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声是从一只紫竹箫上发出来的。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长二尺一寸,九节五孔,是大哥最喜欢的乐器。每当月夜心情好的时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颠倒的曲子。

经过双手长时间地抚摸,竹箫发出润玉般的光泽。他怀疑大哥经常在吹箫时陷入回忆,因为那些曲子音调忧伤、旋律模糊,可以从一曲毫无痕迹地窜入另一曲,无休无止地奏下去。只有忽来忽止的起伏暗示着他脑中的故事正朝着某个主题行进。

他知道大哥的回忆里少有乐事,他拒绝讲父母亲的死。只是不断地说小时候父亲是如何教他钓鱼,教他吹箫,教他写字和武功。他说父亲是个和善的人,喜欢田野和村舍。他们住在大山中的一个村落里,父亲以捕猎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着桐帽穿着棕鞋,携着他的手,穿行于山间的小路。小时候他总是骑在父亲的肩上,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举着糖葫芦,涎水混着粘粘的糖液滴在父亲的头顶上。——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那时你还小,”大哥说,“太小。”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指的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两岁,什么也不记得。

他循声来到一株巨大的桐树下,大哥像往常那样披着纯黑的斗篷。唯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将半张脸隐藏在斗篷之中,月光温柔地洒下来,正照着他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他的神态冷峻阴郁,眼中充满杀气,只有瞥向郭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着一缕难以觉察的温和。

“大哥。”郭倾葵垂首道。

“听子忻说,你受了伤?”郭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道。看得出伤在胸部,他的动作很轻,几乎只是用手掌轻轻触了触兄弟的衣裳。

“不碍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倾葵故意挺起胸脯,中气十足地说道。

郭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不该来这里,——我来找你就是想劝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帮你。”

“帮我杀人?”

“不不。”他连忙摇头。

“在西北人人都称你‘刘大侠’。你只救人,从不杀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这样。”

“所以上次我托人给你带的银票,你叫那人原样给我送了回来。”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钱,因为我的钱上沾满了他人的鲜血。”

他继续沉默。

“所以你依旧做你的大侠,不要来淌我这趟浑水。”

如果剃掉胡须,郭倾葵会露出一张与大哥十分相似的脸来。任何人只要看他们一眼,都知道他们是兄弟。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想让别人觉察出来。虽然是兄弟,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原则下。在西北,他一直蓄着胡须,仍旧用刘骏这个名字。

“哥,不如我们一起回西北……”

“等干完了手头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干的事是什么,且知道他是个行事必有计划的人。大哥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不杀没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倾竹一直看着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仿佛在下决心,然后抬起头,“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不要杀沈轻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提起沈家。郭倾竹的瞳孔开始收缩,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虽已及时地低下了头,他还是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是个杀手,”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可是我也有原则。”

郭倾葵默默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郭倾竹缓缓地道:“我不杀女人,也不杀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我误杀了一个孕妇,以为她是沈空禅。”他转过脸,斗篷的风帽微微滑落,露出受伤的右眼,“其实她是沈空禅的妻子。为此,在接下来的六年里,我开始替一些女人杀人,只收取低廉的费用,有时甚至免费。——很多人都说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个人不论干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种人的感觉,哪怕仅仅是幻觉。”

“说了这么多,”郭倾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是,”他慢慢地接着道,眼神很冷酷,“只有一个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杀了她不可。”

“这个女人就是沈轻禅。”

那一瞬间,郭倾葵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大哥的话让他愤怒,他却没有争辩,只是紧握双拳,强行将愤怒吞咽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大哥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每杀一个人,都会有一笔钱寄到刘家贵的手中。

——等他知道了大哥的职业,便知道大哥手中的鲜血,也有自己的一份。但对于大哥,他一直保持着敬意,甚至畏惧。因为大哥独揽了一切,承担了一切,却从没有要求他做什么。

无论是挣钱还是报仇,大哥都冒着性命的危险。他则轻松得好像一片羽毛,在西北自由自在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

有好一阵子,两人一言不发,只是彼此盯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郭倾葵道:“如果你想杀沈轻禅,请先杀了我。”

郭倾竹反问:“如果我杀了沈轻禅,你会不会杀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在大哥面前,听见他阴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他不知道骷髅能不能算是个人。

在大哥的心里,它一直活着。

那是间屋子中的屋子,散发着泥土和草根的气味。从外面看,好像刚从地底挖出来的一样。他心里暗暗地想,它原本就是个坟墓,只有大哥不时地从中进去。

对大哥来说,那骷髅当然是个人。——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只有人才需要时时被安慰。

