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在艺体馆四楼,尹知温基本没去过,但他知道艺体馆长廊有猫,忒凶一只。

其实关键也不是凶,主要是长得丑,秃了吧唧的,常年缩在长廊角落,看上去特别不干净。

他试着喂过几次,有一次被其中一只抓破了皮。

学生不能指望老师有眼力见,尹知温叹口气,知道只要老师还在说,陈非寒就绝对不踏进这里一步。如果待会儿再找不着,他就直接网购两本得了。

没理由的,他也觉得这老师说话挺烦人。

“找到了,”老师擦擦脑门上的汗,“可找死我了,刚好还剩两本,拿去吧。”

尹知温点点头,含糊地说了句谢谢老师。

“你跟你同学说一下,我没有说那猫不好的意思,”老师找了找自己的水杯,仰头灌了一口又说,“最开始的时候他给猫挠伤过一次,保安说要把这几只送走,又老半天没个动静。我都没想到他还能一直留意着。”

“这小男生挺厉害的,我听门卫说,他每天起床铃一打就准时到画室了。”

尹知温抓着手里的两本必修三,还没来得及为错怪老师的好意感到后悔,马上又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什么叫起床铃一打?

起床铃不是用来起床的吗?

他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殊不知刚才那抹萧条的背影正一边擦汗一边站门口发呆。

看吧,在热得死鸣蝉的高温下还能想出“里面太凉快”这种借口的人,怎么可能是能在起床铃前起床的人民勇士。

尹知温不禁肃然起敬,真诚地对老师说:“老师,要么是你认错了人。”

要么我认识的不是人。

中午太阳相当大,完全没有要入秋的自觉。陈非寒心里始终憋了口恶气,想发作,人家老师大热天的还帮忙找书呢。

想骂人骂不了,真是窝囊。

做学生做得久了,对45分钟的时长相当敏感。他在外面热成了呆子,只好起身站门口待着。探头朝外面看了几分钟,猫老大突然没头没脑地倒计时起来。

“干嘛呢?”尹知温指了指书,“都齐了,回教室吧。”

陈非寒凝神数着,看表情像是在期待某个毫无意义的画面:“三。”

三?什么三?

“你不会要我给你搬吧?”尹知温瞪大了眼,“这架势啥意思啊?”

“二。”

“我就搬自己这份儿啊。”

“一。”

下课铃叮铃铃地打破了眼下浮躁的安静。

尹知温被震得脑袋晕,慌忙之间只能听见老师撕心裂肺地喊:“快!把刚才乱丢的书摆到边上来!”

楼上噼噼啪啪传来桌椅挪动的巨响。

这位老师的语气实在不容小觑,好像待会儿会出现猛犸象重回现世的灵异画面。男生来不及看门口的同桌,优先把书全踢进了角落。文体室的后门突然被人撞开了,第一只穿着夏季校服的野牛拨开步子朝前门冲刺,一下子从陈非寒身边擦了过去,掀起一阵超音速狂风。

唉,人体电风扇。

陈非寒相当没良心地侧过身子,把受风面积又扩充了一点点。

有了第一只领头的野牛,其余的就像是听到了冲锋号角,泄洪似地从文体室后门鱼贯而出。

操,开饭了!

尹知温总算绝望地反应过来,这他娘是第四节 课。

等这一批非洲野牛大迁徙过了,食堂里估计只有万年不变的黄瓜炒火腿肠。

……指不定黄瓜还没熟。

“噢,找到啦,”陈非寒看着逐渐陷入宁静的高三楼,摇头晃脑地走过来说,“哪一堆是我的?数好了咱们就走吧?”

走个屁。尹知温翻了个白眼:“我想吃饭。”

“吃啊,”陈少爷摆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又没拦着你。”

尹知温看着一地的书,无语凝噎。

好了,这下子没理由发脾气的人变成了两个。

顶着大热天把书从高三楼搬回理科楼就算了,搬完后还只能吃黄瓜火腿肠这种吃三口吐四口的红配绿素菜!

仁礼中学的校草在情绪把控方面与常人不同,他现在心情十分差,因为吃不上好吃热乎的饭。可温润柔和的少年心情不好的样子很难猜,再怎么郁闷,他脸上也只有一层寡淡的,极富教养的不高兴。

陈非寒难得有些同理心,好歹对方很有礼貌,至少喊过一声名义上的舅舅。把书放回教室后,他支起眼问了一句:“你吃外面的餐馆吗?”

尹知温看鬼似地看过来:“为什么不吃?”

因为你是仙女啊。

仁礼中学外面有很多小餐馆,毕竟学校在巷子里,一板一眼的大饭店是不可能有的。陈非寒领着尹知温走到艺体馆,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储藏室。

尹知温环顾四周,除了一些没用的器件,只剩下干巴巴的灰了。

……吃灰?

“唉,看着啊,”陈非寒有些犹豫地走到窗户边,“待会儿怎么着了也别喊。你们这些好学生,总是临到阵前捅娄子。”

“老师来了就扯我衣服,千万,千万千万!别喊。懂吗?”

学生时期,如果把“老师来了就……”这五个字翻译一下,其大概意思和“事成了普天同庆,失败了国旗检讨”差不多。

尹知温心里一咯噔。

他看着新同桌打开窗,逆着光撑着窗沿,而后轻轻一跨,整个人光明正大地站在了窗对面的墙顶上。

这他妈!仁礼中学的工程师脑子开过光吗?

