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奚一大早便去了谢沂府上,蹭了顿饭,顺带霸占了谢大人的房间。

他在那里磨磨蹭蹭的,谢沂也不着急,一本书一盏茶,往院子里一坐,怡然自得,好不自在。

手里的书翻过几页后,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条缝,贺兰奚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扭扭捏捏不愿出来。

谢沂笑他:“怎么,不合身吗?”

衣服是他亲自让人拿来的,合不合身他自然有数,这样说无非是故意臊一臊小殿下罢了。

贺兰奚一听,果然红了脸。

岂止是合身,说是量身定做也不为过,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

贺兰奚从门后走出来,身上换了一身黑色劲装,是谢沂身边护卫常穿的那一种,可同样的款式,穿在贺兰奚身上却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那张肖似其母的脸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精致,有些未脱的少年稚气,黑色的料子将他细长的脖颈衬得愈发白皙,没有宽袍大袖的遮掩,精瘦的腰身更是显露无遗,说不定一只手便能揽过来。

宛若一个漂亮易碎的花瓶。

谢沂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久久未能言语,还是贺兰奚自己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到底怎么样啊?”

“臣只是觉得……似乎做了多余的事。”

小殿下太惹眼了,怎么看都是哪家偷偷跑出来的娇气小少爷。

一点也不像个侍卫。

贺兰奚顿时垮起脸:“那怎么办?你都答应我了,可不许反悔!”

“殿下多虑了。”

事已至此,再将衣服换回去也没什么意义,贺兰奚就这样明目张胆跟着谢沂去了北镇抚司,好在那里个个都是人精,只要他们不承认,自然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跳出来戳破。

诏狱的大名如雷贯耳,外表却比想象中要朴素得多,上回来的时候,贺兰奚不知深浅,被唐运一本正经的样子骗了去,鸡同鸭讲,在北镇抚司看了一圈风景,连诏狱的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次唐运不但亲自带路,还得替他们望风,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贺兰奚将视线头顶那块掉漆的牌匾上收回来时,谢沂也正好低下了头,二人目光撞在一处,又迅速分开。

谢沂也在看那块破匾。

方才的匆匆一瞥,让贺兰奚窥见了他眉间复杂的神色,像是在回忆什么。

“进来吧。”谢沂上前一步。

贺兰奚紧跟上去,始终坠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牢房里浸润着一股经年的寒意,贺兰奚一走进去便打了个寒颤,关在里面的犯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见到有人来最多悄悄瞄上一眼,更多的是连头也抬不起来。

贺兰奚多瞧了几眼,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害怕了?”谢沂停下来好心劝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贺兰奚否认:“谁说我怕了。”

谢沂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弯了弯嘴角。

“人是在老家被抓住的,深山老林里做了一个月野人,出来没听到锦衣卫抓人的消息,以为逃过一劫,便铤而走险回了趟老家。”唐运一边带路一边为他们简单讲述了一番抓人的经过,“宫中少了人,一查名册便知,无非是费些功夫,他老母和卖命得来的银子都在老家,不会不回来。”

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贺兰奚皮笑肉不笑:“如此说来,这竟是位孝子。”

唐运面无表情:“殿下真会开玩笑。”

事实上,锦衣卫的人到时,他家中老母已在炕上咽气多日。

是病死的。

“炕洞里搜出一千两白银,分文未动。”

却不知是压根不晓得底下藏着钱,还是知道了不愿意用。

“人抓来也有数日了,唐大人可审出什么?”

唐运看了眼谢沂,对他说了三个字:“温贵妃。”

说罢又生怕他误会似的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只是犯人的一面之词,尚无证据。”

贺兰奚捏着下巴细细思索片刻,歪了歪头,故作惊讶:“唐大人原来会说人话。”

“……”唐运选择闭嘴。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间牢房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非要说点什么,大概是比外头凉快不少。

唐运替他们打开牢门:“谢大人,此地你比下官熟悉,若无事下官这便告退了。”

同这位七殿下相处,着实需要点勇气。

贺兰奚耳朵微动,按下心中疑惑,努力做一个识趣的聋子。

熟悉诏狱牢房的,除了牢头就是犯人,谢沂怎会……

“你若离开,犯人丢了算谁的?”谢沂神色如常,开口将唐运留了下来,而后转身对贺兰奚道,“我们就在五丈开外的地方等候,去吧。”

