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金昭说惊鸿园中暮雪树下埋得两坛陈年佳酿是时候取出来了,便托我代为给伽络影添香。伽络影一般用了饭之后要去沐浴,今天他又说要去藏书阁里头翻几本册子,想来应该要一段时间,我便也不急,一边往兽炉里添香粉一边就开始漫无目的地走神:伽络影似乎对暮雪情有独钟?暮雪的香气本来馥郁,但这香到了他的身上却变得冷冽清淡,竟比新鲜的花朵香气还要好闻,想来,应该是因为他性格清高冷淡,卓尔不群的缘故罢?

我无端叹了一口气,一面把香匙在手中掂了两掂,歪着头想,伽络影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他?他那样清高,有没有喜欢的人?若是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何必把我留在身边?

想到这里,我顿住了。

何必……把我留在身边?

我原先留下不过是走投无路时恰好遇见他,但话说回来,我先前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真身,但他却是知道我的啊,他明知我是个凡间女子却还将我留住,是他真觉得他年纪大我许多于礼教无妨还是他对我的偏爱真的确有其事……?

呵,这种事情,哪里有可能。

我伸手丢了香匙,盖好兽盖,拍了拍手。

我这人向来胆大,但所幸活到如今自知之明倒是一点不缺。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人想得到的,比如感情,比如温暖,它们都不容易被轻易得到,都需要去努力争取,但是有些东西是可以争取并且值得一试的,而有些东西,却是无法也不能去触碰的。人生就是如此,并非所有想得到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只能自己调节一下;过去无数黑夜里我都盼望着有一个无比温柔的人能够带我走出困住我的痛苦梦境,但到最后只有我自己却也挣脱得到了自由,等到我真正遇上一个无比温柔的人时,他却与我隔着一条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鸿沟。

其实我也没有觉得失望,毕竟这种事真是想抱希望都很难。这就跟我刚进乐坊时候想,以后赚了钱是买一座大房子做生意呢还是买一块地种花呢?但是到最后,我发现,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

所以,不论伽络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同我说出那些话,留我在他身边,我都不该去追根究底,至于我,我答应了他会陪在他身边,便只消做到我自己的承诺就足够了。

只要这么想,便没有什么可纠结的了。

我于是仍然自得其乐地收拾了一下,正准备开门出去,伽络影却推门进来了。

我杵在门口,僵硬地保持着抬手的姿势。

伽络影臂弯中搭着件月白斗篷,衣襟半敞,衬着背后天际几点孤星,肌肤温润如玉;一袭黑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一双眸子像笼着一层幽紫色的雾气,薄唇似有若无地带着点湿润的感觉,微微上挑的眼角也似乎像晕开了一抹桃花的艳色--他这是,刚沐浴完回来?!

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这个模样是要闹哪样?赤裸裸地勾引吗?!

伽络影显然也吃了一惊:“小莲儿?”

我一把捂住脸

,往后“蹭蹭蹭”退了两步,伸手一挡道:“我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没干!”

伽络影玩味地一挑眉,抬脚就要迈进来:“哦?那你在我屋里做什么呢?”

我慌忙道:“你你你,你把衣服穿好!你不是说要去藏书阁找书吗,怎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猛然觉得我这情景就像是做贼被当场抓包一样,忙解释道,“我只是帮金昭给你添香而已!”

伽络影拢了拢衣襟,绕过我走到书桌前瞅了一眼桌上的兽炉,含笑道:“果真如此。”

说完,他便在桌前坐定,随手拣了本文案来翻,一面问我:“我衣裳已经穿好了,你捂着脸作甚?”

我闷声回答:“流鼻血了……”

伽络影:“……”

半晌,只听见伽络影翻书页的声音,我便捂着脸往门边挪了一挪,没动静,又挪了一挪。眼见着还差一步就挪到门框上去了,伽络影突然开口道:“站住。”

我“咕咚”一声条件反射地定在了原地。

只听见伽络影不疾不徐地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我老实巴交地答:“那啥,金昭说院中的几坛子酒可以取了,我去帮着搬搬……”

伽络影在那边回答:“昨儿我叫你陪我逛园子,你说金昭制酒,你要边上看着学;前儿我叫你来跟我学字,你又说答应了墨玉讲故事;今天你又说要帮着搬酒?其实那两坛子也不重,叫他们两个去,你就过来陪着我看文案罢。”

我只好挪回伽络影桌前。

他一手执笔,一手翻着折本,头也不抬地问:“你在躲我?”

