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洹并不喜欢出门,特别是出唐家堡。

一个人若是到了四十五岁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不免会对这个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眷恋。唐洹的父亲唐隐戈是位行踪诡秘的道长,在云游的路上偶遇一位随父出行的大家闺秀。两人只有一夜之欢,之后,唐隐戈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唐洹的母亲因此大受连累,在家人的白眼和四邻的唾沫中生下了这个没有名份的孩子,郁郁寡欢地守着他,苦等夫君的归来。可是,唐隐戈显然不相信春风一度便能开花结果,继续云游,将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唐洹对母亲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她足不出户,一双泪眼终日红肿着。她苍老得很快,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唐洹便这样不清不楚地住在外公的家里。那是个官宦之家,里面的人即使是对僮仆也很客气,他既没受过虐待,也没被人注意。大家只是不怎么提起他,和他打交道也没什么热情。他就像一个虚无的气泡那样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了四十年,除了自己姓唐之外,对身世一无所知。唐洹四十五岁的时候唐隐戈已是个童颜鹤发的老道,故地重游,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这种惊奇对他来说,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他的另一个儿子二十几年前便已去世。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脉在他手中已然断绝,发现了唐洹不啻于喜从天降。唐洹也很争气,从小精明能干,长大了便一直替外公打理家族的生意。他是总管、是亲信,忠心耿耿、不知疲倦地替外公挣了无数的银子。但钱一到帐,外公便会挪走其中的一大部分,分给自己那几个写诗作画、无所事事的儿子。等所有的人都分到了,才会想到给他留一点,意思一下。

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在这个家也只是个外人。没有名份,只能忍气吞声。四十多年来他已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感激外公收留了他,信任他,给了他这份吃穿不愁的生活。唐隐戈为此深感内疚,亲自到他母亲的墓前痛哭,还请了媒妁,拜了岳父,让死去的人恢复了唐家儿媳的身份。

唐洹终于时来运转。唐隐戈带着他回到唐门,四处打点,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过了一年,仍然率领唐家在债务中苦苦求生的唐浔因身体原因请求辞去唐家老大的差事。彼时这个炙手可热的“掌门”位置已不再有吸引力,反而成了麻烦的象征。恢复了身份的唐洹在水字辈中排行最高,正想大干一场,扬名显父,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老大的职位。

雅室遮着厚帘,显得有些昏暗。

唐洹喜欢背对烛光,将自己隐藏在昏暗的角落里。他是个英俊整洁的男人,四十几年谦恭谨慎的生活,他的面容比大多数趾高气扬的唐门子弟看上去要沉稳温和,谈吐也很有分寸。毕竟他外公亦是一郡之地望,与唐门门第般配。从小耳濡目染,也是知书达理。加上从商多年,比起只会耍嘴皮子躲债的唐浔更懂得经营。他很快就赢得了长老们的好感。

唐洹对唐门的女人毫不了解。除了几位曾经在江湖上以暗器出名的堂姐堂妹之外,他这一辈的唐门儿媳大多是和他母亲一样死守深闺、足不出户。

只有唐潜的夫人吴悠除外。

自从她出嫁之后,从未踏进唐门一步,作了二十几年货真价实的“没进门的媳妇”。这一点在老一辈人的眼里,无疑是莫大的耻辱。但老人们很快找到了平衡,因为吴悠亦从不与自己的师门往来。她是神医慕容最得意的学生,二十几年来却与慕容无风不搭一言,亦从不回谷拜望师长。她就这么离经叛道地生活在与唐门一街之隔的平林馆内,倔强地与族人对抗,让所有的人都对她无可奈何。唐洹一直以为除了重病求医之外,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与这个女人见面。

