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画室老师上京培训,陈非寒心里过意不去,和小胡在画室里泡了一整天。他游戏瘾不大,以前喜欢玩cs的僵尸模式,现在看见花里胡哨的枪就觉得幼稚。尤其上了高中,看见真人cs在商场里蹿来蹿去的,他尬得有多远跑多远。

星期天晚上,画室里留了两三个学生画画,看样子是作业要交不上了。画着画着小胡又开始郁闷,指着自己画板问:“寒哥你看这云,是不是越看越诡异。”

陈非寒晃了老半天腿,很无聊地在自己的素描纸上涂涂画画,把画好的线条描了又描。直到小胡凑到他跟前晃了晃手,这人才如梦初醒地指着自己问:“你问我?”

周围几个人垂着眼看他,像在看傻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从桌上跳下来,站稳后看了看说:“背景色有点儿冲突。”

“这个蓝色的底,还得加点儿黑,”他突然与世隔绝地来了一句,“嗯……你这是画丙烯还是画油画啊?”

“寒哥,”小胡叹了口气,“咱这是水粉。”

“……”对不起。

陈非寒神志不清的时候默认所有颜料都是丙烯,因为他用惯了,井盖儿墙壁都能画。尽管上高中后一直在画室接受三考熏陶,但他的水粉使用次数屈指可数,画室老师声称剁掉几根手指也能数得过来。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为了艺考才学画的。

陈非寒指着画板的手愣住了。

“寒哥?”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像食草动物咬着一坨肉,边吃边吐。

“你们画,我出去走走。”

男生匆忙收拾书包,把周围的材料瞎几把收拾了一下,颜料盘子想洗又嫌烦,干脆往水池子里一扔,迈着大步就跑了。他沿着走廊向前冲刺,身体逐渐变得轻盈起来。

我他妈有个想法。

我想起飞。

我想飞到能和狂风并肩的位置——

然后再重重地落下去。

我想发疯。

陈非寒没有下楼,他一股脑地往楼顶的方向冲,甚至张牙舞爪地从艺体馆南侧冲到了艺体馆北侧,活像一只迎风撒泼的野猫。通往楼顶的铁栏门上了锁,他气喘吁吁地坐在阶梯上,背后只有一间教室亮着灯,眼前是沉入夜色的金色圆月。

他画过,在很小的时候。

他什么都画过。

小时候街坊邻居不兴开风扇,他们喜欢搬个木头靠椅,坐在大树底下一边侃天儿一边乘凉。陈非寒就躲在树后面,一边数人头一边画,白背心黄皮肤,有的人瘦瘦的,有的人矮矮的,画完后把背景涂得乌漆抹黑,在最上面加一轮巨大的,连蜡笔都没抹匀的月亮。

那月亮属实丑陋,却和眼前的景象缓缓重叠。

像极了被遗忘许久的初衷。

陈非寒面朝晚风坐了一会儿,吹得手臂都凉飕飕的。他抠了抠鸡皮疙瘩,走廊尽头的教室里忽然传来一声低缓的试音。

乍一听是口琴。

但比口琴醇厚太多了,像一句不痛不痒的邀请。

他抬头朝走廊深处望去,几声灵巧的转音滴滴答答地倾泻而出,融化在月色里,湿漉漉的尾音被浪漫地延长了好几个音节。

是手风琴。

歌曲来自李健的专辑《依然》,名叫《贝加尔湖畔》。

途中大概是手指抽了筋,音调开了个小差,一不小心拐了九曲十八弯。

唉,操。

陈少爷听着想笑,他舔了舔嘴,也不知道发哪门子神经,悄咪咪地往那间教室靠。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子缩窗户下面有点儿困难,但他不得不缩——毕竟教室里的男生是前天刚打过架的,对方穿着仁礼十几年不变的藏青色校服,一边安静地拉着风箱,一边跟着节奏微微地晃。

这次音很对。

大概是一墙之隔的缘故,陈非寒甚至能听清按键的声音,噗呲噗呲地响。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

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

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

两个人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

窗外的夜色好似乎一块巨大的画布,繁星摇摇欲坠,明明一颗都没掉下来,陈非寒却觉得自己要被砸死了。

心跳快得像吃了兴奋剂,哒哒哒地震天响。

出大问题。

“别躲了呗?”乐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好同桌嫌弃的嗤笑。

陈非寒一时语塞,他瓮声瓮气地蚊子哼哼:“没躲。”

“那你在干嘛?”

“……看仙女下凡。”

陈非寒你清醒一点你还跟他吵着呢!

大少爷刚说完,恨不得原地来个咬舌自尽。没办法,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面色不善地把脸撇到一边,像打地鼠似地从窗户下面钻出来。

然后咕哝一声:“好听。”

“我是说这个琴好听!”说完又觉得这话有歧义,赶紧咬文嚼字地补充说明道:“我的意思是这琴好,不是你吹的好,懂?”

“……我没吹,”尹知温停下手中的活,吸了好大一口气憋笑,“你告诉我手风琴怎么吹,我也学学。”

说完还恶劣地把琴递给对方:“教一下?”

教你个大头儿子!

我前天怎么就没打死你个狗日的。一片好心的陈非寒立刻气得鼻子都在冒青烟:“你是不是还想打?啊?”

