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几夜有些睡不安稳。

自从伽络影出关已经有半月,我却一直静不下来心。

原先只当他是个孩子,不管年龄几何至少给人的感觉无甚变化,我从来也没将他朝这个模样想过,才使得先前种种亲密行为都无可厚非,但是现在,我已经知晓了他的真实模样,便再不能将他看做孩童了,而原先同他所说过的话,所做过的事,也一件件一桩桩地推倒重来,我无法去想,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我说出“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对我都一样重要”的话呢?他是否,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呢?

我这才始觉得所谓仙家避世,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人心不足,易受诱惑。

我不能以五十步笑百步,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之所以会这样迷茫,大抵是因为我处理不好感情这种东西。

这几日听闻伽络影有许多文案要看,我便借口跟墨玉学酿酒,避开了伽络影,却没想到午后时分我在抱了忆往去水阁的路上堪堪被伽络影逮了个正着。

“络,络影?那什么,今天天气真好啊……”

伽络影一身月白长袍,在四月的蓝天下显得越发姿容秀丽,他左手握着一卷书册,形容潇洒闲适:“嗯,天气是不错呢。”

说了这一句却没有了下文,他闲闲地站在我旁边,开始自顾自赏起新开的一枝蔷薇来。停了一会我终于憋不住问道:“你不是挺忙的么?这是要去哪儿?”

“我现下无事可忙,就想见见你。”说着,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琵琶,笑道,“正好我也无事,去廊桥那边坐坐,我叫墨玉送些蜜饯过来。”

我只好默默地跟着伽络影上了廊桥。

看伽络影身形行云流水般倜傥坐定,垂下眼帘,顺势将滑落至胸前的黑发捋到身后去,抬手时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半截匀称的手臂,象牙般温润的色泽。我先是花痴地呆了一呆,才后知后觉地端起琵琶,拨了两个音,故作镇定地问他:“那什么……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伽络影微皱了眉头:“原来那样喊我不是挺好,怎么也学金昭和墨玉喊起大人来了。”又一沉吟,说道:“你原先弹的几首曲子都不好,我这里有一首曲子,我可以教你,你愿意学么?”

我立刻做出一副勤学好问的样子点点头,伽络影眼中浮现笑意,伸手招过栏杆下随侍的墨玉:“你去把我水阁里头的琴抱过来。”

墨玉蹬蹬地去了,伽络影望了望我,眸色沉了下来,道:“小莲儿,你近来……可有些冷淡……可是因为我恢复了真身的原因?皮相这种东西,有这么重要么?”

我一愣,随即支支吾吾道:“倒也不是那么重要……只是,一时间不能适应吧……”

世人常道难得糊涂,有些事弄明白了未必比不明白的时候好。

伽络影没再说话,墨玉已经把琴抱了来,竟是一把通体玄色的凤尾古琴,泛着水一样泠泠的光。我看着伽络影把琴随意地搁在腿上,那样子真是赏心悦目。想起我初见他那日,他正刚化完了形,长发未束,衣裳也未得好好整理,那姿态真是有种说不上来的魅惑人心,如今他已然伤势痊愈,没有那日的慵懒神态,我方知他

原来是个冷淡严谨的神仙,但即便是这样也很好看:月白长衫妥帖地披在身上,一枚紫色坠玉垂在袖口处,长袍上绘着的一枝紫色曼陀罗蜿蜒爬满了衣襟下摆,皆是金线细致勾勒,与他紫色幽深的眸子两相衬合,两鬓的发被白玉冠细致束起,余下的便像瀑布般散在身后……我痛苦地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模样……真是好难叫人觉得不重要……

伽络影低头仔细地较了较琴弦,修长手指抚上琴面,抬眼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这是……在走神?”

我的脸登时一红,不服气地堵回去:“谁在走神?我怎么可能走神?”

伽络影又笑了笑,复又低下头去拨弦:“那你可要认真听了,天上地下,这还是我第一次专门为人弹奏。”

仿佛“咣当”一声,我心中一动,连忙用力压下念头,见伽络影玉白手指行云流水般拨动琴弦,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到,伽络影这样的人,就像金昭说的那样,在他们神仙的范围里定然大受欢迎,他于世间活过那样久的时日,定然身边有不少红颜知己相伴,我今日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被打动,却不想我与他之间早已经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说这话肯定也是无心的,修仙之人,大多对于人间感情都已经不谙,更何况我与他根本不是同一范畴。这就好比暴雨倾注的时候从窗外飞进来的被雨打湿的黄雀,即使是路过的人见了也会生出悲悯之心,也会悉心照料,精心呵护,但这却不能代表什么……

我这边兀自出神,竟没发现琴声已经停了,等我堪堪回过神来,就见伽络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无可奈何道:“还说你没有走神,魂都飞到昆仑山了。”

我怔了怔,一抬头,伽络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一双幽紫的眸子恍若晨曦中唯一一点幽暗的火光。

我莫名地心头一跳,慌忙咳了两声:“咳咳,那什么?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听曲儿固然高雅,但像我这样的小女子哪里体会得了神仙的境界,不如咱们换个别的玩儿?”

