面,当真想象他就是东晋的“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谢安。胡子一撅一撅,下山辅佐王业去了。

其实,李璘集结军队,顺流而下,分兵袭击吴郡、广陵,已引起江南士民的抵抗,李白是清楚的。急于扩大地盘,另立中央的行径,几乎没有州县响应,更无名流支持,李白也是了解的。否则就没有犹豫再三,最后经不起敦劝和诱惑,才入幕为宾的过程。

他哪里想到,那个刚登上皇位的李亨,一见后院着火,大敌当前也顾不得了,回出手来便狠狠地收拾他的兄弟。二月份在镇江的一场激战,曾被诗人歌颂过的英武水师,被打得溃不成军。诗人至此,吃什么后悔药也来不及了。

最可笑的是,那个主犯李璘,“不宣其罪”,而从犯李白,李亨却不肯原谅。

先把诗人关在浔阳狱中,幸好,得到御史中丞宋若思的营救,取保释放。出于感激,赶紧写了一首题目很长的诗《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献上去。这个马屁,我们应该体谅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

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

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

风高初选将,月满欲平胡。

杀气横千里,军声动九区。

白猿惭剑术,黄石借兵符。

戎虏行当翦,鲸鲵立可诛。

自怜非剧孟,何以佐良图。

所以把这首泛泛的诗作抄录出来,因为我实在怀疑,是不是诗人原来打算献给永王的。如果那个野心家真的坐了江山,这不是一首写他创业建功的现成的诗吗?

这世界上有的是小人,而皇帝有可能是最大的小人。李亨不保他,谁保也不行。诗人保外的日子很快结束,最后,给他定了“从璘”罪,流放夜郎。

《旧唐书》为史家著,对于李白之死,是这样写的:“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新唐书》为文人撰,对于同行多所回避,连醉也略而不谈了。

但李白醉酒落水而死,杜甫过食牛肉而亡的传说,却在民间一直流传至今。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这是两个经常提及的例证。有一说,诗人醉酒泛舟江上,误以为水中月为天上月,俯身捉月,一去不回。有一说,诗人看到江上的月影,以为是九霄云外的天廷派使者来接他上天,遂迎了过去,跃入江水之中,有去无归。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路歌》)

这是他最后一首诗作。这个一辈子视自己为大鹏,恨不能振翅飞得更高的诗人,忘了万有引力这个规律,终于还是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诗人最后选择了投入江水怀抱中的这个办法,也许因为他想到老子那句名言“上善若水”。这个结局,说不定能给后人多留下一点遐想的余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