而他上午却收到了一封吴悠的短笺,请他到临江街上的福庆茶楼一见,有事相商。

就算这样堂而皇之的一纸招唤显得无礼,他却不得不去。唐门的人,还没有谁敢不给唐潜一个面子。

午时刚过,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一个披着深碧色斗篷的身影从容而入。

斗篷滑落的瞬间,他眯起眼,悄悄地观察那女人优雅的举止。她的侧影仿佛一道射出云端的月光,面容白净、双眸深沉、表情神秘。

——原来年近五十的女人也可以这么美。她的胸挺着笔直,甚至有些故意向后仰起,头傲慢地昂着,脑后盘着一个桃心髻。见了他,微微一笑,裣衽作礼。唐洹亦还了一揖。

“大先生贵人事忙,吴悠本当亲到府上拜望。无奈诸多不便,只好委曲先生到茶楼小叙。失礼之处,万望海涵。”她用词谦恭,却并不由衷。

唐洹不以为意:“都是自家兄弟,你来我往还不是一样?弟妹如此客气,倒见外了。请坐,上茶。”

她将斗篷交给侍从,款款入座,接过青瓷茶盏,淡淡一笑,单刀直入:“听说唐门的规矩,刑堂之主一律世袭?”

“不错。传到潜弟的手中已然是第六代。”

“这么说来,如若唐潜退休,接替他的人就会是唐芾?”

“肯定如此。”

——这是唐门人尽皆知的事实,方才一番话不过是明知故问。见唐洹所答如此肯定,她垂下头,沉默不语。

“弟妹莫非有什么异议?”他淡淡地问道。隔着一道茶桌,他可以看见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拇指微微发颤。

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镇定。

“两年前,唐潜曾受过一次重伤。现在看上去好像已完全康复,其实早已元气大伤。”她终于抬起头,脸色愈加苍白,“可是他仍然不断外出,我十分担心他的安危。曾数度劝他退出刑堂,他坚决不同意。”

唐洹点点头,表示理解:“刑堂堂主是唐门重职,由长老会直接管辖。即使是我,也不能轻言进退。何况这是潜弟一生的事业所在,弟妹只怕很难说服他罢?”

虽然传闻异辞,他发现吴悠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像所有的唐门媳妇一样,会为家里的各种烦恼来找他说理、要他仲裁。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确是一家之长,脸色顿时浮出安慰的笑容。

“所以我希望大先生能找个理由让他退职。”吴悠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话让他有些不快。

他是唐家老大,而这个女人说话的态度却好像在命令他。

越是如此,唐洹越显得低调。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弟妹的意思,是想让唐芾早些接任?”

“这是我的第二个请求:唐芾不能入主刑堂。我不想我的儿子像他爷爷那样早死。”她的语气一点也没有变,继续横蛮地往下说。

唐洹企图以轻描淡写的一笑化解她的戾气:“这未必是唐芾的心愿罢?人人都看得出他喜欢刑堂,随时准备克绍箕裘。”

“所以我才更加担心。”

“女人要放心让男人出去闯——”他马马虎虎地应付了一句,打算找个理由结束谈话。

“该不该放心,我心里自然明白。”吴悠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唐洹终于明白为什么唐门的老人一提起这个人就摇头。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敢像她这样说话的。

可是,他并不想把事情弄僵,便平心静气地向她解释:“弟妹有所不知,职位的任免纯属唐门内务,也不由我一人决定。潜弟若想退出刑堂,必须由他自己提出,且要经过长老会的同意。而唐芾的接任则不可避免。——唐门几百年的传统,不是轻易几句话就能打破的。”

“觊觎此位的大有人在。大先生若是肯想办法,此事并不难办到。”吴悠一直盯着他的脸,弄得他的目光丝毫不敢躲藏。

“抱歉,恕我无能为力。”他内心暗忖,传言果然不假。这女人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吴悠的脸上毫无异色,手转着杯沿,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唐门至今还欠着一些外债?”

