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元和二十一年的秋日。

十四岁的黎南珠听了半早上课后,实在是憋闷,带着信四逃课去了城外马球场。

昭州民风开阔,热爱运动,尤其是蹴鞠,什么学生赛、成年赛,有官府办的,也有民间办着玩乐呵的,不过黎南珠最喜欢的是马球。

对比蹴鞠满场子跑,跑的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小郡王更喜欢马背上风驰电掣,像是飞一样,还省力。

尤其十四岁生日时,他大哥送了他一匹小马,那威风凛凛的劲儿,小郡王是恨不得睡觉都睡在马背上,可稀罕了。

上行下效,打马球在昭州流行开来。

黎南珠为了玩的痛快,先溜进官学宿舍,捅咕信四,“快快快,衣裳呢?今个你不许拖我后腿,要是我被认出来,败兴而归,夫子布置的作业你替我写。”

活脱脱一个小恶霸。

信四是苦着一张脸,就他和小郡王俩人能行吗?马球场上没眼睛,要是谁冲撞了小郡王,小郡王受了伤可咋办?

“要是咱俩赢了,回头我替你写作业。”

“成交。”愁眉苦脸的信四立刻答应了。

黎南珠狐疑瞪信四,“你是不是刚才故意骗我?”

“我哪能啊小郡王。”信四一脸老实样。

黎南珠哼了声,手下快速换完衣裳,给了信四‘你小子最好说真话’的眼神,然后快速换好了衣裳,带着信四从后门偷溜。

有信四打掩护,黎南珠逃课很成功。

一路打马到了城外,黎南珠一看马球场上有人在玩,顿时跃跃欲试刹不住闸要加入,被信四给叫住,“老大,脸,脸!”

小郡王不想被认出,信四从主子就换老大。

黎南珠闻言勒住马,扭头不用张口,信四丢一盒胭脂到主子怀里,小郡王配合默契接过,打开了,三根指头一划拉,再往自己脸上去,瞬间白白嫩嫩的脸蛋上多了胭脂红痕,乱七八糟的,也难掩黎南珠一双灵动风姿的眼。

“可以了,杀!”

正时中二少年的小郡王放了话,带着信四就加入了战场。

那时候昭州城爱玩打马球的有钱人家小少年多得是,即便是家底殷实的普通人家,没有马还有骡子呢,反正场地每人就收个几文钱,能玩一天,还有打赌的,一般都是哪队输了给买糖水喝。

黎南珠和信四找个人少的场子加入,有人一看黎南珠脸上乱七八糟红痕,就想起来,跟他队伍老大说:“六少,就是他,脸上挂彩的打的很猛。”

“这么厉害?”六少将信将疑扫过对面俩年纪小的弱鸡。

黎南珠坐在马背上高马尾一甩,傲气放狠话,“就你们几个,全上,小爷都不带怕的!”

慢了一步的信四想捅咕小郡王,这话放太狠了,对面四个人呢!

最后是都错过了午饭,战况激烈,难舍难分——到了未时末,黎南珠才想起来要回家吃饭,夹着马,跟信四一溜烟回城。

那时候郡王府还在盖,黎南珠跟大哥嫂子住一起。

黎王府门敞开,见小郡王回来了,门卫高兴的不成,黎南珠有点弱气,面上还装的挺硬,只是一开口就怂了音。

“我哥和我嫂子呢?生气没?用过饭了吗?”

门卫摸不着头脑,一五一十回话:“郡王,府里晌午来人了,王爷和王妃忙着。”

“哦,那没事了。”黎南珠松了口气,带着信四进,一边嘀咕:“劳我哥嫂接待还忘了我,难不成是大表姐来了?”

信四才想起来,小声说:“主子,咱们逃学出门我就留了字条,府里侍卫知道咱们去处……”

所以王爷才不着急没找。

黎南珠憋了一肚子话,对上信四老实巴交的眼:……算了。

信四惯会装老实!

