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正好, 微风不燥,冬季正式到来前的日头尚能称得上一句“暖阳”。

青梧郡街上的行人还是那么多,秀秀和梧桐买完, 坐在路边的茶棚休息。

隔壁桌一个中年男人背着包袱, 咂了一口茶, 和另一个人闲聊:

“欸,我表兄在京城做差,刚传来的消息,那皇帝不行喽, 四皇子登基了。”

“什么?那四皇子才多大, 有十岁吗?”

“嗐,有大臣辅佐,还有摄政王坐镇, 新皇就是还不会说话也能行。放心,捅不破天的。”

“说起那摄政王,啧啧,真是了不得, 一人之下啊, 那皇位上坐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嘘, 你可别瞎说,我表兄说京城当官的没人敢论摄政王的,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是在青梧便算了,但少说为好少说为好。”

……

茶毕, 秀秀准备回去了。

这一趟下山, 她收获颇丰, 准备来年往青梧郡之西走走, 听说那边城镇不繁华,乡村广。具体的还要明年下山再看看。

她还得知了京城的消息,皇帝驾崩,年幼的四皇子登基,摄政王似乎忙于政务,一时半会回不了江宁,她正好能趁这段时间在周边走走。

上山时,她们还是沿小路走,天黑前就能回到云霞观。

远远望见后门那两棵梧桐树时,晚霞还挂在天边,秀秀转头拉了一把梧桐,笑着说:“我们到了,今天似乎比上次更快了一点。”

梧桐抹了抹额上的汗,“虞姨,你走得越发轻快了。”

秀秀笑了笑,重新牵起她,二人慢悠悠地往那两棵梧桐走。

黄昏的霞光笼罩在梧桐树上,树叶沙沙,四下安静,只有秀秀和梧桐轻轻踩踏落叶的声响。

梧桐望着后门,奇怪地“咦”了一声,“后门怎么半开着?”

按常理来说,云霞观的后门就只有她们几人时常进出,无人的时候一般都是关着的,此时半掩着,里面却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秀秀的脚步轻了下来,眼神变得警惕。

梧桐还在猜测:“莫不是进贼了?哪个贼那么笨,来偷云霞观。”

“别说话,梧桐。”秀秀轻声道,“先看看鸣鸣在哪。”

梧桐没放在心上,毫无负担的走到前面去了,秀秀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环顾四周,梧桐树高大,枝叶繁多,细听声音,也只有她和梧桐的脚步声。

这时,梧桐已经走到门前,一把推开了门,门拉长了声音“吱呀”一声,梧桐却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

秀秀转头一看,后门大开,门内立着两列黑甲卫兵,凛然严肃,尖锐的刀枪银光凌凌,安静矗立在身侧,杀伐之气却不容忽视。

石凳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肩宽腰窄,一身墨黑锦袍,眉眼深刻,唇形平直,一双深邃的黑瞳直直望向秀秀。

秀秀呆住了,她不可置信道:“赵璟琰?”

怎么回事,他不是远在京城辅佐新皇吗?

秀秀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娘!”身后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秀秀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是鸣鸣。

她咬紧牙关,没有回头,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跑,梧桐树上跳下来两个人,劲风猎猎,“咻”地一声划破空气,长/枪已经横在了脖颈之下。

锋锐的尖头距离脆弱的脖颈不过两横指。

秀秀猛地停在了原地,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一会功夫,身后男人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黑靴踩在石子路上,跨过门,踩在泥地上,偶尔踩破了干枯的落叶,声音便稍重一些。

秀秀不敢回头看,直到听见鸣鸣怒道:“不准对着我娘!”

她才知道他们已走到咫尺的距离。

赵璟琰抬了抬手,两个侍卫沉默地收回了枪,高大的身躯依然像两尊门神一样堵在面前。

秀秀垂眸,看见一双被长靴绷得紧紧的小腿,面前笼罩下一道阴影,一双骨节分明的有力的手缓缓勾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秀秀不得已抬起头,入目是赵璟琰那张喜怒难测的俊脸,他单臂抱着可爱圆润的鸣鸣。