伽络影隐忍地挑了挑眉:“照你这么说,只要不是像你那样的魔音贯耳都能称得上是神仙的境界了。”

我:“……”

他却又缓了语气,问道:“那你要换个什么玩儿?”

我想说其实我就是说着玩儿的,但瞅着伽络影一双妖孽的眸子盯着我专心致志不耻下问的模样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听到墨玉好死不死地趴在玉质栏杆上插了一句嘴:“大人,你不知道,莲姐姐故事说的可好了,”说完还朝我邀功似的眨了眨眼,“莲姐姐,要不你说个故事给大人听呗。”

“哦?”伽络影感兴趣地望了我一眼,眼中笑意更甚:“你还会讲故事?”

伽络影闭关那几天我确然给墨玉跟金昭两个讲过几个故事,而那些稀奇古怪的神仙故事本来也就是我原先从乐坊边上那家生意萧条的茶楼里听来的,难为我记性好还能记得,忽悠孩子还过得去,这会儿刚不知死活贬了伽络影的琴曲,现在又把哄孩子的狐仙故事拿出来献丑?

我心中默念了一句:莲雾啊莲雾,你真是不作就不会死……

我干笑了两声:“那个……其实……我就

是随便讲讲,随便讲讲。”

“随便讲讲?那我也随便听听好了。”说完,伽络影就把琴往边上一搁,好整以暇地往栏杆上一靠,单手支住下巴,向我道:“还有问题吗?”

我咬牙道:“……有!看着你我压力太大!”

伽络影“哦?”了一声,想了想,然后道:“那没有办法了,只好让你克服一下。”

我:“……”

俗话说不能班门前弄斧,但倘若他要是恰好是个砍柴的恰好经过了公输班的门口,赶鸭子上了架,那人难道要把斧子给吃下去?这显然太不人性化,所以最终,我还是讲了个故事给伽络影。

我原先想过许多次给伽络影讲故事的场景,却没想过最不可能发生的一种情况就恰恰真实的发生了,想来真是造化弄人,我一味觉得只要在伽络影面前我就会分外记挂起自己原先遗忘了许久的风度和节操,但我开始时候还觉得很坦然,觉得也许对于见到长得尤其好看的人来说,这种反应显然是正常的情之所至,但却从没想过,这种情之所至,也许指的是另一种方向。

我说的这个故事是兰芝说给我听的,说的是有一个美丽动人的妖精,在田埂上遇见了一个俊秀的少年,妖精爱上了这个少年,便谎称自己是迷路的良家女子,希望少年能将自己送回家中,少年感于她貌美柔弱,便送她回家,妖精为了留住那位少年,便将少年引自己的洞府,邀请少年留下,自愿将自己许与少年为妻。但为了表示坦诚,她告诉了少年自己的身份,还告诉少年,自己的身体里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少年很欢喜,便与女子拜堂成亲,非常恩爱。

可是过了几天,就在镇上的人都在寻找不告而别的少年时,少年却突然回来了,而且,他还带回了一颗珠子,美轮美奂,价值连城。原来,那就是妖精身体里那颗宝珠,原来,那少年只是为了趁对方情浓正炽时,划开她的胸膛取出那颗宝珠,才同她温柔缱绻。熟不知,那妖精其实深知少年的心意,那颗珠子,其实是她的心。

说完了这个故事之后我就拍拍手对墨玉表示没有再可以说的了,准备好收拾收拾会去吃饭吧,一转头看见伽络影还一动不动地皱着眉头,我以为是他从没听过这一类的故事,这么一听难免为故事中的人物唏嘘不已,便安慰他道:“其实这些故事也都是那些闲的发慌的人在街头巷尾家长里短时自己瞎编出来的,算不得数的。更何况,这故事中的人自有他们的人生命数,即便是为之唏嘘也无可奈何,再说了,不把故事编的凄惨一点怎么赚别人的眼泪呢?凡间的人生活过的太无聊,只有这些看似催人泪下实际并没有什么看点的通俗文学才能唤起他们内心深处的共鸣,从而跟自己的钱袋产生共振……说白了这些故事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意义,看开点。”

伽络影听了我的话,神色有些古怪,抬头问了我一句:“那,若你是这故事中的人,你会怎么做?”

我打了个哈哈道:“哈?……谁知道呢。”我转过脸,“恐怕我若是那妖精,我不会爱上那少年的吧。世人不都谓:神怪无心,凡人薄幸……么?”

说完看看檐外的天空:“唔,天色不早了,大……络影,我们该去吃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