骷髅的旁边放着一个青花瓷罐。

他觉得这两样东西一左一右地摆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对称。要么是两具骷髅,要么是两个瓷罐。

见他目露疑惑,大哥开始讲父亲和母亲的死。

为了以防万一,父亲在自己屋子的墙壁上挖了一个隐蔽的洞,仅够两个小孩藏身。那天夜里,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亲很快发现情形不对,在被人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及时地将两个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时不到十岁,而他则两岁出头。事发之时正当夜半,自始至终,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乱刀之下,他浑身血肉剥离,不复人形。

母亲则是活活地被火烧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唤着父亲的名字。

“妈妈当时已怀胎四月,”他轻轻叹道,“她总是问你,想要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

青花瓷罐里装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也许重述亲人的死是种罪过,父母的死在大哥的叙述中显得简单。他闭上眼想象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发现脑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无所有。而在这当儿他却想起了自己的养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哑的嗓门;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冬夜父子俩一起推车的情形;他甚至还记得黎明前的空气是如何冰凉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样高耸入云,包谷酒的味道是如何浓烈呛口……

对他来说,父母的死虽让他震憾,却远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实。

他记得养父说过,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他让太多的事情轻易地“过去了”。他想当大侠,便让“大哥”过去了;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便让“仇恨”过去了。

不是么,每个人的一生都在选择让什么过去,不让什么过去。

为什么他与大哥的选择恰恰相反呢?

烛火忽然“哧”地一响。

他看见大哥在骷髅面前跪下来,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烛火。同时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也跟着跪下来,抽出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学着大哥的样子,让血滴入烛火。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很不熟练。手放得太低,差点被火燎了个泡。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他鼻尖游荡。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却看见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生怕这股腥味会逃走。

然后,大哥站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屋里的气氛让人无所适从,他像个生客一样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来这里?”他没话找话地问道。不知为什么,腿突然一个劲儿地晃了起来。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点点头:“以后,你也可以常来。”

他低头,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这里?”

“我不喜欢这些仪式。”

“仪式有仪式的好处。有些东西如果脑子记不住,仪式可以让身体记住。”一丝讥诮浮上他的嘴唇,“你看过观音庙里磕头的女人了么?她们并不是因为信才磕头。而是头磕多了,便信了。”

他听出了话中的挖苦之意,却没有反驳。

骷髅的面前摆着七只灰碟。其中一个上面放着紫砂陶罐。仪式完毕,他看见大哥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边的第二只灰碟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问。

“祭品。”

“什么样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静禅的肺,沈枯禅的肝。”

看着剩下的五只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盘算沈轻禅会被装在哪一只碟内。蓦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个空桶,开始狂呕。

“听着,”大哥不为所动,“我会很快结束这件事,到时我们会过上没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了然。毫无疑问,大哥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仪。在祭仪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来安排他们的死。沈静禅在南,五行属火,祭用肺;沈枯禅在西,五行属金,祭用肝;沈空禅在东,五行属木,祭用脾;沈通禅在北,五行属水,祭用肾。沈听禅在中,五行属土,祭用心。剩下的两个碟子,想必会留给沈泰和沈轻禅。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会将它们抛入九泉。祭书上说,如果将这些祭品献给上苍,我在这尘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将消弥。”

那一刻大哥的声音是空洞的,他怀疑他的心灵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占满。

“我和你不一样,”他轻声道,“你的仇恨是真实的,而我的却是想象的。我不会为一种想象去消灭真实的东西。”

说话时他看了大哥一眼,烛光正照在他脸上。

大哥的犬齿很尖锐,白瓷般闪闪发光。而他却没有向他告辞,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

“咚!咚!咚!”

“是谁?”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惊醒了,从床上弹起身来,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裳,这才将门拉开一角,斜倚在门框上,睫毛窗帘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刚和这个人有过争吵,现在这么高兴似乎不妥,笑容便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门框的手腕上,上面戴着子忻做的那只藤镯,便是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忙将手放到身后,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这只米缸还给你。”他举起一只沉淀淀、黑黝黝的铜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过了一会儿,她更正:“这不是米缸,是铜器。”

“很珍贵?”

“很珍贵。”

“值多少钱?”

