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寒小朋友一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对他妈说你家小孩儿心真大,道歉的速度和发脾气的速度成正比。

他从小放屁的架势就忒足,马字步翘屁股样样做得标准,放出来的屁贼拉响,但一点儿味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喊了一声“噗——”。

万一占黑理时打架打狠了,一声对不起喊太快,对方还以为这小子又他妈挑衅人。

如今上了高中,怂病非但没改,看样子还病情加重了。

大少爷贼头鼠脑地回到寝室,赶着趟儿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他随手掏出张纸,临时画了一个小小的尹知温,旁边用英语补了一个“I’m sorry”。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仙女的脸,他根本做不到心平气和的道歉。

仁礼中学是一所不爱抓早恋但爱抓睡觉的学校,原因是从前有几位学生夜翻围墙摔断了腿。宿舍十点五十熄灯,查寝时间看主任洗漱速度,简称看命。

今晚上张先越是给寝室的低气压磨怕了,几分钟的澡硬是洗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事。他一个人摸着黑在厕所里磨蹭,连乌七八糟的腿毛都要上下搓三遍才换腿。

“关水!胖子别洗了!你个傻逼!”许正杰睡最靠门的上铺,通过门上的小窗口能看见走廊细微的手电筒光亮,“寒哥把张胖子的被子掀开!”

“我在上铺啊你清醒一点!”陈非寒本就一直关注着看纸条的尹知温,给许正杰这么一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指了指自己的下铺:“你让尹知温掀啊!”

尹知温有些无奈地起身把张先越的被子摊平,造成好像有人在睡的假象。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坐回自己的床说:“可以了。”

说完长手一伸,把纸条原封不动地塞进了新同桌手里。

怎么塞回来了?

陈非寒缩着脖子皱皱眉,生怕里面来一句天台约架。他打开纸条一看,纸条正面的尹知温小人换了个表情,对方把嘴巴扩大了些,画成了一个大笑,在“I’m sorry”下面补了一句行楷,写着“没关系”。

这张纸条被他随手塞进了床板,过了很久才记起来自己根本没想过要扔。

“吴主任到隔壁了!”

“胖子把你自己的手电筒关严实了啊!不要出声!”

许正杰刚说完这句话没半分钟,307的大门就开了敞亮。吴主任在寝室里狐疑地走了两步,和大伙儿来了一场心理较量后才问道:“陈非寒和尹知温是这个寝室的吧?”

“在呢老师,”陈非寒说,“正要睡着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吴主任心说你真会骗鬼,“文科班还适应吗?”

“适应。”两人一起说道。

“……”

白天没看你这么默契。陈非寒翻了个白眼,屁股藏在被子下面晃了晃,劈里啪啦地抖着床。

尹知温给闹得想笑,当着吴主任的面若无其事地咳了咳当回礼。

“尹知温啊,国际班的课跟这边完全不同,要是难跟的话就多和老师交流,尽量把思维转换过来。”

“还有陈非寒,画室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也好好想想,态度千万别过激,老师也是为了你好。”

抖床突兀地停止了。

紧接着传来上铺闷闷的声音:“我知道,谢谢老师。”

委屈巴巴的,让人想起前天搬书时,在文体室前傻坐的背影。

尹知温听着吴主任有一搭没一搭的叮嘱,没来由地想起陈非寒在画室里的脸来,对方明明画得不差,吃完饭后自己再出去看,《果熟来禽图》已经被人悄悄地撤下去了。

“好,就说这么多吧,”临走前吴主任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不要整幺蛾子啊,你们班主任刘老师经常来政教处坐坐的,我稍微一问就知道你们在教室里都干了些什么。”

“是是是,”陈非寒痛快地点点头,“保证让组织放心。”

门应声而关,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胖子你可以洗了!”许正杰小声地打了个报告。

“洗个屁啊!”张胖子悲愤地打开手电筒,心说老子小张先越都他妈快风干了好吗!

晚上陈非寒又做了个梦,梦里是家乡的老街,河边的灯从江岸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夜市的无穷远处,所有人和事在他面前旋转,温暖的灯光和闲言碎语拉扯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

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儿出现了。

他好像在长大,又好像没有,可周围的人或事全都在变。邻居家的狗不见了换了一条新的,谁家的爷爷耐不住寒冬终于离开了人世……最后小孩走到街角的小商店,拿出五毛钱递给老板说:“我要买两颗比巴卜。”

老板抽着烟回答:“涨价了,比巴卜五毛一颗。”

小孩儿非常遗憾,遗憾得就像这辈子都没法儿吃真正的比巴卜了。他沿着街慢慢地嚼着那一颗泡泡糖,明明头低落地垂着,视线所及却越拉越高越拉越高。

最后,小孩儿嗖地惊醒过来。他低头看着眼前的画纸,画纸里画的正是刚才那幅街景,街边用彩铅画的小商店里坐着老板,甚至隐约还能听见他说泡泡糖涨价。

可他并没有这么说。他说:“大家鼓掌,今天陈非寒小朋友又是咱们画室的第一名。”

“叮——”

早晨五点五十分。

陈非寒精准地掐断手机铃,头痛欲裂地从**坐起来。

临近天亮,打鼾的声音已经不大了。耳边是下铺平稳的呼吸声,轻轻的,安抚着自己不算太平的心跳。

他迷迷瞪瞪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搬了寝室。

轻手轻脚地随手扯了一个歪七裂八的豆腐块,他穿好衣服搞完洗漱,在镜子前定了定神才悄悄地出门离开。如今的清晨还有些热乎,夏季的余温迎面扑来,陈非寒却没头没脑地打了个结实的喷嚏。