两张脸放在一起,秀秀恍然惊觉他们二人长得真的很像,一看便知是父子。

一样的脸型,赵璟琰脸部线条更明显,刀刻一般,而鸣鸣的脸蛋上还有婴儿肥。眉眼如出一辙,都是浓黑的长眉,眼窝较深,眼形修长俊秀,连眼珠都是相同的深黑。

只不过赵璟琰的黑瞳聚集着滔天风暴,被平静的神色深深掩藏,而鸣鸣的黑眼珠澄澈得如同洗过一般。

赵璟琰端详片刻,嘴角无声一勾。

“娘。”鸣鸣没有察觉到大人间的波澜暗涌,他伸出手,委屈地撒娇道:“鸣鸣今天摔倒了。”

秀秀蹙眉,自然伸出手要接过鸣鸣,手伸到一半,她僵住了。

鸣鸣此时被赵璟琰稳稳抱在怀中,她这是要从赵璟琰手中把鸣鸣抱过来啊,但赵璟琰看起来丝毫没有要交出孩子的意思。

秀秀绷着肩膀,一时僵持住了。

赵璟琰轻轻拍了拍鸣鸣的背,低声哄道:“鸣鸣乖,先自己玩会,我和你娘说会话。”

鸣鸣神情犹豫,视线在二人脸上来回扫着。

秀秀勉强挤出一个笑,柔声道:“鸣鸣先去玩吧,娘一会就来找你。”

赵璟琰将鸣鸣递给一旁的侍卫,那侍卫抱着孩子转身进了云霞观后门。

孩子走后,秀秀率先移开目光,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赵璟琰如有实质的视线把她牢牢钉在原地。

半晌,赵璟琰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一字一字像从牙缝挤出来的,仿佛恨到了极致。

“你真能躲啊,秀秀。”

秀秀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好言相劝道:“王爷,你如今大权在握,佳人无数,何必执着于我不放呢?我只想过我的简单平凡的生活,而你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我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不是同路人?”赵璟琰笑了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他低下声音,柔情款款,“原来你也知道,本王已经受封摄政王了。”

秀秀霎时攥紧了手指。

赵璟琰伸手覆住了秀秀的半张脸,大拇指用力捻了捻丰润的下唇,玉扳指冰凉地贴在下颌,凉意渗透肌肤,像吐出的蛇信子。

秀秀一动也不敢动,一垂眸,便是华贵的锦缎裁剪的袖口,墨黑的缎子上绣着龙凤暗纹。

覆在脸上的大手摸了摸凉凉的脸颊,慢慢往下,突然,一掌扣住了后颈。

眼前一黑,赵璟琰已经欺身压下来,这个吻,是带着浓浓血腥味的。两个人一接触,立刻像猛兽一般,互相撕咬起来,没人退让,都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才好。

退开时,秀秀胸膛起伏,大口呼吸,她舔了一口下唇,尽是铁锈味。

她再次抬起眼皮,目光终于不复温和,露出了满身是刺的尖锐底色,凛然如刀。

“赵璟琰,如果你要继续囚禁我,我是反抗不了。不过,我绝不会像上次那样温顺如绵羊,引颈受戮,大不了鱼死网破。”

赵璟琰的薄唇上也是斑斑血迹,他笑了笑,尖牙闪着寒光,“你威胁我?”

“王爷可以试试。”秀秀道,含水秋眸如冰冻霜雪般。

赵璟琰脖颈冒出青筋,他收紧下颌,连连点头,“好,好。”

他气极了,牙关紧咬,鹰隼似的眼睛扫视着秀秀漠然无惧的脸。

这样一张芙蓉面,眉眼合该是柔顺的,菱唇合该是微微翘起的,望向他的目光合该是盈盈含情。

可是现在,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人,眼神无所畏惧,神色漠然,看不到丝毫温情。

赵璟琰只觉得心尖沁出了血。

“我们是错误的,从一开始便是。”秀秀还在说着,花瓣似的红唇吐出毒液。

“你是王爷,生来便高人一等,瞧不起我这种农女很正常。我也从没有贪恋过王府不属于我的东西,不管是富贵,还是侧妃之位。

和你不同,我生来就被十里八乡刻上了‘命硬’的印记,十几年间,我只想飞出去,落在沼泽地也好,落在崇山峻岭也好,哪里都是自由的,但不会落在深深的宅院中,附庸于人。”

秀秀直视赵璟琰,轻轻笑了,“也许在你这样的贵人眼中,我所求的很可笑,那又怎么样呢?我不会改变的,不会如你所愿,变成一只笼中鸟,变成你锦袍上绣的一朵花。

如果你想囚着我,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摄政王想要,可以捉到无数只合心意的鸟儿,华贵的衣裳上也能绣千万朵美丽的花,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然而对秀秀来说,她的命运将会是一时盛放后,等待枯萎。她不会去赌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的心,她没有任何叫板的资本,她也不屑于争位高权重的男人手缝漏出的所谓宠爱。

她只想能自由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赵璟琰就是阴魂不散。

赵璟琰拥有那么多,而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自由。

秀秀静静地等待着,她以为她会等到赵璟琰的暴怒,随之是又一轮的禁锢,她的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与其继续辩驳,不如省省力气。说得再多,生来就拥有金山和尊位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生来就在泥土中挣扎的下等人?

