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初融, 寂静了一个冬天的云霞山开始恢复生机,绿芽从抖落白雪的树枝上生发,鸟兽在林间奔走, 清澈见底的溪流中不时窜过几条小鱼。

开春后, 秀秀不再常待观中, 有时在云霞山中四处走走。云霞山很大,山脚的村民以种田为生,经常往来青梧郡,山中除了云霞观, 还有一些散布的居民, 他们单家单户相隔甚远,总体加起来数量也不少。

秀秀闲逛之余,发现山中居民家中有孩童的, 基本没有送去学堂,七八岁上头就跟着砍柴打猎,幼时在山中戏耍,男孩长大了就继承父业, 女孩长大了多下山, 或嫁人或为奴婢。

她问过其中一对父母, 他们祖辈住在山里, 山下倒是有学堂,没去的原因一是大人忙碌,没工夫日日上下山接送,二是山路崎岖, 来回太麻烦, 索性让孩子在家里玩, 长大点就帮忙做点事。

秀秀考察许久, 动了在观中设立学堂的心思,现在教梧桐一人是教,多教几个又有何妨?书本都是现成的,山中的人来往云霞观比上下山方便多了。

再者她也有私心,道观生活虽然清静,可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道观里,孩子大了也得下山,道士闭观潜心修行,与世隔绝好几年是可以忍受,她却需要更多的渠道知道山下的消息,寻到合适的时机,她还是要带着孩子下山入世的。

和明尘明远商量后,他们对在观中设学堂一事很是赞成。

明远感叹道:“之前就有知观定时在观中开课启蒙,山中的孩子们都会来听,自前任知观病逝后,这事也无人继续了。虞夫人,你要重新在观中开课,这是积功德的好事啊。”

明尘难得没有冷嘲什么,他一颔首便准了。明远安排将西南方向的几间空厢房用作学堂,打扫整洁后便正式投入使用。

学堂最开始的学生只有梧桐,秀秀和一些道士在山中散布了学堂的消息后,慢慢的有一些百姓将自家孩子送来学习,起初只有两三个,后来有十几二十个,回家时还能牵手做个伴。

山上的人淳朴,有人愿意教已经感恩不已,对秀秀的女子身份没人说什么闲话,大家没什么银钱,便经常送些新鲜鸡蛋聊表感激。知道秀秀是独身还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孩后,人们便自然以为她年轻守寡,孩子还那么小,可怜得很,有时甚至还会给鸣鸣送些旧衣,手巧的做些小玩具。

云霞观伙食清淡简单,大伙熟悉后,鸣鸣经常被带到其他人家中开小灶,今天这家宰了羊羔,牵鸣鸣去家里喝汤,明天那家下山赶集买回来一些糖果子,孩子来学堂多带几颗分给鸣鸣。

这一年,鸣鸣算是吃百家饭吃过来的,虽然在山中,依然有滋有味地长大了。

满山红叶开始凋落的时候,京城的飓风终于刮到了南方。

——凡道观一应取缔。

“……道士劝其还俗,发放安家费,道观收归公有,按需原地改建。”明远负手念出张贴在云霞观正门上官文,身后围着的一圈道士看完后都**起来。

这个消息如冷水进了滚油锅一般在道观炸开了。

下学后,秀秀也得知了这个晴天霹雳,一个消息灵通的妇人告诉她,这是摄政王推行的,就是要灭了道家。

秀秀感到荒谬:“道家存在好几百年了,说关就能全关了?让所有道观闭观消失,要付出难以估计的人力财力,影响之大更是无法衡量,这摄政王是何人?口气未免太猖狂。”

那妇人一拍掌,惊道:“虞妹妹,我看你真是在山中闭塞太久了,连外面改了天都不知道!”

“摄政王就是江宁府原先的安王呀!皇上病了多时了,这摄政王在京城可是翻云覆雨一手遮天的人物,他说要关道观,哪间还敢开?”

秀秀瞳孔一震,安王就是摄政王,摄政王就是安王,赵璟琰?!

