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读小筑昨日迎回了阔别数天的主人。

林文卿终于得以睡个好觉,起身后她好似想到了甚么,不停地对着镜子左瞧右看,还是忍不住问道:“阿砚。你说说,我看起来真的很像个女人吗?”

林砚瞅了一眼林文卿,从昨日回来后小姐就一直躁动不安,也不知道在烦脑什么。林砚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吱唔道:“嗯,奴婢说不上来,小姐一直就是气质出众的美人儿啊。”事实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林文卿本来就是女子,还说什么像女人不像女人,这个问题实在让人觉得好笑。

林文卿再度把视线转移到镜子上,郁闷地想,我真装得如此失败吗?记得在泓城的时候,可从来没人看穿过啊。怎么一来这里,先是被卜回看穿了好几次不说,竟然连苏绾也不知在何时看出来了。想到这位德妃,早不说破这事,偏偏在这个时候提了这件秘事,又说今日会与自己密会,还不知会谈论什么话题呢!

正想着,小杨就走了进来,禀报道:“少爷,门外有故人求见。”

林文卿神色一凛,知道是苏绾来了,她随即把镜子交给林砚,嘱咐她先出去备茶,方对小杨说道:“请她进来!”

苏绾弃钗易裙,手持折扇,几个跨步就走到室内并向林文卿微微拱手,说道:“感谢林姑娘赐见!”看她此时的步态与装伴,竟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形神俱佳。

“德妃,这里没有别人,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林文卿受不了心中存着事,神色沉沉地看着苏绾,没有任何客套,开口就奔主题的问道。

苏绾抿唇一笑,说道:“林姑娘只需唤我苏绾就可以了,苏绾能有今日,还多亏了你给我的机会。在你的面前,苏绾绝不敢托大。”

林文卿挑了挑眉,却不回话,只待苏绾继续说下去。

“林姑娘平日固然是英姿飒爽,旁人或可有所不觉;然而当初你教我天女散花步法时,曾多次亲自示范。就免不得会与我有些肢体上的接触,苏绾长年存于烟花之地,见多了男女来去,这样的情况下,有所觉查是半点也不难的。”苏绾徐徐解释道。

林文卿听了这样的解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原来在最初的时候就已露了馅。不过此时再去讨论当初的如何如何,根本就是无用之举,看来这只能说是天意。

在此同时,林砚端着茶走了进来,林文卿不好在下人面前,显露德妃的身分与来意,只能挥手示意道,“苏绾姑娘请用茶。”自己已端过茶杯,开始气定神闲地饮着。

林砚原不知今日来的人就是苏绾,看到苏绾的模样时,她原只是心底有些疑惑,将茶放下后,正要退出,但听小姐如此说到,就如同平地炸雷,又急急转过头,定定看着苏绾,眼光中充满了一阵难言的情绪。

这番作态,自然被林文卿看在了眼里,她又忍不住的挑了挑眉,暗暗地思索着。苏绾却是叹了口气,说道:“傻孩子,教你几次了,还是不会保护自己,竟不会装作从不认识吗?”

林砚拉住苏绾的手,红着眼眶,轻声却激动喊道:“姐姐!”

这声喊“姐姐!”出来,林文卿可是真的被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买回来的奴婢竟然会是苏绾的妹妹。

“德妃,我想我需要你的解释,一个完整且真实的解释!”林文卿看了眼缩进苏绾怀里的林砚,有些气恼,有些惊惧,但更多的却是好奇。

苏绾与自家小妹相见固然是心情激荡,却也知道此行真正的目的,接下来的谈话,林文卿的心情与反应,会直接关系到她们姐妹的存亡生死,立刻提起全部精神来应对。

“与林小姐说话真是轻省得多,这也正是我今日来此的最主要原因,请原谅我从未告知你关于舍妹的事,但苏绾绝对没有恶意,实是我姐妹二人身处其中,不得不自保而已,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切的原委。”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当年王家忠臣含冤、惨遭灭门的事情一一叙说,完全没有隐瞒。