“这么说吧,”她本想说些好话,心里忽有一股急待发作的恶意瞬间爆发,“倘若你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卖掉这个铜器去给你买个棺材,我绝对不干。”

她插着腰,气鼓鼓地看着他。

“嗯,这玩笑我喜欢。”他道。

她无法发作,发现这个人说话能把人气死,但别人想气死他却不容易。

“还为昨天的事生气?”

“我就是气量小,怎么着?”

“其实和人相处不需要那么多专业精神嘛,每个人的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

“哈!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承认你脑子有问题。”

子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喜欢在对与错之间纠缠?”

“因为我有专业精神。”

“还因为你胆子大。”

“我?胆子大?”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敢于聪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维我。”她咧开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她一点也不温柔,笑声很大,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傻。

但他喜欢这种毫无拘束的样子。

他当然记得这个笑容,还有一个女孩也喜欢这么笑。他曾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时间很短很短。

“为什么每次我高兴的时候,你的样子却有些难过?”苏风沂歪着头问道。

“没有的事。”他避开她的目光。

她还想接着问下去,他迅速将手中的铜壶举到她面前:“我用毛笔将上面的灰尘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纹。”

那是一只锈迹斑斓的铜壶。

侈口、束颈、斜身、圈足,全身用红铜嵌错着采桑宴乐的图案。

她一把将铜壶抢到怀里,瞪大眼睛,将它仔细检查,大声道:“除了用毛笔刷之外还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

“没用刀子刮?”

“没有。”

“没用水洗?”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以后我的东西你别乱动好不好?”

“这暂时算是我的东西吧?那十五两银子你还没还呢。”

“听着,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人没职业。就是有也不当一回事儿。不过,我很喜欢我干的这一行,对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很认真。以后你若想动我的东西,一定要先问我一下。”

她的表情很严肃,话也硬邦邦地让人难受,子忻的态度却很老实: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着铜壶,将上面的花纹细细地看了一遍,叹道:“可惜少了一个盖子,被那村夫当作烂铜扔掉了。”

“我倒见过一个类似的铜壶,上面有盖子。”子忻道。

苏风沂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个富翁的家里。”

“你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记得了。”

苏风沂叹息:“可惜。如果我卖给他的话,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你说它们会是一对?”

“有可能。——这种随葬品从来都是成对出现的。”

“这真的是商代的东西?”

“没那么早。——看这兽面衔环的图样,大约是战国初期。”

“我记得那盖子的形状有些奇特……”

他记得父亲的书架上有一只类似的铜壶,盖子是空心的,从盖缘处伸出三只小爪。小时候他和子悦在里面养过蟋蟀。不过,当他问父亲盖子为什么是空心时,父亲说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很少说“不知道”三个字。

“是啊,盖子是空心的。这是酒壶,盖子上伸出三只小爪,喏——就像这样,”她用手比划,“爪子抓住滤布,用来滤酒。”

他恍然大悟,指着图案又问:“那么,这些拿着藤筐在树上采桑的女人、还有旁边腰佩短剑的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处。商汤在那里祷雨,男女在那里幽会,《周礼》所谓‘仲春三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诗经》上不是也说‘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么?”

“唔,有学问。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一并请教么?”

苏风沂点点头,一脸兴奋,跃跃欲试。子忻果然一连串地问了七八个问题,正中苏风沂的下怀。她摇头晃脑、旁征博引地解释了半个多时辰,抱着铜壶的双臂累得发酸也不觉得。子忻则一直凝视着她的脸,专注地倾听着,露出钦佩的神色。

“现在你感觉好些了么?”末了,子忻道。

“什么好些了?”

“你还为昨天的事生气么?”

“不生气了,早忘了,嘻嘻。”

“我真羡慕你,”子忻道,“每天可以摆弄这么美的东西。”

“是啊!”苏风沂趁机大发感慨,“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铜壶之美只在于桑间男女的舞蹈,只在于那一刻被工匠的手凝结下来的欢乐。时间冻结,经过千年,变成一道永恒的空间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面前。这种愉悦无需知识、不待考证,双眼一瞥就能感受。——这才是真正的美。”

子忻凝视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很哆嗦!”

