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长安城,一坊连一坊坊坊间都有高墙隔绝。

 普通的百姓在太阳落山之后便已各自归家,该干什么干什么,该睡觉睡觉。

 就算想出来都是不可能。

 所以此时的长安城十分安静,除了时而巡逻经过的金吾卫,更无一人。

 陈亦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也没人能发现得了人。

 虽然答应了成士廉,也带着他一起到长安来,但他本就不打算用寻常的方式。

 他想要借人道之势,必然要先取得皇帝的信任。

 虽然这么说有些阴险,但阴兵迎驾,是皇帝的危机,却是他的时机。

 怕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皇帝大难临头之时,“救驾”之功更能让一个皇帝更加感念,更容易获得信任了。

 不过陈亦要进这皇宫,恐怕也不是这么轻而易举。

 这座长安城,在他的灵台观照之下,远不是只有表面的雄壮瑰丽而已。

 仅仅他感受到的那几股力量,那队所谓的迎驾阴兵若真能在这些力量的守护下,**皇宫禁中。

 他就能断定,朝廷之中,必然出现了一群二五仔,俗称人奸。

 显然,刚才那道冲天而起的光柱、浩然刚正的气息,虽一现即逝,却声势浩大。

 此刻却半点余波也无,显然印证了他的想法。

 虽然有几股令陈亦也有些忌惮的力量,但也仅此而已。

 这些力量,其中两个,就和先前那一闪即逝的浩然之气如出一辙,二者之一,就出自刚才那位河东先生柳宗元。

 其余的,却是他未曾见过的力量。

 数月游历,他对此世也有不少了解。

 妖精鬼怪,魑魅魍魉不少,种种奇诡之术也不在少数。

 不过与想象中那种法力滔天的大妖巨魔还差得远。

 修为高深的妖魔鬼怪不在少数,可别说与他见过的七绝山蟒蛇精、琵琶洞蝎子精这等巨妖相比,就算是现世中的一些高等诡异、觉醒种也不过是伯仲之间。

 人类之中,精通武道的人也不少,也不过与风云中的江湖人相仿,在最顶尖那一层甚至还难以企及。

 倒是在其间,曾只惊鸿一瞥的佛道儒三家,着实有些高人。

 尤其是其中一些世间大儒,胸中一口浩然正气,让他叹为观止。

 还有那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兵家战阵,也让他十分好奇。

 若这次这世间能让他忌惮的,也只有这三家的顶尖高人,外加一个兵家战阵。

 当然,这“世间”仅仅只是人间。

 大唐着实是有些底蕴。

 可若反过来想,曾经的巍巍盛唐,天子脚下,长安都城,却仅仅只有两位胸有浩然正气的大儒,还有寥寥几支兵锋拱卫。

 也着实可叹。

 感慨之余,脚下却也不慢。

 每一步迈出,都是数十丈之远。

 人影闪烁,一袭白色袈裟,在月色之下,青碧水光隐现,如同月下仙人。

 径入那九重宫阙之中,层层严禁,竟形同虚设。

 ……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说的便是有唐以来,世间最为辉煌壮丽的大明宫。

 而此时,这一座辉煌壮丽的宫殿实际上的主人,这天下的君王,九五至尊,却侧卧在内庭一座大殿之中,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看着殿下满堂歌舞,雅乐声声,却是长吁短叹。

 “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

 “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

 “三千双蛾献歌笑,挝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

 “我无为,人自宁……

 “唉……”

 一身常服的唐顺宗李诵,视线虽朝着满堂佳丽,眼中却是毫无焦距,茫茫一片。

 杯中为绝世佳酿,入口却觉寡淡无味得紧。

 反不如他口中喃喃低声吟出的诗句更有味道。

 “谪仙人不愧是谪仙人,寥寥数句,真是道尽了其中真味。”

 “只不过……朕自可无为,天下百姓却真能得安宁?”

 “唉……”

 顺宗又沉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缓缓把手一挥:“罢了,都散去吧。”

 众歌姬乐伶俯身下拜,亦步亦趋,面向着顺宗缓缓退出了大殿。

 就连身边侍候的宫娥内侍,也全被他打发了下去。

 偌大的殿堂之中,余下顺宗的幽幽叹气声。

 “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兀地从殿中响起:“谪仙人虽然诗道无双,却实不合皇帝陛下。”

 “仙人自是长生逍遥,”

 “岂不闻‘秦皇多忌害,元朔少宽仁。终无良有以,非关德不邻’?”

 顺宗猛地从榻上撑起。

 只是他双腿有疾,难动分毫,只能用手撑起上身。

 倒底是九五这尊,虽惊却不乱,神色肃然,沉声道:“何方宵小,竟敢擅闯宫禁,可知其罪大逆?”

 哪怕瘫痪在床,顺宗身上的帝王威仪却丝毫不弱。

 他也没有呼喊召来禁卫之意。

 “阿弥陀佛,皇帝陛下恕罪,小僧三藏,特来救陛下于劫难。”

 白影清光微闪,顺宗便见一白衣僧人缓步行于殿下,面带祥和微笑。

 好一个俊秀出尘的和尚!

 这是顺宗的第一个念头。

 于适才“救陛下于劫难”之语,顺宗并未显出异色,只是微微眯了眯双眼,面上不怒而威。

 “和尚,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擅闯宫禁,还敢用暴秦强汉暗讽于朕?”

 “不敢,皇帝陛下,只是小僧认为,皇帝贵为人道至尊,这仙人也不过如此了,不足道也,而且……”

 陈亦面带笑意,缓行缓道:“当此之时,‘升天’二字,实为不祥。”

 顺宗面上仍旧一副不置可否神色,反而侧躺回榻上,以手扶额,双目微闭,口中吟诵:“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輧(音同平)。帝不去,留镐京。安能为轩辕,独往入窅(音同咬)冥。”

 又淡声道:“和尚,念你是心存劝谏,朕不究你犯上之罪,只不过,谪仙人的胸怀,你却只听得一半,到底差了些呐。”

 “是小僧孟浪,皇帝果然一如民间传言,宽仁得很。”

 陈亦不以为意,反而笑意更浓,合什微礼。

 “你这和尚,句句马屁,两眼之中却全无朕,实在虚伪。”

 顺宗微微睁眼,摇头道:“罢了,说吧,你此来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