“亏我还昧着良心在这儿夸你。”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适合开口说话。

尤其是尹知温这种人——面上人畜无害甚至风度翩翩的,简直是满嘴狗毛。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陈非寒在同桌前座扯了个椅子坐下来,用眼神示意冷战结束。

他皮肤白,学校LED灯又亮,脸上哪里红了哪里没红一清二楚。他还脸皮薄,真没尹知温这神仙定力,打了个照面还能毫无起伏地读谱子。

“近视多少度啊哥,”大少爷总算忍不住,指了指五线谱的音符,“这是个升do啊,你连续吹了三个do,没觉得音不对吗。”

“啊……难怪,”尹知温蹙了蹙眉,“很久没吹……不是,很久没拉了,有点儿懵。”

他拿铅笔重点圈出了井号标记,然后朝手机的方向点了点头:“帮我记个时。”

“什么时?”

“看一共要多久。”

陈非寒不情不愿地掂着椅子,趴在桌子上打开了秒表。他驮着背,由于长期在画板前坐着,一时间感觉到处酸疼,边捶腰边说:“可以了。”

结果尹知温拉了个开头,硬是没法儿拉到结尾。中途更是像王母娘娘拉二胡,优雅又礼貌地把哀乐拉完了。

陈非寒盯着手机屏,怕自己笑出来的口水吐仙女一脸。

“你要是像刚才那样断断续续地拉,荼毒观众的时长整整有五分钟。”

尹知温瘫着脸,自暴自弃地指了指自己手机上的音频:“可这首曲子的音频版只有两分半。”

陈非寒一愣,笑得脑袋都在离家出走。

整整一晚上,仙女的《贝加尔湖畔》从没节奏的哀乐变成了有节奏的哀乐,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不说,还死活凑不满三分钟。

最后陈非寒一气之下把手机一扔,说我他妈随你的便吧。

尹知温在旁人眼里永远是游刃有余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解积分右过雅思。纵观他风平浪静的十六年,还没哪一天这么丢脸过。 仙女心说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如厚着脸皮请人帮忙:“你会唱歌吗?”

“会啊。”陈非寒下意识地答。

“干嘛?!”他警惕地竖起耳朵,“你想把烂摊子甩给我啊?”

“不是,”尹知温的表情管理逐步瘫痪,“一个班的节目至少得有三分钟对吧。”

“啊,”陈非寒听下属报告似地点了点头,“所以?”

“能不能唱一段?换谱子太麻烦了。”

这话换成张先越说,恐怕得吹一整天唢呐陈少爷才勉强憋一句“我考虑一下”。

可面前这人是同桌,还是刚打了一架和好没过两小时的那种。

很不一样。

“你吹……不是,你弹我唱?”他递给尹知温一瓶水,自己拿着手机看了两眼词,“这能行吗?”

“你傻?”尹知温仰头灌了一口解渴,“这样怎么增加时长?”

“那怎么整?”陈非寒疑惑地问。

“我把这一段弹完,你再清唱一段,完事。”

陈非寒差点儿没给这口水噎死,他震惊地说:“那你弹的时候我干什么?!”

尹知温看着他,波澜不惊地给出了灵魂解答:“战术呆滞。”

“……”

好样的。

艺协以你为荣。

隔天星期一,范小烨上报节目名单,看见出演者后面的六个字,当场惊得在教室门上磕了个响头。

“哎哟,”张先越骇得倒退一步,“还没过年呢孙女儿。”

“不是,我去,”范小烨指了指这两个名字,一时间都忘记骂人了,“你看清了吗?这是寒哥的名字,我没看错吧?”

“没有,”胖子一副“瞧你这点儿出息”的表情,“趁着寒哥心情好,你赶紧地把表交了,他要是一下子……”

“快走!”没等老张说完,范小烨回头就冲柳絮吼,“来不及了!”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文一班藏了几公斤的炸药包。

实际上陈非寒昨晚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睡眠质量甚至可以超过下铺的尹知温。大概是高质量睡眠造就好心情的缘故,他今早上被狗同桌连拖带拽拉起来时也一点儿都没生气。

“你干嘛啊?”陈少爷在**翻滚了一个十分标准的赖床三周半,嘴角边的口水痂子扯得他说话都不太利索,“这还没天亮呢。”

尹知温一巴掌拍醒他:“你要是不去画室就把闹铃关掉,隔壁两个还在睡。”

陈非寒梗着脖子嗯嗯啊啊了老半天,最后忍着脾气坐直道:“那你穿这么整齐干嘛去?”

“练……”

“寒哥关铃啊!”张胖子硬生生掐断了尹知温的气音,“这歌我都会了,I could hold you for a million years,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结果很明显,307整个都醒了。

吓醒的。

邹家夫妇这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两个学生这么早上艺体馆的——邹大爷正在搞卫生,邹大妈正在喂猫,尹知温和陈非寒一前一后地耷拉着,兴致不高地往艺体馆的楼梯口走。

过两天就变天了,少爷仍然兜着一件夏季T恤,看样子还边走路边补觉。

尹知温第一百八十次回头:“你不要踩我的鞋!”

“我没有……”少爷耸耸鼻子,“大早上的这么闹干嘛呢,待会我往你早饭里捋鼻涕……”

说着说着尾音又不见了。

后来毕业很久,尹知温还记得今天。

当然不是几月几号,这种东西记住了也意义不大。

陈非寒在他身后缩着,毫无良心地找了个人体挡风牌。邹大爷站在不远处招招手,嚷嚷着给他俩吃点儿手工包子。

然后他在顶楼的教室里练习《贝加尔湖畔》,陈非寒就在旁边,一边悄悄地瞄着自己,一边在纸上涂涂画画。

然后呢?

然后点点光芒从地平线那一头升起,轻盈的起床铃回**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教学楼旁多了三五成群的睡不醒学生,仁礼吵吵闹闹地迎来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