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傍晚时分,一辆青篷马车驶入长街,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两个门房正在闲磕牙,听见这动静,都探头往外瞧,一个忙道:“来了来了。”

“哪儿?”另一个急急站起来,勾着腰冲大门外瞄了一眼:“嘿,是老刘回来了。”

赶车的车夫下来了,招呼一声,车里又下来了一个婆子,最后,跟着一个小小的少女,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不安地打量四周,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极其陌生,高大的宅门,镶金的匾额,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让李枝枝感到无比慌张。

“小姐快进去吧,老爷夫人想是在等着您了。”

老婆子催促着,李枝枝默默地答应了一声,昏头昏脑地跟着她入了那阔气的大宅门,这宅子真是大得很,处处都精致漂亮,朱漆的廊柱,雕花的石栏,就连地砖都刻了花纹,灰扑扑的粗布鞋踩在上面,十二分的不合衬,李枝枝觉得自己很是格格不入。

宅子里有很多下人,投过来的目光不乏好奇和打量,这让她感到不舒服,李枝枝低下头,避开了那些人的窥探,跟在老婆子身后,进了一座厅堂。

王婆子叮嘱她在此处等候,就匆匆离开了,没人请李枝枝坐下,她看着那朱漆的雕花大椅子,干净得能泛光,映出人影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仍旧抱着她的布包袱。

厅堂门口不时有下人经过,然后隐晦地往里瞧,又是那种打量的目光,自以为不留痕迹,实际做得分外明显。

李枝枝有些厌烦,她站起身来,换到一个角落的位置,那些人一时间看不见她了,除非她们进到屋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从昏黄变得擦黑了,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人声低语,紧接着,有人进了厅堂来,打头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官服,看见李枝枝,愣了一下,男人把纱帽摘下来,递给身后的下人,道:“接回来了?”

那下人道:“是,下午就到了。”

李枝枝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中年男人或许就是她的生身父亲,她抱着包袱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他。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万一叫错了呢?

那中年男人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只是径自问下人:“告诉夫人了吗?”

下人忙道:“王婆子去了,当时夫人在紫藤苑照顾小姐呢,没顾上这边。”

黎岑点点头,对李枝枝招手:“孩子,过来,让爹看看你。”

李枝枝忽然生出几分安心来,她方才没猜错,这果然是她的父亲,她走上前去,只觉得对方身形高大,容貌儒雅和气,有些亲切。

黎岑也在端详她,点点头:“像夫人年轻的时候。”

下人殷勤附和:“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对了,”黎岑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边怎么说,都解决了?”

下人连忙道:“都解决了,那对夫妇一开始还闹,非说咱们是去讹人的,死活不肯让咱们把小姐带走,王婆子说要去报官,他们就忌惮了,后来又给了十两银子,他们就欢天喜地把人交出来了。”

听到这里,黎岑颔首:“如此两清,也算合适。”

李枝枝抱着包袱的手紧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心中方才升起的几分亲切感,在这一刻倏然消失殆尽了。

她想起临走时,爹娘面上毫不掩饰的喜悦,仿佛平白拣了大便宜,他们当着她的面,商量着给阿弟盖屋子,有了这笔钱,秋后就能开工,再过两年,阿弟就能娶上媳妇了,到底是没白养她这么多年。

方才她的生身父亲也说:如此两清,也算合适。

这个结果他们都很满意,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李枝枝,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正在这时,黎岑问她:“以前叫的什么名字?”

“李枝枝。”

黎岑皱了皱眉头,道:“这个名字不好,改一个吧。”

他想来想去,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索性道:“罢了,先改个姓,再让你娘想个名字。”

就这样,李枝枝就成了黎枝枝。

黎岑让下人带黎枝枝去安顿,看见她怀中抱着的布包袱,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黎枝枝愣了一下,轻声答道:“是、是换洗的衣裳。”

她是在乡下长大的,虽然也会说官话,但是不可避免地带了些口音,黎岑又皱起眉头,打量她一眼,这一次和之前不同,近乎审视了,像是在这时候,他终于正眼认真地看这个半道认祖归宗的女儿,片刻后,才问道:“识字吗?”

