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府里的气氛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笼罩着肃穆的氛围。

平日里不大管事的老太太也撑着精神开始管事。秀秀几次去吃饭时,都能看到王府前院后院的几个管家在向老太太汇报什么。

有一次一个年轻点的管家估计是头一回来,看见秀秀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和老太太同桌用饭,偷偷瞥了她好几眼,那目光有疑惑,也有惊艳。

慢慢的,秀秀便不大去了。

至于教学礼仪规矩的几个嬷嬷,她们是宫里出来的,临近皇上南巡江宁府的日子,她们比一般的婆子更紧张,也更忙碌。

忙起来后,对秀秀的教训也停滞了。

在王府里,处于上层的老太太和下层的奴婢们忙于迎驾的杂事,不上不下的秀秀像个外人似的,既不会有人来像对奴婢一样安排她做事,她也不会参与安排别人做事。

大家都忙的时候,秀秀反而最清闲。

她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李嬷嬷的小厨房里,不用学礼仪和去老太太那里用饭,她索性换上了粗使奴婢的干练短装,把长裙珠钗都取了。

整日里混在小厨房给李嬷嬷打下手,如鱼得水似的,倒比正经厨房帮佣还像帮佣。

秀秀本就出自农村,生火起炉、宰鱼杀鸡、揉面和水这些,她做熟练了的。

厨房忙碌时,人手常常不够,有长工看见秀秀,随手指挥她干些粗活,秀秀从不会拒绝,她干活麻利,人好说话又勤快,厨房这帮人很少去老太太那里,没人知道这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就是府里热闹一时的通房丫鬟。

秀秀很快就跟厨房里的这帮人混熟了,时时欢声笑语的。李嬷嬷看在眼里,从没说破秀秀的真实身份。

一日午后,日头不烈,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几个忙活完刚吃饭的聚在厨房后院,高高的柴火整齐的摞在一旁,大家或坐在石凳上,或搬来个手工打的木椅子坐着谈天。

“哎,我听说了,皇上这回巡江宁,丽妃娘娘也在随行之列。”厨房二把手刘翠珍一脸八卦地低声说道。

刘翠珍是江宁府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年纪不过三十,生了两个女儿后身材一直没瘦下来,胖胖的,腰围可抵秀秀的两个半。

她丈夫是安王太妃娘家的远房亲戚,在府里谋了个算账先生的活计,赵璟琰算起来要称他一声七表舅,下人们知道这一层关系,平日里敬称他一句齐舅爷。

齐是老太太娘家的姓。

刘翠珍家里是开客栈的,炒得一手好家常菜,被请进王府后院掌厨。因着丈夫的关系,她知道一些主子们的八卦。

此言一出,聚集了不少人向她围来,张婆婆声音也压低了,像进行地下接头似的,“是王家那个妹子吗?”

张婆婆是厨房粗使婆子,她瘦小精干,腰间还围着个格子围裙。她这么一问,周围大部分人都恍然大悟的样子,音调起伏地齐声怪叫了一声“哦——”。

也有秀秀这样一脸迷茫的,比如瘦瘦高高的小卫子,小卫子才十三四岁,他身世可怜,小时营养没跟上,瘦得像根麻秆,却有把好气力,劈柴是一把好手,进府没几个月,已然承担了大半炊烟的功劳。

小卫子问道:“哪个王家?谁的妹子?”

刘翠珍横他一眼,“还有哪个王家?京城王宰相家呗,就他家两个姑娘,小的那个就是后宫专宠的丽妃娘娘!”

张婆婆接嘴:“大的那个十年前说给我们老爷,就是老爷早早病逝的那第一个未婚妻。”

还有人没明白,“姐姐病逝多年了,就算妹妹椒房独宠,又和老爷有什么关系呢?”

“嗐,”刘翠珍一拍掌,挤眉弄眼:“这姐妹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长相一般无二,姐姐自小体弱,妹妹活泼健康。

听说啊,当时妹妹相中了老爷,宰相却先把妹妹嫁给皇帝,让姐姐嫁过来。果然,姐姐没等出嫁就病死了,妹妹嫁给皇帝后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王家现在如日中天跟当年押对宝关系大了!”

众人大多赞同地点头附和,李嬷嬷这时却淡淡的说道:“舅爷家的慎言,主子们的事如何,做奴婢的可不敢胡乱多舌,须知祸从口出。”

刘翠珍有些不服气,她正欲开口再说什么,李嬷嬷语含告诫之意:“皇子生母,皇上宠妃,丽妃娘娘是王府下人能随意说嘴的吗?平日也就算了,现在圣驾不日驾临江宁,都缝紧自己的嘴巴。”

说这话时,李嬷嬷没看刘翠珍一眼,她扫视一圈众人,眼中的警告谁都看得出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安王、皇帝和王宰相家的双生女儿的八卦很多老人都知道,私下里偶尔也会八卦两句,不过现在确实不适合说这些旧事。

虽然已过去十年,可如今安王还是孤身一人,丽妃娘娘却宠冠六宫。物是人非,有些王府老人少不得为自家主子叹几句,唾几口王宰相的趋炎附势。

李嬷嬷这么一说,有些人垂下头,呐呐无言,一时安静下来。

李嬷嬷施施然离去后,刘翠珍努努嘴:“丽妃和老爷的事府里老人谁不知道,偏偏拿话挤兑我,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非要压我一头就舒坦了!”