“不年不节的,大表姐来是不是有事。”黎南珠碎碎念,正好奇也想见大表姐,脚步走的快,到了正厅大表姐没看见,反倒瞧见了一个小男孩。

他哥嫂都站着,厅里还有其他人,风尘仆仆的,衣着朴实低调,但黎南珠什么人,一看对方,就觉得应当是练家子,像大表姐随行侍卫。

“南珠。”黎南漳见弟弟回来,招手让过来,说:“这是京里来的客人,你来见见。”

谁啊。京里来的人。黎南珠那时候好奇,也忘了顶着一张花脸和乱糟糟的头发了,低头一看那小孩,瘦巴巴的皮肤苍白,嘴巴没血色,不过模样长得可真好。

小孩眼窝深,大眼睛,瞳仁颜色浅浅的,像混血。

眨眼睛的时候,睫毛长长的,很像洋娃娃。就是小脸紧绷绷的有些严肃,见他看他,黎南珠露出个客气善意的笑。

“延年见过南珠阿叔。”

小孩跟他行礼,鞠了一躬。

黎南珠当时有点说不上来,这小孩太懂事和礼貌了,跟着他大孙子的懂礼不同,大孙子被黎暮珂教的规矩老成,可眼底清亮还有小孩的活泼。

这小孩眼神就——

后来黎南珠听他大哥说,延年父亲春天时去了。

“……他身子骨不好,一场大病,烧的糊涂差点人没了,延年爷爷害怕那些人不死心,害死了大的害小的,想着咱们昭州天高皇帝远的,就送他过来让咱们养一养。”黎王爷说的乱糟糟,有心想瞒历延年身份,可跟弟弟说起话,自然的就说漏嘴了。

黎南珠听出来有事,但他没多问,大哥要告诉他就会说的,只是点点头,再想到那小孩小小身子板,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这回事,他小小年纪不容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黎王爷当时听完想说你能照顾人?别折腾人就好了,皇孙那身子板哪能经得住跟你玩,但他一看弟弟老气横秋真替皇孙伤心模样,就把话咽了回去。

皇孙至亲离世,沉溺痛苦之中,小小年纪压得人都快没了。

让南珠陪着玩也好。

只是提醒了句,“延年身体不是很好,胎里带来的弱症,你别带着他到处跑。”

“哥,我有分寸的,放心吧。”黎南珠当时拍着胸脯保证。

府里也有御医跟着,历延年独居一院,身边有伺候的嬷嬷,只是走的匆忙和掩人耳目,带的人少,捡着重要信任的来,厨子就自然忘了带。

黎南珠天天往历延年那儿跑去,陪着小孩说话。

最初两人关系谈不上好坏,因为历延年很自闭,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很安静的一坐就是一上午,要么看书,要么想什么,不爱开口说话。

黎南珠是坐不住的人,性子活泼,也不是个能哄孩子的脾气,但唯独对着历延年那是脾气耐心无限的好——

黎王爷看在眼底,本想打趣逗逗弟弟变了性子,可想到什么——爹去世的时候,弟弟才五岁,南珠这是看皇孙想到了他自己?话就咽回去了,只是宠爱的揉了揉弟弟的头发。

黎南珠当时就跳起来了,气呼呼:“哥!!!我头发成鸡窝了!”

“哈哈,哥给你顺顺。”黎王爷拿粗糙的大手,喷喷两下唾沫,给弟弟顺头发。

黎南珠抛头鼠窜。

小郡王同皇孙关系近一步,还是因为一桩坏事。黎南珠爱吃辣,口味重,历延年天天吃清淡的水煮的,还不碰荤腥——因为要守孝。

伺候的嬷嬷也急,眼看小皇孙越来越瘦,可她劝不动。这日就同郡王说一说,希望郡王劝劝,好歹用点鸡蛋,补一补是个荤腥。

“太——”嬷嬷差点说漏嘴,忙补着话说:“小主子守孝百天有余了,他身子弱,按理,可以用些荤了……”

这日两人一道吃饭,黎南珠是下饭的宫保鸡丁、菠萝咕咾肉,想了下,用勺子舀了一勺咕咾肉放小孩碗里。

小历延年就低头看自己的碗。

黎南珠长辈说:“小孩子要吃肉才长得壮。”憋完了长辈架子,下一秒就放气,扬着一张笑脸,说:“诶呀你尝尝,这个是酸甜口,不辣的,很好吃的。”

小历延年在南珠阿叔期待的目光下,拿了勺子尝了口。

“怎么样不错吧?”