黎枝枝缓缓摇头,黎岑的表情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失望,沉吟道:“黎家往上五代皆是有官身的,外祖父更是中过一甲,你身为黎家女儿,不说精通,至少也要读书识字,免得日后贻笑大方,叫人看低了咱们家。”

他说话时不紧不慢,语速平和,明明没有指责的意味,却让黎枝枝有些瑟缩,仿佛她不识字,便是她的错处,于是不可避免地窘迫起来。

好在黎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等过几天,我请个先生回来,教一教你,对了,你还有个兄长,他——”

正说着,门口进来了一个少年人,他穿着一袭浅蓝色的锦袍,身后跟了一个书童,进门就叫道:“爹,您下值了。”

“行知,过来。”

黎行知一眼就看见了黎枝枝,他立即皱起眉来,黎枝枝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兄长对她并不喜。

果然,黎行知走近前,对黎岑道:“接回来了?就是她?”

“嗯,”黎岑道:“她刚刚回府,你有空就带着她转转,熟悉一下。”

黎行知不以为意道:“这种小事让下人教她就行了,哪里用得着我?对了,爹,我先去看晚儿了,她昨夜起了烧,不知现在如何了。”

黎岑摆了摆手,黎行知便匆匆跑了,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到黎枝枝,她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好似一个局外人。

大约是看出了黎枝枝的不自在,黎岑解释道:“晚儿就是在府里长大的那个孩子,打小乖顺聪明,你娘和你兄长都很喜欢她,毕竟养了这么多年,感情深厚,送回去实在舍不得,咱们黎府虽然不算什么高门贵族,但是多养一口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就将她留下来了,正好你们二人同龄,往后也能做个玩伴,好好相处。”

黎枝枝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这般听话,黎岑方才的失望也淡去了几分,有些欣慰地道:“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错,不错。”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晚儿前阵子病了,已是好几日下不得床,昨夜又起了高热,你娘急得不行,所以没来得及顾上你,你也别怪她,这样,我顺便带你去见一见她们吧。”

黎枝枝点点头,跟在黎岑身后走了两步,黎岑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哑然失笑道:“怎么还抱着那包袱?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叫下人拿着吧。”

他的语气神态,透着一股子自然的傲慢,又或许是轻视,瞧这个半道回家的女儿,像是在看一只流浪的猫儿狗儿,既觉得它脏兮兮,又有些可怜可笑。

黎枝枝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下人来接她的包袱,拽了一下没拽出来,提醒道:“小姐,您撒手呀。”

黎枝枝这才如梦初醒,松了手,一抬头,发现黎岑已经出门了,她忙跟了上去,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嬉笑,黎枝枝回头,只见几个丫环凑在一起说话,窃窃私语着,看过来的目光无一不是带着轻慢的。

如芒在背。

黎岑带着黎枝枝去了紫藤苑,这院子虽然不大,却打理得十分精致,正是暮春时候,紫藤爬上了小楼,吐露着一串串浅紫色的小花,含苞欲放,好奇地打量着来人,门头的紫藤花丛中有一块匾额,上面写了三个很好看的字,可黎枝枝不认识。

她很快就收回目光,垂下头,跟在黎岑身后,穿过紫藤花架,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少女的哭泣声,嘤嘤道:“娘亲,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疼啊……”

紧接着一个妇人哽咽道:“傻孩子,说些什么傻话?你若有个不好,叫娘亲怎么活呀?”

那少女抽泣着道:“是晚儿不孝,爹爹和娘亲养了我这么多年,晚儿却不能回报您的恩情,晚儿好后悔啊……想来这也是晚儿的命数,鸠占鹊巢,叫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胡说!”