烛光忽然抖动了一下,室内的空气有些窒闷。

唐洹非常懂得什么时候应当讲话,什么时候保持沉默。他能隐隐猜到吴悠的意图,脸上漠无表情,双眸微微斜睨,等她说下去。

“大先生是生意人,如能帮我说通此事,请开个价。”

他的心微微一动。

这女人果然是有备而来,深知自己的作风。

对生意人而言,生意就是生意。

“十万两,我需要六个月的游说时间。年终向长老会提议,争取年初办成。”他原形毕露,狮子大开口。

“十五万两。大先生能否现在就想办法?银票我会用先生的名义存入联信钱庄。——听说贵公子看中了丰元巷上的两个酒家,手头一直有些紧张?”

听了这话,唐洹笑了。

吴悠不解地看着他,道:“我出钱你出力,有何可笑?”

“我与弟妹无冤无仇,弟妹何以想送我入刑堂?这银子我就算是要,也是为唐门而要,不是为了我自己。”

“原来大先生是个廉洁的人。”吴悠一边抚摸着自己修长的指甲,一边淡淡地道。

“弟妹何必如此心急?据我所知,潜弟最近好像没有出远门的打算。”

“他昨晚告诉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查一件事。”

唐洹愕然:“我怎么没听说?”

“刑堂办事一向独立于掌门之外,不必事先通报。”

“这是当然。……你可知道所查何事?”

吴悠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外出涉险。”

“既然不知,又何来涉险一说?”

“他哪一次出门不带点伤回来?”

她说得没错,刑堂堂主原本就是唐门最危险的职位之一。斟酌了半晌,唐洹道:“我若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或许可以找潜弟商量,换一个人去。”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心境复杂地看了唐洹一眼,考虑自己该不该信任这个人。迟疑了片刻,她道:“我的确不知。”

“那我只好说,”唐洹斜靠在细藤软椅上,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态,“这忙我实在帮不上。”

他已知道这女人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不慌不忙地等她妥协。

过了一会儿,吴悠终于让步:“我只知道此事与唐隐僧的死有关。”

唐隐僧的死?

他见过许多老人的死,一直相信这样一个规律。只要双双健在,大多数老年夫妇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如若一方突然去世,另一方坚持下来的年头则十分有限。唐隐僧属于后一种情况。他与夫人伉俪情深,不料两年前老伴一病而亡,他好像立即变了一个人。变得格外消颓沉闷,暴饮暴食,渐渐地疾病缠身。大家都知道他挺不了多久。

唐洹双眉一皱,道:“四叔去世时已年近七十,心疾骤发也该算是寿终正寝吧?何况他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近两年又嗜酒如狂。”

“四叔去世之后停棺慈仁寺,唐浔曾请我去看过一次,”吴悠道,“他并非死于心疾,是中毒而亡。”

唐洹脸色微变,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虽然一进唐门他就打算大干一场,他并不是很喜欢唐门里所谓的“传统”。作为老大,他可以决定很多事,却总有一些事他既不知道,也不能做主。

“这事,难道大先生没听说?”吴悠有些诧异。

“略有耳闻,只是不大相信。”唐洹神态平静,“不过,四叔早年也是江湖人物,只怕会有些宿仇吧?”

显然他对此事所知甚少。吴悠不禁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将这秘密轻易透露出去。

她开始装糊涂:“我对唐门的往事一无所知。”

唐洹并没有追问,只是道:“如果潜弟出行是为了调查此事,我只怕很难劝他退出。——唐隐僧毕竟是他的亲叔。”

吴悠的脸色更加惨白:“如果他不是非去不可,我岂会来求你?何况你也知道,他一走,唐芾一定会跟他一起走。”

“我很愿意帮你。不过,潜弟的脾气你想必也了解。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深切的同情。

“你要多少银子,请直说。”吴悠的嘴唇有些发抖,手中的杯子忽然磕在茶盘上,叮当作响。

他眯着眼,将身子埋进高大的椅背之中,透着隐隐烛光,观察着这个女人绝望的神色,心中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感,“有一点我希望弟妹你能够明白。”