“聪明人哆嗦好过傻子唠叨。”

说完这话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拉,一只粗壮的手臂从门外挤进来,一眨眼,苏风沂的面前已多了一只满是汗毛的大手,食指和拇指当中捏着一朵小小的雏菊。

“阿风,早!”门外的声音道。苏风沂将头探出去,见王鹭川笔直地站在自己和子忻中间,一脸灿烂的笑容。

“咳咳,鹭川,这花……我不能要。”苏风沂偷偷看了子忻一眼,小声道。

“为什么?这只是一朵花而已。”

“嗯……多谢……只是……我没有花瓶。”

“你手上的这个不是?”说罢,将雏菊往铜壶里一插。铜壶太大,整朵花全掉了进去。

“这位是姚子忻。”苏风沂指着子忻道,“他是——”

“我们刚刚认识了。”王鹭川沉着嗓子道。

……

小庙的背后杂草丛生。

不远处的山崖上,一瀑高挂,飞琼溅雪。水雾在树梢间蒸腾着,湿漉漉地落在道旁盛开的山花上。烟岚凝翠间,一道彩虹若隐若现。

越过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们找到了那株冷彬树。苏风沂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又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葛藤,道:“这地方不错。”

唐蘅一直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该不是想打退堂鼓了吧?”苏风沂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道。

唐蘅神秘地笑笑:“你是不是有点想要我打退堂鼓?如果是这样,我随时准备撤退。”

“这事今天一定要完成!”仿佛要坚定自己的决心,苏风沂道。

“你不必这么大声。”唐蘅道。说罢从怀里掏出阿青,放到唇边低声祈祷。大约在他的心中有一段长长的祷文,他双目微合,喃喃自语,脸上满是肃然之色。

过了一会儿,见他的祈祷还没有结束,苏风沂从怀药筐里掏出一壶酒,仰头喝下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要喝酒么?”

唐蘅道:“不喝,谢谢。”

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都在颤抖,喝了酒后,颤抖没有停止,反而愈发严重了。

“我还需要再喝一口。”她拔开壶塞,又灌了一大口,这才将酒壶放回筐内。然后,她解开发簪,面向冷杉坐了下来。阳光透过树缝均匀地洒下来,树干上有她模糊的侧影。她不敢看他,却果断地脱起了衣裳。

很快,他看见了她光滑的脊背。她比外表看上去要消瘦,脊骨像蜥蜴一样清晰。她双手紧紧抱住胸口,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过来。”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发抖的肩上:“你好像很紧张。”

她笑了笑,道:“我不紧张。这里虽然没有人,我们还是早些开始比较好。”

他淡淡地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子忻若知道了,是不会原谅我的。”

“子忻?子忻才不会在乎这些事呢,”她轻轻地道,“无论我怎样得罪他,他都不在乎。有时我倒希望他能多在乎一些呢。”

唐蘅道:“那你也犯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怒他。”

苏风沂道:“我没想过要激怒他。”

唐蘅道:“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做挺荒唐?”

“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想最后再劝你一次……”

“不必了,我心已定。”

“那我就脱衣裳了。”唐蘅道。

“脱吧。”

他脱掉上衣,露出修长的上身。尚未靠近,她已感到从他身上传来热腾腾的气息。

“不要把树干抱得那么紧好不好?”见她浑身发抖,唐蘅失笑。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我也并不想逼你,”苏风沂小声道,“让你失贞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别客气。我将竭诚为你服务。下面你想怎么开始?——一切你说了算。”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又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双手抱膝,静悄悄地坐在树边,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

他什么还没开始做,只是刚解开腰带就听见一声尖叫。苏风沂忽然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啦?”他问。

她没有说话,全身不停地颤抖,然后身子紧紧贴着树干,像只蜗牛一样卷了起来。

“害怕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坐到她身边,柔声道:“你知道,为了今天这件事,我想了整整一晚。”

她仍然哭个不停。

“你不了解子忻,”他继续道,“子忻的脾气其实很好,尤其是对女孩子。他绝不会让你难受的。”

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无论子忻知不知道,你将来都会后悔。”

“我……我……”她欲言又止。

“拿着我帕子,把眼泪擦了,坐一会儿咱们就回去吧。”

她接过帕子,轻轻道:“阿蘅,紧紧地抱着我,我害怕。”

犹豫了一下,他紧紧搂住她战栗的身躯。

他隐隐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怕得这样厉害。好像她所面对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种深刻而无形的恐惧。她缩在他怀里,浑身哆嗦得像一个吓破了胆子的小孩。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淋湿了他的胸膛。

“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握住她的手,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恨我哥哥……他……欺负过我。”

那个画面又出现了。

——给我倒杯茶。

她战战兢兢地提起茶壶。

那是只苍白无力的手,文人的手。上面的血管是浅蓝色的。那手一直慵懒地抚着碧青的茶盏,忽然间却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扯到他的怀里。

她只是个女孩子,不到十三岁,无力挣脱。她从此便害怕看到任何一个赤裸的男人,一旦看见,就会产生无法克服的恐惧。

他浑身一震,手指忽然收紧,恨恨地道:“这个畜生!我替你杀了他!”

