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老太太身边侍卫人手不够,临时借用顺义他们,待顺义护送老太太回来时,已是暮色沉沉,临渊阁西厢房的火势已近尾声。

主阁财物未受损害,除了正好在西厢房午睡的秀秀,其他人并无伤亡。

火势起得特别快,有人高声惊叫了一声:“秀夫人好像还在里面!”

然而顷刻间就烧塌了几根梁,谁也不敢进,只能尽力扑灭火。

火灭后,众人涌进去时,只看到秀秀当日穿的衣服碎片和一串佛珠。

老太太认出了那佛珠,那是她亲手送给秀秀的,她掩嘴低泣,确认了秀秀身死。秀秀尸体被烧成了灰烬,老太太做主给秀秀立了个衣冠冢,把那串佛珠也放了进去。

顺德恍惚了好几天,不敢相信那个温言浅笑的女子就这么没了,他心里暗自懊悔,那日要是留下就好了。

如今一切都迟了。

顺义来问老太太,是否将此事告诉在外的赵璟琰,老太太沉吟半晌,摇了摇头。

“战场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不能让此事扰乱璟琰的心神。待璟琰回来后,再告诉他吧。”

等到那时,秀秀也应该稳定下来了,过上了平淡充实的生活。

这场战争没有打多久,半年多后,匈奴主动退回关外,赵璟琰班师回朝,到京师例行封赏,赵珫半年来沉迷修建道观,私下里常以道人自居,甚至还拜了一位道士为国师。

朝中政事逐渐交由诸位大臣管理,各派系暗斗不断,暗流涌动。

赵璟琰在京城只待了几日,便轻装简行先行回了江宁。

他谁也没告诉,一人提前回了江宁,敲门时,门房差点以为眼花了,前不久才听说安王回京城,眼下就出现在了江宁。

门房诚惶诚恐迎赵璟琰进来,赵璟琰将马绳交给他,大步跨进门,先去老太太那里请安。

甫一进老太太的院子,就听得笑闹声,老太太潜心向佛,居所一向安静,没成想现在居然这么热闹。

赵璟琰往里走了一段,就看见老太太坐在石凳上,怀中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一手举着拨浪鼓逗他,那孩子伸出手咯咯直乐,肉嘟嘟的手腕带着一串金镯子。

赵璟琰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周围,只看见老太太身边的婢女和几个奶妈模样的人,没看见某个容颜清丽气质淡然的女人。

他皱了皱眉,不等开口,老太太已经发现了他,眼睛一亮,连声念着上前细细看他,“璟琰!你怎么这么快就到家了?这么些日子受苦了,身上可有受伤?”

“娘,我没事。”赵璟琰淡淡开口道。

凑近了,那孩子睁着滴溜溜的黑眼睛也跟着瞧他,眉眼一看便知是他的种。

赵璟琰冷硬的棱角不自觉柔和下来,打量着孩子,低声问道:“这就是秀秀给我生的儿子吗?”

虽是问句,语气却极为肯定。

老太太脸微不可觉的一僵,随即笑道:“是啊,大名赵鸣干,小名鸣鸣,可闹腾了。”

她将鸣鸣递给赵璟琰,慈爱地说道:“你抱抱你儿子。”

赵璟琰小心翼翼地接过对他来说并不算重的襁褓,鸣鸣似有所觉,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抓住赵璟琰的衣领,手背上五个肉窝十分明显【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鸣鸣眉眼弯弯,笑得欢快,赵璟琰薄唇翘起,眼中流露出浅淡的笑意。

他看了一会鸣鸣,再抬起头时,眼中的笑意还未褪去,他问道:“秀秀呢?怎么不在这?”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语气沉痛,“生下鸣鸣没多久,临渊阁西厢房走水,秀秀……没了。”

赵璟琰眼中的笑意如潮水般消退了,他薄唇抿得死死的,声音中是死死压抑的情绪,“没了?人没了?”