她抬起头,目光幽然。

“在我接任的这几年,唐门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缺钱。”

……

苏风沂扶着沈轻禅上楼的时候,蹑手蹑脚,以为可以避开子忻。踮脚路过子忻的房门时,门却“呼啦”一声开了。

子忻神色阴霾地出现在两个人的面前。

“两位上午到哪儿去了?”他冷声问道。

“出去走了走。”沈轻禅小声答了一句,悄悄地捏了捏苏风沂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是不是叮嘱过你,要你绝对静养不要起床走动?我会每隔一个半时辰来查看一次伤口,换一次药?”

“……是。”

他板着脸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若不及时换药,你的伤口会炎症大发,危及性命?”

听他这么一说,沈轻禅的脸都吓白了,忙道:“我这就去躺下……”

子忻还想发作,见她半张脸肿得老高,终于有些不忍,口气缓了下来:“你可知道大夫最恨的是什么样的病人?”

沈轻禅老老实实地答道:“大夫最恨的是不遵医嘱的病人。”

“说你不明白,你好像又很明白。进屋躺着去罢!我等会儿过来给你换药。”他冷哼了一声,终于放过了她。

沈轻禅赶紧溜掉。

只剩下苏风沂抱着胳膊,扬着脸,满不在乎地盯着子忻,目光格外挑衅。

——她还在为昨天晚上的话生气,一看见这个人,火就不打一处来。

子忻不理睬她,转身要走。

苏风沂拦住他的去路,道:“别和病人斗气,劝她去回春堂看沈大夫的人是我。”

他已转过身,听了这话,又转了回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问:“沈大夫,哪一位沈大夫?”

“沈拓斋。”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为什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要相信你?”苏风沂一脸冷酷,“你不过是个江湖郎中,一天主要干的事情就是骗穷人的钱、兜销假药,跟大街上算命、耍大刀、卖狗皮膏药的人没什么区别。轻禅又不是穷得付不银子去找正经的大夫,何必要受你这半瓢水的人的折磨?她不过是看着你与骏哥相好的份上,让你瞧瞧她的伤。你倒好,给你点颜色,你就开起染缸来了。三下五除二就给人家缝针上药,艺不高胆子倒挺大……”

“你说完了么?”他的脸微微发红,显然是有些恼火。

“没有。我从没见过哪位郎中黔驴技穷到要用自己的膝盖去补病人的膝盖的。光瞧着这股子傻劲儿就觉得你这人靠不住。我还以为你早晚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送给轻禅呢。不过,先告诉你一声,你的眼珠这么难看,她一定不会要的。还是给自己留着罢!”

他怒极反笑,一双眼狠狠地盯着她:“那么,沈大夫都做了些什么?我倒要听听他的高明之处在哪里。”

她刷地一下从怀里掏出四本书:“这是他写的书,让你好好读读,再去向他请教。”

“哦,是么?”他接过书,看也不看,只是冷笑。忽然将它们卷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

苏风沂追上去踢了他一脚,怒道:“喂!姚子忻,你不识字就罢了,干嘛糟蹋人家的心血?”

说罢抢到桶边,将四本书拾了回来。那桶里曾有醉人呕沥,书上已沾了不少味道难闻的粘液。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臂一软,书又给子忻抢了过来。只见他哗哗几下,将它们撕个粉碎,全部扔到桶里。意犹未尽,还用手杖将碎纸一阵乱搅,让她彻底无法可得,这才气势汹汹地道:

“苏风沂,你以为这样就能气得了我?”

她将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挑着眉,瞪着眼,恶语凶言脱口而出:“该死的瘸子!你敢撕书!”