送走旁人后,秀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时隔一年多,再听到赵璟琰的消息简直恍如隔世。

这一年多,她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太潇洒了,赵璟琰的消息不用刻意回避也能听不见,让她几乎产生了和从前割裂的错觉,若不是偶尔出神看见鸣鸣的眉眼和那人越来越像,秀秀都快忘了王府的日子。

秀秀放任自己沉于安宁平静的生活,不去想不去打听赵璟琰的事,有时也会恍然,猜测赵璟琰是不是已经娶了任家小姐,在京城的争斗是成功还是失败,老太太的身体有没有变好。

刚开始想到这些,秀秀还会担心自己被找到后怎么办,随着时光流逝,安稳的日子过得长了,秀秀的心中变成了一汪平静的湖水,再想到王府时波澜不惊,如拂岗而过的一缕清风,吹不落一片枯叶。

本以为一年如此过,两年三年乃至十年,都会这样平缓地过下去,她和赵璟琰,一开始便是不会交叉的两条线,机缘巧合下纠缠,挣脱后应该恢复正常情况。

农女不会成为亲王侧妃,一个王爷也不会和普通村姑有什么故事。

秀秀的轨迹曾经有过偏离,如今回到正常,可是,为何赵璟琰偏偏这么阴魂不散,好好的道观要取缔。

学堂怎么办?云霞观怎么办?

秀秀蹭的起身,来回踱步,按明尘那性子绝不会轻易同意云霞观消失,要是惊动了官府……她不能跟官府打交道!

秀秀推开门,往前边跑去。

正殿已经炸开了锅,透过杂草似的胡子都能看见明尘面黑如锅底,整个人处在暴走的边缘,明远勉力维持秩序,让大家一一说说自己的想法。

秀秀闪身站在柱子后面,等殿内众人讨论完。

厨房的大爷本来就没入道,秀秀不知道他来观里多少年了,他是最先开口的,“避世之人,去哪座山头都一样,云霞观要关,我就背着我的锅下山去便是。”

厨子要走,虽不是同道,其他道士开口时底气也足了些,二十几个道士,年长的四五十岁,年少的十几岁,有的是孤儿,什么都不懂就成了道士,有的是家中贫穷养不活,送到观里来做道士混口饭吃。

一一说过后,在世俗的压力下还要做道士的只有五六个,有的从未入世过惶然不安:“我做了一辈子道士,现在给我银子我也不知该怎么用啊。”

有的则是诚心向道,心境与常人不同,“我一心向道,云霞观在我就在观中修道,云霞观开不下去,我就在闹市修道。”

见其余人都说完自己的想法,明尘深深锁着眉头,一扬袖,暴躁道:“官文爱怎么写怎么写,反正我不关云霞观,我是知观我说了算!你们要走便走,恕不挽留!”

有人期期艾艾道:“知观,可是官文上说先付部分安家费,待道观改建重新使用后再付剩下的……”

明尘盯着那人,两眼眯起来,那人说着说着就消了音。

明远难得没有笑哈哈的,一脸严肃道:“这不重要,道观不应该就这么全部关闭了,这世上存在清修之人,存在向道之人,道观也应存在。”

底下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我等做道士十几年也没什么不好的,山中清静,修道也是修心。”

那些方才愿意遵从官文离开的人也纷纷叹气:“何必都关了呢,哎……”

明远安抚道:“大家都先回去吧,我和知观再商量商量。”

众人都散了。

秀秀转身进了殿中,明远瞧见她,低声叹道:“虞夫人,你方才应该都听见了吧,摄政王要关闭道观,人难胜天,云霞观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云霞山中了。”

明尘一撩道袍站了起来,负手立于殿中,冷哼道:“人难胜天,我偏不信。”

秀秀眼睛一亮,“道长,你有什么办法吗?”

明尘捻着拂尘,眉头紧皱,有些难为情似的,一时说不出口。

明远却懂了,他重新笑起来,揶揄道:“我倒忘了,师兄可是大有来头,手里还有一张人情没有用。”

明尘狠狠横了他一眼,不过并没有否认。

秀秀见他们两个打哑谜,忍不住问道:“二位道长在说什么,虞月能知道吗?”