昨晚的睡觉姿势的确挺清奇,好似在走空中楼梯。

艺体馆的守门大爷一家都住在馆内长廊的一楼,他倒是年老之后起得早,通常五点半左右就在清扫门前卫生。陈非寒有时会给他带早餐,毕竟高一那会儿实在有些不明所以的失眠。

只要闭上眼,黑色的视野里就会浮现出许多奇怪的线条。彩铅,素描,水粉……所有风格混沌在一起,睁开眼时却只剩些单纯的难过了。

“今天挺准时啊?”邹大爷笑着打了个招呼,“进来吃点早饭再画?”

“可以吗?”陈非寒眨眨眼,“我正好有点饿。”

少爷嘴上问着可不可以,身体倒是早就跨进值班室了。他拿了个包子啃了两口就说:“这是亲手做的吧。”

“你吃出来了?”邹大爷惊喜地问。

“那肯定的,”陈非寒赶紧趁着人家高兴又拿了一个,“这个面皮的味道是手工的,和我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特别好吃。”

“哈哈哈,那就好,”邹大爷笑起来有些迟缓,大概是卫生着实做累了,“我老伴儿做了很多,你早上不能单纯吃包子吧,我再给你煮一个鸡蛋。”

“欸欸欸!”陈非寒赶忙拦住老人家,“留着你自己吃吧!”

“年老喽,用不着吃那么营养的东西,你安心坐着,等吃等喝就行。”

说句实在话,陈大少爷从出生到现在,最中规中矩的时候一般都在等吃等喝。他眯着眼窝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盯着逐渐明亮的天空,抬起手圈住楼顶上方刚刚露出头的光亮。

校内的起床音乐很舒缓,钢琴曲滴滴答答的,估计半数学生还在赖床。陈非寒临走前看了一眼尹知温,昨晚闹情绪的尹氏眼角安静地闭紧了,整个人规矩得瘫成一条直线,看上去睡得相当踏实。

仿佛一点儿烦恼都没有。

“快拿张纸接着!欸欸欸烫死我了,”没过一会儿,邹大爷两只手来回换着一颗水煮蛋,几乎是冲到少年面前说:“先别急着吃,拿蛋敷敷眼睛,昨晚上睡成什么样了黑眼圈这么重。”

“做噩梦了,”陈非寒吸吸鼻子,“好像还有点儿小感冒。”

“那怎么行!”邹大爷对这死小孩儿非常不满意,“说过多少次喝热水怎么就是不听?现在教室里空调开那么足,椅子上挂了一件秋季校服没有?”

陈非寒战略性后退了一步,垂着脑袋说:“没……”

话音刚落,邹大爷的眼睛果然瞪成了一枚纪念硬币,他扯着嗓门说:“这是要怎么着啊?你怎么老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上次爬墙出去给猫看病也是,膝盖上擦了那么大一块皮,居然优先去了宠物医院!”

“……我身上没带够钱。”

“别贫嘴!”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秋季校服没带?”大爷恍然说,“你不是本地人,家在隔壁市吧?我记起来了,生活费是不是不够买校服的?”

没等陈非寒说话,邹大爷转身就进了休息室:“去买一件穿上,我衣服里还有些零头,钱不着急还。”

“不是不是不是,”陈非寒拿出了藏电子产品的手速疯狂摆手,“就是在行李箱很下面的地方,太难拿了,我明天就穿,明天就穿。”

邹大爷看了看手里的钱,叹口气,只好认命般地收了回去。他弯着腰,粗糙的指腹揉了揉男生柔软的黑发,替这瓜娃子把蛋壳给剥了。

“干嘛呢这是?”他轻轻地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有画画这事儿一直没变过。跟画室老师吵了那么多回,哪回不是背着他自己来画室练习了?”

“练习是一件好事,你偷着来干什么?我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不懂,如果画画是一件这么不高兴的事,那还不如别画了。”

陈非寒拿蛋的手突然使不上力,拐了弯落回自己的身侧。

别画了?

“你们家真是厉害啊,大的上了俊逸,小的上了仁礼,哎哟,什么时候请我们吃个饭啊?”

“哟——那真是了不起,吃什么饭呐打麻将,你三天没来了,今儿十块钱一炮。”

“十块怎么行,太小了,她两个儿子都上省城读书了,那以后跟咱们就是不一样,要发大财的!肯定有出息。”

……肯定有出息?

如果没有画画,我还剩下什么?

今天早上陈非寒不想画画了,他吃得很慢,吃完之后坐在画室的画板面前,一直到早自习下课铃响也仍然在发呆。

画室里摆满了很多学生的画作,他囫囵看了一眼,竟觉得自己没法儿第一时间认出他的画在哪儿了。梦里的一切瞬间变得鲜活起来,好像能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老城区的画室问:“你现在呢?在画什么呀?”

对不起,我什么也画不出来。

其实不仅画不出来——就算画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

陈非寒浑浑噩噩地想着,他抬手抹了把脸,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这没发现还不打紧,一发现就来了狠劲儿,哭得相当没有少爷包袱,抓着鼻子任由鼻涕在校服领口上画了好大一朵花。

看来是真感冒了,他边哭边想,这鼻涕都他妈是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