这种便利学生改善伙食的设计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省城两所百年名校之一的仁礼中学高一国际班年级第一此刻十分后悔,后悔没有和陈非寒早一点侄舅相认。

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仁礼地皮不大,建筑物倒是齐全,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楼与楼之间多半有些挤。艺体馆倚墙而建,储藏室旁边正好是学校的围墙,完全不费功夫就能站上去。

但是尹知温是肯定不会站的。

这位年级第一恐高。

陈非寒吊儿郎当地坐在围墙上,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后,身旁突然多出了个颤颤巍巍的身影。

“牛逼,”尹知温没叫也没喊,两只脚恨不得黏在围墙上,“这他妈太高了吧?”

“看下面干嘛?”陈非寒说,“看上面。”

尹知温顺着陈非寒的视线看过去,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有些叶子被阳光染成橙色,有些被树荫染成碧绿,斑斑点点的,一路延伸到有些模糊的校园尽头。

太阳高挂着,墙的这一头是学校的前坪广场,办公楼上的挂钟显示着一刻不停的时间。墙的另一头是南方经典的窄巷,斑驳的地面上人影攒动,五颜六色的太阳伞缓缓地移动到不知哪儿去。

恍惚间,能看见时光的影子。

“仙女,你回去待着吧,”男生朝自己点餐的餐馆看了一眼,随即费力地扭过头说,“您小腿肚的抖动频率有点高啊,你要是摔下去了,我可赔不起。”

“你说谁是仙女?”

“谁恐高我说谁。”

尹知温不甘地问:“……裤管这么粗,你怎么看出来的?”

陈非寒嗤笑一声:“我猜的。”

尹知温跨回去的时候内心十分挣扎,他在恐高和骂人之间选了半天,最后选了恐高。

没过多久,墙的下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一手抓着一根加长版的晒衣杆,一手拿着两盒饭,眯着眼抬头喊:“小陈啊!”

“在呢在呢!”陈非寒冲下面咧嘴一笑,“赶紧的,饿死了!”

两盒热乎乎的饭菜一前一后挂在晒衣杆上,左右摇晃地递到了男生手里。陈非寒比了个ok的手势,转过身子从墙顶跳回了储物间。

“吃饭了。”

陈非寒丝毫没有正在违纪的自觉性,他非但不避开,甚至在监控摄像头面前转了一圈:“听见没啊,恐高的仙女。”

尹知温这人有个毛病,你越说他是什么,他就越相信自己是什么,完全是不要脸中的楷模。

“仙女可不在这儿吃饭,”尹知温老太爷似地整了整衣服,“仙女吃饭的地方必须明亮干净还有空调。”

空调?陈非寒的嘴角抽了抽:“那你在食堂怎么吃的?”

“那是体恤民情。”

如果肖卓在场,他会劝陈非寒闭嘴。

有一种人,你骂他是狗,他会先学两句狗叫,再好整以暇地把你打两顿,完了再说:“怎么办,你被狗打了。”

尹知温看上去挺一表人才的,偏巧还就是这种人。

简直一转攻势。

画室环境好,陈非寒被尹知温耍脾气耍得没辙,只好带他去那儿吃饭。仁礼注重特长生的发展,在画室额外布置了一个小房间,很多学生自发地买了移动床,画累了也能休息。

尹知温的脚步放慢了,他很小心地用手掂着袋子,一边留意饭菜,一边打量着作品墙上的画作。

“果熟来禽图。”

他看了很久而不自知,转过身朝有些惊诧的陈非寒问:“这是谁画的?”

大概是发现自己问了个着实没有意义的问题,尹知温有些遗憾地加了一句:“鸟画得太硬了。”

陈非寒几乎是下意识地承认:“是,尤其是鸟嘴部分,下笔过重,线条收太慢。”

“林椿大师太厉害,我连百分之一都临不出来,”他有些懊恼地说,“用宣纸也不熟练,笔也不熟练,上色也不熟练,勾线也不熟练……虫蛀部分也不圆润,摹了很多张,反倒是第一张最好了。”

就跟“同一个字看久了都有点不认字了”是一个道理,同一只鸟看太多遍,反倒越画越生硬,强行抠着细节不松手,和谐感都失调了。

话一出口,两人安静了几秒。

这他妈不对。

他俩极其懵逼地对视着,异口同声地盯着对方问:“你知道果熟来禽图?”

陈非寒有些心胸无力。

这画就是他本人画的,他不知道谁知道?

“走吧,”男生啧了一声,忽然感到无厘头的难堪,“再不吃饭就要午休了。”

“高中生画成这样,很厉害啊。”尹知温真心夸赞道。

“吃饭。”

“你画的?”

“吃饭!”

这幅画是陈非寒偷偷挂上去的,他今早画完之后还兀自得意,想着画室老师不在,学长学姐们也在校外集训,干脆摆出来自我欣赏。

他实在听够了教训。大多数时间,老师都会指着其中的某一点,说这儿形起不准,那儿动态不够,总而言之有千万个你不应该这么做的理由。

他们总是在说对于应考生而言,现在临摹这些那些,都不过是浪费时间。

“有完没完了?饭凉了我不等你啊。”

尹知温轻轻嗯了一声,说了句你先吃吧我随便。

他实在是很认真,眼睑向上,连影子都透着一股书卷气。烈阳闯进室内,带着温度的阳光点燃瞳孔,映射出有些透明的琥珀色。方才那个泼皮无赖似乎消失了,只剩一个少年,安静地站在满室画板之间。

好像他才是这儿最好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