明远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师兄号明尘,俗家姓余,余氏和齐氏曾号称‘江宁双壁’,这两家兴盛一时,最风光的时候一门二相三将都有过。十几年前,齐氏陷入一场大官司里,余氏作为兄弟,唇亡齿寒,倾力相救,结果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全家流放。”

“齐氏因有个战神皇子,后宫还有齐妃,多方转圜下得以保全。说来也是巧,那齐妃所出的皇子如今正是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秀秀听完很是愣了一下,重新看向那个胡子拉碴的明尘时,像头一回见似的,仔细打量了一番。

明远顺着她的眼神看向明尘,戏说道:“没想到如今不修边幅的山中道士,曾经也是江宁余家的小少爷吧。”

秀秀深以为然,问道:“那人情则是指齐氏?”

明远点点头:“余家长辈知道流放路上几多艰苦,怎么也要保全小的,师兄本家叔父正好是云霞观第七代知观,辗转之下,当时年仅十岁的师兄便入了云霞观。师兄入观前,齐家给了他一个信物,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秀秀明白了,千转万转又转回来了,世事真是奇妙。

想到如今的齐家,秀秀有些迟疑,“那明尘道长是要向太妃娘娘求助吗?”

明尘斜睨了秀秀一眼,“京城那么远,我要是传信摄政王,等他老人家回了信,云霞观早被封了。”

秀秀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别直接惊动赵璟琰就行,由老太太转述比直面赵璟琰好太多了。

这桩心事落了地,秀秀语气轻松不少,回怼道:“老人家?你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吧。”

明远摇摇头,玩笑道:“听说摄政王英武俊朗,师兄满面胡须,两人站一块,还说不准谁年纪更大呢。”

明尘黑了脸,把两人都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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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王府。

老太太今日收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信,她展开读完,半晌无言,想起被时光尘土掩埋的过去,眼中默默有了热泪。

清芳轻声走了进来,看见老太太一副缅怀思念的模样,不敢打扰,只尽量小声地把盘子放在了桌上。

过了一会,老太太抹了抹眼角,开口道:“十多年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有余家的消息。”

清芳对“江宁双壁”有所耳闻,曾经的齐氏和余氏像兄弟一般,可惜余家后来流放边疆,听说相继过世了,当初那样兴盛也寂灭了。

她惊讶道:“不是听说余家老小去边疆的几年内,都一一逝去了吗?”

老太太捏着信封,笑道:“还有一个小少爷悄悄保了下来,我也只听兄长提过,没想到现在还活着,而且就在离江宁不远的青梧郡。”

清芳笑着说:“这是喜事啊,老太太莫要伤怀了。”

老太太道:“他是好好活着,不过却无奈出家当了道士,就在云霞山云霞观中修道。璟琰近日要关天下道观,云霞观也被贴了官文,他不愿关,因此向我求助。”

这时,清芝匆匆进来,低声禀道:“老太太,京城来信,皇上前几日驾崩了,四皇子继位,王爷说安排完那边的事后就先回江宁。”

老太太微微瞪大了眼睛,沉吟半晌,“齐家亏欠余家太多,这最后一根独苗求到我这里来了,必须得帮,我本打算亲自去一趟青梧郡,既然璟琰不日回江宁,就让他代我跑一趟罢,摄政王亲临,想必能稳妥保住余家郎君那道观。”

她低声叹道:“关天下道观,本就违背常理,正好让璟琰出面,多少缓冲一下他现在不好听的名声。”

想到赵璟琰现在的行事作风,老太太心中又是忧虑又是心疼自责,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明白。

从前只是表面看着冷,心里倒没什么,她帮助秀秀死遁脱逃后,赵璟琰伤怀了许久,可还有个鸣鸣吊着。

后来又找回了秀秀,本以为皆大欢喜了,结果京城又闹起来了,现在可好,女人孩子都跑了。现在是面硬心更荒芜,老太太听着京城传来的消息,说赵璟琰如何手段狠辣如何冷面无情,尤其是今年成了摄政王,行事像不给自己留后路似的,名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没人还敢称他一声“战神”,现在提起摄政王,人人自危,背地里都咒他,骂他是煞神魔星。

老太太每天都后悔那日没好好看住秀秀和鸣鸣,她清楚赵璟琰没放弃过寻找,可是过了这么久了,就连老太太都开始做些秀秀已不在世上的噩梦来。

她常常虔心祷告,希望秀秀和鸣鸣在世上某个角落安稳幸福的活着,如果能让赵璟琰亲眼看见她们母子俩安好的样子就再好不过了。

不知这个愿望,有生之年能否实现?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