蓦地,子忻的眸子忽然收缩。接着,他的身子忽然僵硬,腰忽然挺着笔直。

半晌他都没有说话,却保持着这种高傲的姿势。

她却看见他握着手杖的手指是惨白的,且微微发抖,好像要将手杖捏碎一般。

她知道自己击中了他。

是啊,她击中了他,为昨晚的话报了一箭之仇。她应当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他急促的呼吸却已快要吹到她的脸上。

他一把抓住她。她尖叫一声音,跳起来,飞奔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咣当一声,关上房门。

岂知就在关门的这一刻,他的手杖已伸进了门缝。

一股大力袭来,他推门而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想干什么?放开我!”她大叫,“噢!好痛!姚子忻,你敢动粗!”

他的手拧着她的手,硬得好像铁钳。听她怪叫,终于松动了一下。趁这当儿,她一拳挥了出去,直击他的鼻梁。

靠得太近,他无法闪避,鼻血顿时流了一脸。

“姚子忻,你敢欺负我,我就打歪你的鼻子!呸!活该!”她的双手已经被他牢牢地抓住,便用脚使劲地踢他的手杖,踢他的腿。

他一手捉住她的双手,将它们死死按在木杖的手把上,另一只手掏出手绢,匆忙地擦了擦脸,冷冷地道:“说到欺负,你倒提醒了我。”

他闪到她的身后,一只手反拧着她的双臂,忽然向她的颈窝吻去。

“你……你想干什么?”她小声道,“你别乱来……”

他没有说话。火热的呼吸却已从颈边传入她的胸膛,她挣扎着,浑身渐渐发软。

“子忻……”

他沿着颈边那条微微跳动的血管,一直吻到耳根,然后在她的耳垂上狠狠地咬了一下,好像要将她粉红色的耳朵咬下来。

“痛么?”他贴着她的耳朵问道。

“不痛,”她有些站立不稳,整个人都倒在他的怀里,“你咬!你再咬!我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

他又咬了一口,几乎咬出了血。这一回她终于吃痛,“噢”地叫了一声。

“放开我!”

“不。”

他满脸是血,凶神恶煞地看着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反复研究她的脸,她的双眼。

他们靠得那么近,以至于她在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刹时间,她感到恐惧,又感到自己好像渴望这种恐惧。便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他的鼻子还在不停地滴血,血洒了她一脸。他看上去面目狰狞,仿佛一只食人的野兽。

黑影压了下来,眼见着就到了她的唇边,却停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他这才开始吻她的双唇,缠绵而轻柔。

“风沂,你就喜欢这样,是么?”他边吻边道。

“我……我喜欢什么……”

“喜欢和我打架。”

“唔……”

他放开了她的手,她展开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颈子。

他无法挣脱,反而被她吻得喘不过气来,迟疑了半晌,见她毫不松懈,便拍了拍她的脑勺:“风沂,放开我。”

“不。”

他的鼻子还在流血,两个人的脸上一片血污,好像是一对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犯人。

“子忻,你是他么?”她终于停下来,喘着气问道。

“他是谁?”

“那天夜里的那个人。”

“你会弄错么?”

“我怕弄错,所以我要查一下我的记号还在不在……”

“如果不在,你会怎样?”他问。

“如果不在,你就不是他,我会杀了你。”

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人匪夷所思。她却已俯下身去,将他的裤腿揭开,去看那只六年前的漩涡。

“验明正身了?”他又开始冷嘲热讽。

“为什么你的腿是冷的?”她轻轻叹道,用力握住他的足踝,好像要将它握暖。

“从来都是这样。”

她替他整理好衣裳,又摸了摸膝盖上的伤口,问道:“换药了么?”

“换了。”

“痛么?”

“不痛。”

终于,她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甜甜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雏菊?”

子忻微微一怔,道:“什么雏菊?”

“门上的雏菊,难道不是你放上去的?”

“不是。”

她的脸变了。

有人轻轻敲门。

打开一看,是唐蘅,苏风沂悄悄松了一口气。

唐蘅看了看子忻,又看了看苏风沂,一个劲地摇头叹气:“我说过多少遍,打架要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