“……齐王下令将我王家抄家,所有男丁一律斩首。但是他是个贤王,自有仁政,所以又下令,十岁以下的幼女皆不在处置之列,只一律没入奴籍就算了事。”苏绾说到仁政时,脸上止不住显出嘲讽地笑容,“家变之后,十二岁那年,因为我能跳会唱,所以正式从教习所被发卖到了承恩坊,为了不辱没列祖之清名,我便改王从苏,自名为绾。”

“这么说来,你倒是忠良之后。”林文卿听到这里,不置可否地说道。

“哼,忠良之后。”听到这个字眼,苏绾轻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这种忠义牌坊,我如今是半点不屑,我们王家做了数代姜家的忠将贤臣,得到的结果就是落了个抄家灭族。而他姜家念着我王家历代先祖的莫大功劳,给的唯一仁政就是,把我们两个不满十岁的幼女扔给牙行,由着那些无赖轻贱我们,欺负我们,真是可笑之至。”

林文卿耳听她的不幸经历,看她犹自忿忿模样,心下着实不忍,但这种灭门之恨本就是难以开解安慰,只得转移话题道:“如此,我明白了,我不怪你,但不知德妃如今找我有何目的?”

“请林小姐多多费心,带苏绾离开齐国!”苏绾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林文卿哗地站起身,看着苏绾,极为惊讶道:“你要我带你姐妹二人离开齐国?”

“不错!”苏绾言词简洁,语气坚定。

“大齐后宫,素有一后四妃之说,你如今的身份尊荣已极,苏绾姑娘真可以说弃就弃?那当初如此费心入宫又是为何?”林文卿这时反倒定下了心神,接着问道。

“我苏绾再没出息,也不会贪他姜家的富贵。入宫之举实是迫于无奈,不过是想为我王家讨回点应得的公道罢了。”苏绾傲然道。

“讨回公道?莫非德妃是想为王家平反吗?当初污蔑王家的是陆家,虽说陆氏一门如今仍然权势熏天,但齐王对你、苏绾现今也可说是言听计从,若你真有意为王家平反,这半年时间里,已经有的是机会。可你却不动声色,什么都没做……”林文卿停了一停,接着又道:

“而且,退一万步说,若一时大事不成,德妃仍可如现在这样,徐图后计便罢,你终归是齐人,为何还要定意离开?”林文卿言过及此,“苏姑娘直到现在仍不能对文靖坦然见告吗?你的真正目的倒底是什么?”

苏绾凄然一笑道:“林小姐误会小女子了。当然,以常理而论,污蔑王家的是陆家,所以这公道也只能到除掉陆氏奸臣,莫说是你,大抵世人都是会如此想的吧。可是,主昏方得臣奸,我只知道,送到我王家的抄家圣旨上,盖的是大齐的皇印,下令把我父兄家人压上刑场的,是大齐的国君,而不是陆家的任何一人!若没有齐王传旨灭门,陆氏又怎能掀得起丝毫风浪,残害忠良!冤有头债有主,陆氏一门固然要为这笔血债付出应有的代价,可是表面勤政慈仁的齐王实际上才是令王家灭族的真正元凶!”

林文卿听到苏绾如此对齐王全家大不敬的论调,听来却没有任何的不适意,因为她是唐人,而且经过了这段时间亲眼见证齐王家事的混乱,想到好友姜毓的失落与转变,其实自己心中,早对齐王的行事也有所不满,所以此时,反而对这个自己曾以为只是爱慕虚荣的烟花女子,心中升出了真实的尊重。

“我不惜利用你而入宫,以自身贞洁换得接近齐王的机会,求的就是让姜氏不得宁日,既然王氏一门可以莫须有地消失,那么姜家也别想要有好日子过;这些日子,陆家不是想要让太子继位吗?姜毓不是想夺位吗?我两边都帮忙,谁弱了,我就帮谁,我就是要让齐王的决定反反复复,反复到群臣离心,最终不可收拾,令姜氏自食恶果!”