少年略带隐怒的声音开口打断:“谁给你说的这些浑话?什么鸠占鹊巢?我的妹妹只有你一个,以后不许再乱说了,好好吃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妇人也急忙道:“是哪些贱婢在你耳边嚼舌根子?娘亲叫人狠狠罚她们,你是娘亲一手养大的,不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娘亲的乖女儿。”

少女哭泣的声音低了许多,感动道:“娘亲和哥哥的恩情,晚儿只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了……”

真是一出母慈子孝,兄妹情深的场面,黎枝枝垂着的眸中闪过几分微嘲,她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既然感情如此深厚,黎家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把她从遂乡接回来呢?

耳边传来黎岑的咳嗽声,黎枝枝回过神,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发觉了他们的到来,少女虚弱的声音道:“是……爹爹来了么?”

黎岑踏入屋内,黎枝枝跟着他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了那铺着绫罗锦绣的雕花大床,床边围了一圈人,众星拱月一般,方才见过的黎行知也在,还有一名穿着贵气雍容的美貌妇人,正握着**少女纤细的手,不住拭泪,这人想必就是黎夫人,她的生身母亲了。

那少女一边轻轻咳嗽着,试图坐起身来,黎夫人连忙将她按下去,道:“你还病着呢,不要乱动,快快躺好。”

黎岑走上前去,关切问道:“晚儿如何了?有没有好转?”

少女轻咳着,急急道:“好多了,多谢——咳咳咳多谢爹爹关心。”

黎夫人嗔怪道:“方才还叫疼呢,快不要逞强了。”

少女被安置在绵软的锦被中,她模样生得十分秀丽,大概因为生病的缘故,小脸苍白,带着一股子病气,像一株柔弱不经风的小白花,让人在跟她说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放轻声音,生怕吓到她。

黎行知注意到了一旁的黎枝枝,对黎岑道:“爹,你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黎枝枝身上,或惊讶或好奇地打量,令她成了焦点,黎岑不以为意道:“我来看晚儿,正好带她过来认一认人。”

黎素晚看过来,她长长的睫羽眨了眨,声音虚弱道:“这就是姐姐吧?我、我叫黎素晚,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

黎枝枝沉默地看着她,并没有答话。

黎素晚有些无措,声音也变小了许多,呐呐道:“姐姐为什么……”

她说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黎行知,黎行知皱了一下眉,显而易见的不悦,他正欲开口,黎枝枝终于说话了,淡淡道:“你若是问以前的名字,我叫李枝枝,我和你同龄,你也不用叫我姐姐。”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情绪,再加上带着些乡音,听起来到有一股子不客气的意味,黎行知立即斥道:“你怎么这样和晚儿说话?”

黎素晚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她连忙伸手拉了拉黎行知的衣袖,勉强笑道:“没、没关系,姐——枝枝和晚儿还不熟悉,哥哥不必见怪,对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捂着嘴咳嗽起来,黎夫人连忙给她抚背顺气,心疼道:“好孩子,别说那么多话了,快,躺下吧。”

黎素晚摇摇头,等气息平稳了,才对黎枝枝笑了笑,解释道:“这个紫藤苑,本来是娘亲为你准备的,只是阴差阳错,叫我白白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如今你回来了,正好物归原主,咳咳咳……我已经让下人把东西都收拾出来了,今天就能搬出去——”

“晚儿!”

黎行知皱着眉制止道:“不要说些傻话,府里那么多院子,叫人再给她安排一个就行了,何必要你搬出去?”

“就是啊,”黎夫人也拉着她的手劝道:“再说了,你现在还病着呢,傻孩子。”

黎素晚摇摇头:“可这是姐姐的院子,我住了这么多年,不能再——”

“那你就继续住着,”黎行知语气强硬道:“听哥哥的话,没人能让你从这里搬出去。”

他说着,又看了黎枝枝一眼,眼神透出几分不善,黎素晚犹豫片刻,道:“那、那就等我病好……”

她说着,抬眸看向黎枝枝,满面歉然,小声道:“姐姐,实在对不住,等我病一好,立刻就搬出去,还望姐姐不要怪罪晚儿。”

黎枝枝想不明白,她明明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被扣了一顶大帽子,什么院子,什么搬出去,这个地方这么大,难道给她一间住的屋子都没有么?