我仔细地想了一回,然后迟疑地问了句:“络影,我问你一件事……”

他提笔的手一顿,停下问:“什么?”

“呃……”我神色凝重地望着他,“你是不是……要把我养肥了炼丹?!”

“噗--”伽络影刚端起茶盏喝的一口水一点不剩地喷了出去。

我惊恐道:“是真的?”

伽络影:“……”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回了句:“……我不炼丹。”

我忧心忡忡地托着下巴;“那你天天什么事都不叫我做,难道不是等我变胖了之后拿我炼丹?”

俗话说得好,不作就不会死。想来像伽络影这样的神仙一定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此番喷了一桌子水还被我撞见了,一定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我觉得此番自己凶多吉少啊……正准备想个合适又圆润的理由把这件事给润色过去,就听得伽络影道:“原来你是嫌自己太闲?嗯,果然是太闲。”

说完,伽络影闲闲地支起下颌,一双幽紫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住我:“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每天晚上过来陪我看文案罢。”

“我错了……我其实一点都不闲……”

“抗议无效。”

长太息以掩涕兮,自作孽不可活兮,古人说的真是一点都没错。

“过来为我研墨。”

我顺从地站过去,就着羊

脂玉的砚台研起了朱砂。伽络影顿了顿,又重新开始看文案。

一时间屋中静谧非常,只有砚石研磨的声音和衣袖拂过檀木长桌的轻微响动,四面窗扉轻掩,若有若无的微风从窗缝送至,掠过伽络影的额角将他发上的清香拂散在我的鼻端,惹得桌角搁置的兽炉上袅袅升腾的轻烟几番婉转。

从我这个角度正将伽络影握笔的手收于眼底。我从没见过男子的手还可以生的这般好看,自然前提是我也没见过多少男子更没有挨个研究过去,只是无端就觉得应该无人能同伽络影比得上,他只消往那一坐,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自有一种威仪,但却又时时平易近人,实在让人无法捉摸,不知是不是神仙活到他这个岁数都是这个样子,但不管别的神仙是不是这样,我都觉得这辈子也不需要再见到别的什么神仙了,若是个个都像伽络影这样真是不晓得我还有多少年好活。想凡间多少人白日做梦希望得遇一个天仙似的人,哪知真要是天天对着天仙,这生命消耗真的很巨大。

伽络影手指玉白修长,骨节分明,执着笔的样子也十分合衬,真不知抚起琴来是怎样的风姿,想来根本不用弹奏,这一双手配上他那把玄色古琴,往那一放就是一道风景。我不禁唏嘘,今日没有听完他的弹奏真是太吃亏

我扶着桌沿叹了口气。

一口气刚叹完,就听得墨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今天刚起的霜花醉,我给您送来了!”

原来是墨玉送酒来了,不管怎样先缓解缓解此刻的尴尬气氛才是正经,于是我忙去给他开了门,墨玉全然没有体会出我此刻忧郁的心情,十分欢脱地喊了声:“莲姐姐!”

我忧郁地应了一声,墨玉却全然没有理会我的忧伤,已经欢快地蹭到了伽络影桌前,从拎过来的竹盒中取出一柄青花酒壶并一只同色的酒盏,搁在了桌上,“大人身子刚好,可别太劳累了,墨玉新做了盘点心,您尝尝,歇一会儿再看吧。”

伽络影将手中朱笔往笔架上一靠,却抬眼向我道:“小莲儿,你尝一块。”

他那双紫光潋滟的眸子在触及我时恍若泛开一道涟漪,幽紫的眸子闪了闪,笑意晃得我一阵恍惚。

我没来由地一愣,不知怎的,竟没有动。

墨玉一脸状况之外地望着我,又望望伽络影。

气氛一时间又冷了下来,我只觉得心口一疼,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我原本只是为了让伽络影开心才留下来,可是留下来之后做的事情样样都让伽络影不开心,我,我原是那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么?

还是因为伽络影太好,而我贪心不足?我以为我看开了实际没有看开?

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伽络影眼中笑意渐渐暗下来,只觉得心中伤心不已,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实在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这种感觉没有来由,又无法捉摸,我无计可施。

“我,我觉得有些困,我先回去了!”我慌不择言地冒出一句话,转身就跑。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