以一己之力向整个国家复仇。林文卿看着眼前苏绾,忽然想起了从前画姨提到过的一个人物,伍子胥。画姨当时还曾感叹过说,千秋而下,再也没有伍子胥那样的人物了。而今,她却终于见到了一个,这人竟还是个女子。

“那你现在想走了吗?齐王与陆家不都还好好的吗?你这仇可还没报完啊。”

“现在有姜毓在,以他对齐王的失望,对陆家的愤恨,对权位的渴望,这报仇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再不需要我亲手去作了。”苏绾抿唇微笑地道。

这时城外忽然响起一声巨响,林、苏二人同时看向窗外,只见虞城的内城方向一阵烟火闪烁。随即,就响起了一阵绵长嘹亮的号角声。

苏绾听到这声响,身子一颤,她的眼神中透出了些许惊惧。她咬了咬唇,力持镇定地说道:“看来,是姜毓命令守在虞城外的人动手的暗号。如此毫不顾忌后来的影响,可见他真的是想夺王位想疯了。”

“以姜毓的能力,产生的反应,绝对足够将这个国家搅乱了的;我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并不想留下给他姜家作不必要的陪葬,而且……而且我的时间不多了,因为若是姜毓事成,他一定会马上杀了我的。”苏绾说的语气急促,而且相当肯定。

“为甚么?你只是他父王的侧妃,与他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他为甚么要杀你?”林文卿心中始终对姜毓的印象不坏,实不愿意有任何人把他想的如此冷血嗜杀,立刻反问道。

苏绾的脸上显出了明显的苦笑,看着林文卿说道:“林小姐且信苏绾所言,我如今情形的危急乃是如在刀山之上,油锅之前,昨日在万安宫前,姜毓毫不掩饰的眼神与杀意,你也是亲眼看到的,你道他为何要杀我?全因我是王家惟一的幸存者。我为求接近齐王,又得知太多齐国姜氏丑态内幕。姜毓若登位,自然不会让我这么个见证了他一家丑态的外人活着。苏绾知道小姐心地慈仁,还请救救我。”话语未完,苏绾已长跪于地,其反应极是真切,完全不似作假。

“但苏姑娘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走?文靖与姜毓一向是知交好友,与你却不过只是点头之交。况且你之所为,也实是害了他家,现在却要我来帮你脱身?”林文卿试探性地问道,其实心中已稍有意动。齐王一家的混乱不堪,也许终究会让一切走到今天这步,苏绾的介入也不过是加快了这个速度。而且苏绾的身世也是实在可怜得很。

苏绾观林文卿神态,知道事情已有了转机,忙说道:“我敢来找姑娘,自然有我的倚仗。”她从怀中,取出一份发黄的书简,递给林文卿,说道,“三年前令尊亲口许诺,肯为苏绾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这是当时取信彼此的信物。林姑娘身为人子,孝道伦常,应该不会让自己的父亲因此失信于人吧。”

林文卿急急取过那书简,打开来一看,见信之末尾的确有自己父亲的独家印章时,这下她是真的感到头疼了,万万没想到苏绾竟然还与自己的父亲曾经有过这样的君子约定,又是为了甚么事呢?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未曾示人的秘密啊?

手中不停看着那信物的林文卿,最终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苏绾说到:“父亲既有所命,孩儿不敢不从,好吧,我答应你。”

当苏绾这手以命为本的豪赌,果然奏效时,不由得望向林砚,姊妹俩人相视一笑。

但林文卿却心中正在牢骚满腹:“哼,臭爹爹,齐国事变,这书看来也读不成啦,你的宝贝女儿就要回家啦,我倒想知道你要怎么说。”她看着不知会为林家带来怎样福祸的苏绾,暗暗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