因为疑惑的缘故,她没有立刻回话,但这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不愿意的意思,黎素晚见状,试图坐起身来,体贴道:“我、我还是今天就搬出去吧……咳咳咳……”

她一动,就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副要咳得背过去的架势,看起来像是要活不长了,黎枝枝这么想着,她不自觉皱了皱细眉,道:“不用了,我住别的地方。”

可千万别把病气过给她了,治病既花钱又遭罪,她在村里头长大,左邻右舍也有生病的人,就没几个治好的,不少人吃药吃着吃着就死了,比如她的祖奶奶,还有隔壁的阿牛叔。

总之,黎枝枝绝不想沾上病这个东西,太晦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了她的回答,黎素晚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仿佛安心了一般,黎枝枝心中不免泛起几分疑惑来。

“枝枝也很懂事啊,”黎岑笑起来,对黎夫人道:“如今多了一个孩子,以后府里就更热闹了。”

黎夫人垂着眼,敷衍一笑。

黎枝枝忽然发觉,从她进门以来,她的这位生身母亲就没有正眼看过她,更遑论与她交谈了,对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仿佛她是一个透明人。

黎枝枝的目光从黎夫人移到黎行知身上,她的这位兄长也是,他们看起来都不喜欢她。

……

黎枝枝被安排在另一座院子里住,疏月斋,若是她呆的时间再长一些,就会明白,这是整个黎府最偏僻的地方,靠近角门,旁边就是长街,街上店铺林立,从早到晚都有摊贩货郎叫卖,十分吵闹。

她跟在王婆子身后,踏着月色进了屋子,桌上点着油灯,照亮了整个房间,王婆子叮嘱道:“赶了一天的路确实累,小姐早些休息吧。”

黎枝枝想起一事,叫住她:“婆婆,我的包袱……”

黎岑带她去紫藤苑的时候,让她把包袱交给下人,里面是她带来的换洗衣裳,可后来下人并没有把包袱还给她。

王婆子忙道:“我去替小姐拿过来。”

她说完就出去了,不多时回转,手里果然拿着黎枝枝的包袱,她松了一口气,接过来时,面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模样,语气轻快道:“多谢婆婆了。”

她的模样确实像黎夫人,很漂亮,不似黎素晚那般柔弱,倒让人想起山间的野桃花,清丽又有灵气,笑起来时独有一种热烈的美丽。

王婆子有些心软,她是府上的老人了,看得清楚黎枝枝的处境,人又是她亲自去接回来的,心有不忍,提醒道:“小姐刚刚回府,和老爷夫人他们不熟悉,也是正常,等时间再长点儿,总会好起来的,至于晚儿小姐,您别跟她争,也别跟她计较,毕竟您才是正经的黎府小姐,有血缘在,她终归越不过您去。”

黎枝枝有片刻的愣怔,抱着包袱呐呐道:“我、我知道呢……”

说不失落是假的,却没想到会被人轻易看穿,这让黎枝枝有些羞耻和尴尬,另一方面,她又有几分感激,感激于这个婆婆的提点。

王婆子走后,黎枝枝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准备去休息,她把那个包袱打开,一下就愣住了。

明明她之前把衣服整理得很好,可现在全是乱糟糟的了,还沾了不少灰尘,看起来像是被人拿起来扔在了地上,又胡乱卷成一团,黎枝枝拿起一件外衫,上面有一个很大的口子,像是被剪刀剪坏了,几乎没几件衣服幸免。

怎么会这样?

夜已经深了,外面传来不知名的虫声,所有人都睡下了,黎枝枝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孤立无援。

她呆立了片刻,才默默吹熄了灯烛,摸索着在**躺下,直到半夜,睡意才袭来。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感谢大家支持,前三章留言都发红包哦~!

自我排个雷:白莲花味儿的绿茶女主,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她这辈子只为自己活,不要用很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她,然后背景架空(划重点),男女大防没有那么重,女孩儿可以上学堂,女子和男人多说几句话不会被拉去浸猪笼,也不会毁了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