赵璟琰深深地看着秀秀,脸上从一开始的狰狞转为平静,情绪难辨。

良久,他动了,秀秀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手心被打开了,掌中被放上了一块坚硬温热的东西。

秀秀睁开眼,一个熟悉的“璟”的印入眼帘,这是赵璟琰的玉牌,质地温润细腻,传闻是以玉玺的边角料打造的,普天之下只此一枚。

她一惊,僵硬地看着赵璟琰合上了她的手。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赵璟琰低声道。

秀秀握着这块烫手山芋,难得结巴了,“你、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赵璟琰掀起眼皮,“你拿着我的玉牌,可以去官衙补办户籍,去哪里都能自由通行,不会有人拦你,也不用躲在什么深山道观中。”

秀秀瞳孔一震,“你认真的?”

赵璟琰颔首。

“就算我要跑到天涯海角待一辈子,你也不会来抓我?”秀秀问道。

赵璟琰薄唇紧抿,“你可以跑,我不会抓你,但你至少要让鸣鸣知道你在哪、做什么、安全吗?”

告诉孩子消息无可厚非,这等程度的放纵,这真的是那个死死囚住她的赵璟琰吗?

秀秀震惊不已,她不自觉手指一用力,玉牌坚硬的棱角咯到了掌心。

赵璟琰的玉牌,秀秀的心思活泛了,这枚玉牌用处可大可小,放在赵璟琰手上,不过就是个装饰品,对上京城那些一品二品的大臣毫无作用,可是在南方这些偏远小镇,那用处可就大了去了。

秀秀想起她出生的毕家村,那里的女孩从未上过学堂读过书,除了嫁人,便是被卖给葛娘子那样的人,相貌姣好的送入官绅府中为妾,普通的为奴为婢。

那些年,村里的女孩被卖出去的,能好生回来的也就十之五六,剩下的女孩便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

大家心里都明白,没回来的应该都是死了,是被折磨死的,还是病死的,没人敢问。下一回葛娘子之流再来村里田埂间转的时候,依然有那等上赶着签卖身契的。

女孩的命不值钱,多的是秀秀她爹娘那样的,花卖女儿的钱送蠢笨的儿子去学堂。

葛娘子说多的是女孩自愿为奴为婢,能给家里挣银子,可是秀秀却想,如果那些女孩和男孩一样,从小见识书本上不一样的世界,她们会有能力选别的路吧。

从前秀秀自保都难,无暇想其他,可是她现在手心紧紧握着温热的玉牌,像握着热腾腾的心,她开始想,或许她也可以改变一点点。

秀秀望向远处夕阳落下的山头,群鸟振翅归巢,她低声道:“我拿着你这块玉牌,在郡县以下的地方,是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赵璟琰一扬眉,漫不经心道:“只要不触及律法,郡县以下,任你施为,有问题我给你摆平。”

秀秀笑了,黑褐色的眼珠映照着最后一点霞光,不是落日的结束,而是黎明的前夜。

她目光炯炯,头一回以疏朗的眼神正视赵璟琰,“王爷,一诺千金,不可反悔。”

秀秀的目光太热切太明亮,赵璟琰的四肢百骸竟热了,他笑道:“绝不反悔。”

秀秀郑重小心地把玉牌收进了怀中,她转身进了道观,细瘦的背脊还是那么挺直,脚下的步子似乎更坚定了,整个人如松如柏。

自从重逢,赵璟琰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眼下看着秀秀的背影,他好像回到了三年前,湖心亭初见,当时冥冥之中吸引他的,或许就是这样的身姿,从寒风拂过的湖面上,虽乖顺,内里却挺着坚韧的芯子。

几经攀折,却不见弯伏,反而让这块宝玉从蒙尘懵懂,打磨得通明闪亮。

赵璟琰不自觉抬腿跟了上去,云霞观的后门又拉长了声音“吱呀”一声缓缓合上。

厢房点起了烛灯,红鸾香动,灯光影里,青纱帐内,素衾红浪皱。

......