沉吟半晌,他又轻声安慰:“你放心,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爱你的人就算知道,也不会介意。”

“可是我介意!呜……呜……如果我连你也不能面对,”她抬起脸,满脸泪痕,“我只怕不能面对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包括子忻。”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在新婚之前要逃走。为什么每当快要接近子忻时,会突然变得很粗暴,会违背初衷,将好事弄砸。

她爱一个人,却害怕真正和他在一起。在爱的背后,恐惧如潮汐般涌动。

“也许我能将你治好,”唐蘅淡笑,“现在我觉得你的主意不坏。”

“不,我也不敢看你。原先我以为我敢,可是我还是不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要把我当作男人。”

“那你是什么人?”

“我什么都不是,”这回轮到唐蘅沮丧,“总行了吧!”

“我并非故意为难你,”苏风沂叹道,“只是想说,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些东西无法改变。它们就像脚下的石头那样真实、坚硬。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最容易改变,也最好改变——”

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道:“那就是你我的想法。可是,想法改变了,石头还是石头。”

“你是说,”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直都在自已骗自己?”

“不是。”

“那是什么?”

“你自然不可以违背自己的感觉,可人心是变幻莫测的。你很难等到大家都能接受你的那一天。”

他脸上痛苦之色忽浓,怔了半晌,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么?”

她看着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只想告诉你,我能理解你,你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我的世界里。”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颤声道。

然后,他们像朋友那样紧紧地拥抱起来。她感到他用力地搂着她,好像要把她塞进自己的胸膛。她听得见他心酸的梦和血液的滚动。

正在此时,一声叹息忽从身后传来。

两人同时抬起头,转过身去。

不远处的山墙外,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男人。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却有一个与唐蘅一样饱满高昂的额头。他笔直地站着,目色深邃、神态平静,如同一尊石像。苏风沂飞速地抬起地上的衣裳,将身子紧紧裹住。

与此同时,唐蘅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他看不见你。”

“他明明盯着我们。”

“他是我父亲。”

唐潜!

苏风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匆忙穿好衣裳,唐蘅拉着苏风沂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故作轻松地叫了一声:“爹爹!”

唐潜没有理睬他,转过头,对苏风沂道:“姑娘,你认识你身边的这个人么?”

“认识,叔叔。”

他的脸微微一沉,道:“告诉我,他刚才可曾有何非礼之处?”

“没有,叔叔。”苏风沂勉强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舌头,“我们一直在聊天。”

唐潜淡淡一笑,没有接着往下问。

唐蘅扫了一眼父亲的身后,问道:“爹爹,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大哥没陪您一起来?”

唐门的人都知道唐芾是唐潜的影子,任何时候都跟随在他身后。

“我要他去办一件事,是子忻陪我来的。”

两人慌张地对视了一下,苏风沂的脸已急得发青了。

“子忻?他一早就出诊去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唐蘅的脸也白了。

“是这样,我找到子忻,让子忻打听你的下落。有位朋友说看见你和一位苏姑娘背着药筐一起出了门。子忻便说你可能陪着苏姑娘采药去了。”唐潜缓缓地道。

“那子忻呢?”东张西望也没发现子忻的人影,苏风沂还心存侥幸。

“他把我送到这里,突然说还有个病人等着他,匆匆地走了。”唐潜答道。他顿了顿,正想说话,忽听见有人绝望地哼了一声,忙问,“苏姑娘怎么了?”

“她不大舒服,有些头昏。”唐蘅扶着浑身发软的苏风沂,强自镇定地答道。

回客栈的路上,苏风沂一言不发。

她一直在想回到客栈之后,该如何面对子忻,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

等到了客栈她才发现一切已不用解释。

她在门口遇到了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子忻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她紧握双拳,尽量不让嗓音显得太过绝望。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你忘了他本是个江湖郎中,一向行踪不定,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郭倾葵疑惑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猜测出子忻出走的原因。

她冲到楼上拼命地敲子忻的门,开门的却是一个长脸老头子。

“姑娘找哪一位?”

“原先……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呢?”她大惊失色。

“俺乍知道?俺刚搬进来。”老头子操着一口乡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