张婆婆打圆场和稀泥:“大家虽然都知道,可是过阵子皇上就要来江宁了,很可能住府里,有些话是不能说了。李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规矩严,我看,也不是针对你一个的。”

刘翠珍哼了一声,收了碗也走了。

大家陆陆续续散了,各自忙各自的活计去了。

秀秀平白听了一耳朵赵璟琰的艳闻轶事,完全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心情没受一点影响。

李嬷嬷过后却特地来找了她一趟,话里话外都是澄清赵璟琰和丽妃的关系,说丽妃当年是一厢情愿,王家搅浑水等等。

秀秀笑着摇摇头,赵璟琰的艳闻轶事,她真的没放在心上,就算是赵璟琰当年真的喜欢谁,也轮不到她这个通房丫鬟拈酸吃醋。

不过,从李嬷嬷的一番话和隐约表现出的态度,秀秀感觉到赵璟琰和王宰相的关系十分冷淡,安王殿下和当今天子也并不和睦。

她暗暗记下这些。

-

赵璟琰不在府里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就过了一个多月了。

秀秀这日被老太太叫去,甫一进屋,她就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提着药箱在一旁等候。

她眼神一顿,猜到这回来是为何了。

果然,老太太拉着她坐到身边,让那大夫把脉。

“这位是褚太医,曾经做过太医院副使。我当年怀璟琰时,几个月身体不爽利,脉却特别微弱,褚太医妙手,给我把出来是喜脉,不然我险些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老太太说起往事,眼睛亮亮的,闪着回忆的光芒,嘴角含笑。她说完,周围人都笑着。

秀秀伸着手腕,心跳不自觉加快,这一个月的轻松快乐全部在瞬间消逝,一声声心跳,把她重新拉回了那个昏暗的床帐。

褚太医的手指仿佛有千钧重,像副隐形的枷锁套住了她的脖颈。秀秀紧紧盯着褚太医,褚太医皱一皱眉,她的心就沉沉坠一下。

那夜太激烈了,秀秀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会不会一夜就中了。

“回太妃娘娘,夫人脉象从容和缓,柔和有力,身体很健康,并无孕象。”褚太医终于收回了手。

隐形的枷锁解开了,秀秀悄悄吐出一口气,僵硬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老太太没注意秀秀,她听到褚太医的话,神情难掩失望,她挥挥手,清芝送褚太医出去。

“璟琰又有多长时间没回府了?”老太太恨恨道。

清芳为她捶背,回话:“老爷上次回府还是一个月前,秀秀进府那天。”

老太太动动肩膀,叹了一口气:“最近我忙着府里的事,没功夫催他,他倒好,完全把官衙当家了。最近不忙了,派人催催他,又不是没自己的宅子,老住在官衙像什么话!”

清芳应下了。

老太太又看着秀秀,沉吟半晌,做了决定:“璟琰这次回来,你就去他的临渊阁住,给他磨磨墨理理书。他要是赶你,你就来找我。”

秀秀只能答应,她心下苦笑,老太太抱孙心切,简直像赶鸭子上架似的着急,她也只能做那个上赶着的,自己把自己送上赵璟琰的床。

清芳笑着说:“夜夜红袖添香,老爷怎么会舍得赶人呢?”

老太太稍微舒展了眉头,哼笑一声,“他最好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老七也就比他小一个月,有两个公主五个皇子了,他还一个也没有,叫我白白矮了太后一头。”

若说和江宁刺史比较,老太太的羡慕浮于表面,过了那阵便忘了。这回说起皇帝和太后,老太太的语气里除了羡慕嫉妒,似乎饱含着别的许多东西。

说起旧人,她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沉寂了。

秀秀陪着坐在一旁,安静地垂着眼。

过了一会,清芝急匆匆走了进来,“老夫人,老爷病了!”

老太太猛然回神,她一拍太师椅,一下子挺直了背:“你说什么?”

秀秀也向清芝望去,眼神愕然。

“我送褚太医出去时,闲聊间褚太医不慎说漏了嘴,奴婢追问下才知道,原来老爷几天前出城狩猎受了风寒,病了几天了,一直拦着不让人往府里报,这几天就待在官衙休息。”

清芝急慌慌说完,神情焦急。

老太太拍着椅背,不住地念叨:“这孩子、这孩子,病了怎么不跟娘说呢?自己捱!”

清芳沉声道:“老太太,我这就叫人去官衙请老爷回来。”

“快去、快去。”老太太催促着,转头瞧见了秀秀,又吩咐道:“秀秀,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去临渊阁。璟琰身边都是大老爷们,粗心大意的,哪里会照顾人?你去好好照顾璟琰,璟琰病好了,我重重赏你。”

听见赏赐,秀秀脸上的担忧真切多了,她连忙应下:“老夫人,奴婢这就回去收拾。”

转身出去时,秀秀顶着清芝如有实质的嫉妒目光淡定走了出去。

她心下暗叹,知道清芝恨不得以身替她去给赵璟琰端茶倒水,她何尝不羡慕清芝呢?

王府里主子少,老太太大度,下人间氛围大多数时候都很和谐。如果可以选,她宁愿做清芝清芳,当个单纯的奴婢,按时上下工,领着每月厚厚的薪资,遇到合适的就嫁人,不嫁人就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又自由又体面。

想着很快就会回府养病的赵璟琰,秀秀调整好心情,回明秀院简单收拾了衣物就去临渊阁等待。

临渊阁离后院厨房更远,秀秀以后想去趟李嬷嬷那里就不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