赵璟琰俯身亲了亲微红脸蛋上半阖的眼皮,就连薄薄的眼皮都浸了微湿,秀秀顺势闭上眼,疲惫不已,沉沉坠入梦乡时,恍惚听见谁低笑着,那声音有些哑,吐息极热,含着无尽的欲,却不知是叹谁。

“我这样心疼你,你却拿刀剐我的心。罢了,再逼不得了……”

罢了,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总还握在手里,跑不远。

那人沉沉笑着,笑得人耳朵发痒。

秀秀不自在极了,她一扭身,却触到了一大块湿透的被角。

来不及多想,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江宁府依然热闹繁华。

某辆出城的牛车上,一风韵犹存的妇人和一花样年华的少女并坐着。

少女明媚天真,一脸得意地说道:“我就知越姐姐此时定在某个村子里,春天正是招新学生的时候呢,她才不会待在王府。”

那妇人眼角布满了细纹,眼神很温柔,她笑道:“就数你最聪明,牛车不稳当,当心别掉了包里的东西,那可是要送人的。”

少女忙低头,怀中的包裹露出一角,看起来是几本书,她赶佚?紧往回收了收。

赶车的老汉余光瞥了一眼,打趣道:“几本书也这么宝贝?”

少女笑道:“这可是我和娘精心撰写的《百花香Ⅱ》,记载了上百种香粉制作,可是无价之宝呢!”

老汉似懂非懂,“香粉,我家孙女也爱捣鼓那玩意,她们上的那个村学,专门为女娃开设了香粉课程,能学做胭脂。”

妇人笑吟吟问道:“那学做胭脂的人多吗?”

老汉挠挠头,“嗐,我们那个村,不长什么花,宁河县那边学胭脂的倒是多,听说上个月还搞了个什么大赛,热闹得很。”

他话头一转,又有几分得意:“不过我们村,刺绣搞得好,那山水图、那百鸟朝凤,啧啧,还有蓝眼睛的波斯人千里迢迢来求一副呢,女娃们真是不得了!”

听见学胭脂的少,少女稍稍失落,后来又听到刺绣,眼睛又亮了起来,“刺绣好啊,我特别仰慕李芸芸大师,她是真才女,比秀才都强,她的刺绣作品,简直美极了!

我记得她写了一首词叫《楚天遥》,化为刺绣,融合自然,出神入化,一看那副刺绣,脑海中自动响起《楚天遥》的句子,堪称一绝。”

老汉呵呵笑道:“现在的女娃都厉害了,能断文识字,能学技艺,有的都成了大师了,再过几年啊说不定还有考秀才的呢!”

考秀才虽只是老汉的随口一说,少女却认真说道:“会有的。”

妇人遥望远处山峦,轻风拂面,路过田埂间,几间新建的学舍中传出朗朗读书声,她微微一笑,想起多年前初遇那个女子,本以为只是个好心人,没想到却是黑夜里的一团炬火,此后经年,为无数村庄的女孩们照亮前路。

她是当朝摄政王唯一的妃子,这一点知道的人倒不多。

江宁百姓更熟悉的是她本人的名字,虞月。

多年前凭空而出的奇女子,有人说她朝中有人,后台很硬,才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在那么多的村庄建学堂,并且冒着巨大的压力招女学生,教她们识文断字,教她们生存技艺。

就连江宁摄政王府的世子爷都大力支持女子从业,京城的摄政王更是多次下发官文,敦促乡村建女子学堂,还在外国来使面前,亲自推广江宁刺绣,那些红头发蓝眼睛绿眼睛的个个赞叹不已,连呼“神技”。

大魏的刺绣逐渐传了出去,很多年后,甚至还成了大魏的标志,有些地方干脆以“刺绣”代称大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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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的时间,这个春日,一个清丽的女子推开屋门,院内立着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岁月偏爱他,年岁渐长,如今却更有魅力,深邃的黑瞳专注地望着女人。

右边厢房走出来一个俊秀的修长少年,他端着一个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他朗声笑道:“娘,快来尝尝我的手艺!从前总是爹做,今年我也学会了。”

男人负手立着,“秀秀,京城皇帝已能执掌朝政,我已递了折子彻底还政,此后便可长住江宁了。”

女子微微低头,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她走向那碗面,眼中是星子般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陪伴,第一本书有很多不足,谢谢大家陪我读完这本书,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