“你慢慢嚼,别噎着了。”

“吃肉也不能太过,今天两口,慢慢来。”

小历延年吃了守孝以来第一口肉,目光直直看着对面哄他的南珠阿叔,面对阿叔问话,他嗯了声,乖乖巧巧,声音小小的。

黎南珠面对小孩这个目光和乖巧样,一时大意,夹了一小块宫保鸡丁的鸡丁,他还用茶水过了一遍,想让小孩都尝尝滋味。

结果小历延年下午就肚子痛、胃痛,额头冒冷汗,还吐了,随身带来的御医,还有昭州城的大夫都到了黎王府。

黎南珠当时害怕死了。

“不关你的事,你也是好心。”黎王爷见弟弟自责害怕劝说。

黎南珠摇摇头,“是我不好,哥,我也不是怕担责任,就是小年看着很痛苦,他才十岁……”遭这样的苦难。

当天夜里黎南珠陪床,小历延年一日不好,他就守着。

……

长鹤宫里。

小历延年生病痛苦那一幕太深刻了,导致黎南珠想也没想就把爆炒羊肉全倒自己碗里,端起碗来,就暴风吸入。

捏妈太辣。

黎小郡王透过饭碗眼泪汪汪的说:“辣。”

历延年连忙送上茶,黎南珠喝了口,顿时吐着舌头,含糊不清痛苦道:“又烫又辣!”

他需要碳酸饮料,冰镇饮料!

这些通通都没有。

最后是大嬷嬷把点心拿了上来,黎南珠用甜的压了压才过去了,这顿饭吃完,有太监通传说黄太医来了。

“小年你是哪不舒服吗?”黎南珠想刚才饭食也没问题啊。

除了他被辣到。

历延年说:“黄太医每日给我把平安脉的。”

“哦哦,那确实看看。”

等黄太医诊完脉,历延年说:“劳烦黄太医替郡王看一看。”

“不麻烦。”黄太医恭敬道,回头看黎郡王,“还请问黎郡王哪里不舒服吗?”

黎南珠咳了咳嗓子,想着人都来了,也得给小年面子,就沉稳镇定不当一回事说:“小事,辣椒籽呛我嗓子眼了而已。”

整个云淡风轻,很有大将风采。

最后太医给开了喉糖,黎南珠含着玩,夜色不早,怕宫门落钥,到时候出不去,再说今天折腾了一天了,就说:“年年,我先回去了,后天接你出宫玩,记得穿厚点,不许推辞啊。”

“咱俩四五年没见了,好好唠唠。”

“阿叔带你打马球。”

小郡王絮絮叨叨依依不舍。

等出宫门时,恰逢各个衙门下值,黎南珠的郡王仪仗候在宫门外,哗啦啦的占了半条街,黎南珠听到穿官服的对他仪仗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也不管什么大人御史,黎小郡王小白牙一呲,骄纵劲儿上来,说:“仪仗是皇伯伯赏我的,本郡王出行不用,这就是愧对皇伯伯厚爱,各位大人好好努力尽忠尽职,争取早日也坐上。”

“要不选个背风的地儿聊,不然迎风一股酸醋味,熏得厉害。”

黎小郡王说完,脚踩踏蹬上了车马,仪仗敲锣,行人避让。

从宫门出来,到了太平正街大道,冤家路窄又碰到了六皇子车马,不过这次人家走在黎郡王前面。

“主子,前头是六皇子。”车外声跃跃欲试带着兴奋劲儿。

黎南珠一掀开车帘,就是信四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就听老实人信四说:“要创吗?”

“……”黎南珠看了眼前面,极为混账劲儿上来了,说:“创!速度快些。”

不是爱避让吗,那就让个够!

黎小郡王坐了回去。

信四忙打马上前交代,“郡王累了急着回府,快点!”

队伍一下子快了,仪仗敲锣的哐哐响。

“黎郡王出行,避让——”

“黎郡王出行,避让——”

一声声的,伴着铜锣声。前头六皇子车马都差点惊着,这般大动静,六皇子坐在车里也无法装听不见,更别提侍从车外焦急声:“主子,后面黎郡王车马越来越快,眼看快冲撞——”

“让。”六皇子咬牙切齿的声从牙缝里钻出,“让他先行。”

好一个黎郡王,好一个黎南珠。

竟真的不把他放在眼里。

……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