他像是有意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贺兰奚还没想好怎么说,谢沂便替他将一切安排好了。

不染纤尘的小殿下只身走进牢房,谢沂依言带着唐运往外走了走,而后在贺兰奚回头望过来时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

“不是不想让他卷进来吗?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唐运与他相识多年,此刻却仿佛从未认识过他,只觉今日的谢沂好似格外不同。

谢沂唇边笑意还未散尽,眼底已是暗潮汹涌。

“凭他的身份,早晚会有那么一天,放在眼皮底下,至少能看得见。”不至于等见到尸身,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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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动手谋害皇子的人,也不过两个眼睛一张嘴,是个平平无奇放在人堆里挑不出特别之处的家伙。

此人应当吃了不少苦头,又是逃亡,又是受刑,旧伤添新伤,现下被绑在十字木桩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像死了一样。

“还认得我吗?”贺兰奚知道他听得见。

——案子没结,唐运不会让人死的。

那人呛咳几声,死气沉沉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

“我知道。”贺兰奚异常平静,“不过,我既然没死,你也就活不成了,那个人也一样。”

迟早的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他已经知道了幕后之人是谁。

不,这不可能。

否则他来见自己是为了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是来替锦衣卫审案子的吧?”贺兰奚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幕后主使者是何人他当然知晓,可那是用自己一条命换来的。

贺兰奚说这话时,拔下了头上毫不起眼的簪子,用身体遮挡视线,上前一步,将尖锐如针的那一端抵在了凶手的喉咙上。

只听少年一派天真地笑着问道:“你说,把这个刺进你的脖子,血多久才会流干净?”

这个敢为钱卖命的杀人凶手瞬间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僵着身子连发抖也不敢,只怕一不小心,就见了血。

在牢里受刑时,他无数次想求个痛快,可死到临头,到底还是怕了。

贺兰奚眼里早就没了温度,嘴角的弧度却不曾改变:“应该比溺死痛快多了。”

说罢,目光一凛,举起手中的簪子,发狠刺了下去。

那人立刻大叫起来,直呼救命。

他知道,在全盘交代之前,自己的命还有价值。

唐运几乎是飞奔过来的,迅速将人解开放到地上,还好,没伤及命脉,扎在了肩膀上。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见小殿下染了一手刺目的红。

贺兰奚两辈子第一回 干这种事,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回神,谢沂正站在他面前,取出一块白巾,慢里斯条地替他擦手。

他张了好几次嘴才成功发出声音,勉强扯了扯嘴角:“……真是没用。”

也不知在说谁。

“殿下下次想做什么,说一声便是,别脏了自己的手。”谢沂扔了帕子,做了个略有些逾矩的举动。

他将贺兰奚拢进怀里,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贺兰奚一怔,明知不该太过依赖对方,却还是忍不住靠了过去,抱着他,就像在水里抱着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们把烂摊子丢给了唐运,到外面透了口气,贺兰奚自知理亏,主动认错:“又给先生添麻烦了。”

折腾半天,人没死,又继续半死不活地熬着,最后累死累活忙上忙下的,只有唐运一人。

贺兰奚心道也好,不能死得太痛快。

“难为殿下还记得来之前答应过什么。”谢沂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自我安慰:“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贺兰奚难得泛起一丝羞愧之心。

虽然只是一时的。

“只是——”

谢沂话锋一转,贺兰奚顿时紧张起来。

“若再有下次……”

“不会有下次了!”贺兰奚抢白道。

谢沂审视他片刻:“最好是这样。”

谢沂没有怪罪,贺兰奚反而不安,频频偷看他的脸色:“先生……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他费心来见凶手一面,却什么也不问,只泄愤般刺了对方一下,细细想来,实在可疑。

贺兰奚心中早已斟酌好了说辞,无非是一时冲动云云,谁知谢沂不置一词,抬头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殿下,臣送你回去。”

“不必麻烦先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麻烦的代名词,难为谢沂不嫌弃,“方元会来接我。”

“也好。”

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方元的马车早已在角落里等候多时,贺兰奚上了车,临走时又忽然回过头来:“谢云归。”

谢沂好脾气道:“何事?”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可话到嘴边,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最后只得笑了笑,说:“无事,只是想叫叫你罢了。”

二人的马车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分别驶去,可本该去往皇城的那驾车,途中却拐了个弯,去了京中最繁华的西市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唐大人

输入法:汤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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