老太太颔首,半侧转身子,用锦帕抹着眼角,重复道:“秀秀死了,衣冠冢立在城外佛寺。”

很长一阵沉默,空气仿佛都紧绷着,院内众人低着头,不敢看那高大站立的男人的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诡异沉重的氛围,鸣鸣舞着手大哭不止,老太太急急上前抱过孩子,奶妈低声说:“小少爷可能是饿了。”

老太太又将孩子交给奶妈,一行人围着孩子进了屋。

清芳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院中站着的赵璟琰,她一时说不好赵璟琰此刻是个什么神色,似乎是震惊居多,高耸的眉骨下黑压压的眼瞳却让人不敢多瞧。

这个高大冷硬的男人,明明是战胜归来,全江宁街头巷尾流传着歌颂他的诗句,此时站在繁华阔气的院子里,却显得那么痛苦落寞,他的恸色,让清芳心中微颤。

清芳匆匆转头,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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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赵璟琰得胜归家后,府中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

老太太那边祖孙和乐融融,赵璟琰恢复了出征前的作息,只是一下值就回临渊阁闭门不出。

他在临渊阁时,旁人都不准进,就连老太太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里面干什么。

几次唤他一同用膳,赵璟琰也来,来了很少说话,有时目光平直地看着鸣鸣,眼神中看不出多少情绪。

老太太有意增进一下父子关系,让赵璟琰抱孩子,赵璟琰一抱孩子就哭,老太太无奈地嘀咕:“璟琰身上煞气重,鸣鸣不喜欢罢。”

老太太心疼孙子,之后就很少让赵璟琰抱了,只盼着来日方长,亲父子以后再和睦相处也是一样的。

赵璟琰回来后,老太太放出风声,江宁的媒婆几乎踏破了王府的门槛,来王府拜见老太太的官夫人也格外多,还个个都带着花容月貌打扮精致的姑娘。

一日,赵璟琰来给老太太请安,恰逢江宁司马夫人带着女儿和老太太赏花。

老太太有意撮合二人,特意留司马夫人用膳,席间一直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司马女儿江敏之身上引,江敏之满脸娇羞。

赵璟琰只作不知,神色冷淡。

席散后,老太太留下赵璟琰说话。

“璟琰,你都二十八了,如今大师之断语已破解,应该娶一门正妻来替你管理王府了。我年纪大了,只盼着含饴弄孙,无力管理那些琐事了。”

娶个出身良好性情贤淑的正妻,再纳几房美妾,在赵璟琰的观念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他也到年龄了,该娶妻了。

可是,赵璟琰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一个长相清丽气质淡然的女子模样,那人只是个农女,刚来王府时什么规矩都不懂,面对位高权重的亲王,眼神却清明透亮,永远不卑不亢。

更别提以娇弱的身躯毅然为他挡箭。赵璟琰永远记得那一瞬的鹅黄有多明亮。

那人出现过,又如流星一样消逝了,其他人都成了庸脂俗粉。

赵璟琰发现自己又想起秀秀,神色有些不虞,人都死了,还要时时来扰他心神。

老太太观他神色,低声劝道:“那江司马家的女儿,我看就很不错,大家闺秀模样也好,性子温婉贤淑,不比京城那些贵女差。出身清白,父亲是寒门子弟,考取功名当了官,母亲是商人女儿,和气会做人。这样出身的女儿当你正妻最合适不过。”

四品官员,不上不下,既不会引起赵珫猜忌,也不会太过小家子气辱没了王府。

老太太相看多时,自然连祖上三代都查清了,清清白白的。

赵璟琰兴致寥寥,一整衣袍起身,草草行了一礼欲走,“若无事,孩儿先行告退了。”

老太太喝道:“站住。”

她怒目圆睁,一拍桌子,“这也不干那也不干,你到底要娶个什么样的天仙?都快三十了后院连个管事的王妃都没有!”

“你就是不心疼娘,也要考虑考虑鸣鸣吧,他还那么小就没了生母,你要让他以后也没母亲照看吗?”老太太振声说道,她话头一转,“还是说,你还放不下秀秀?“

赵璟琰顿在原地,他冷冷笑道:“区区农家女,我会放不下她?可笑。”

老太太接话道:“那你就给我娶个人进来。”

赵璟琰抿唇,“下个月我要去一趟宁河县视察,回来后再相看王妃。”

“好好。”老太太见他终于松了口,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她露出期待的笑容,眼角褶子都平了许多,“那娘就坐等儿媳进门了。”

看着老太太高兴的样子,赵璟琰心中沉郁,没有半点娶妻的快乐,他神色冷然的离开了老太太的主屋。

跨出门时,他步子一转,转去了厢房,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鸣鸣的摇床旁。

鸣鸣正在睡觉,一只手握成拳放在脸颊旁边。

几个奶娘看见他,嗫嚅地行了礼,神色惶惶。赵璟琰从没单独来看过小主子,她们心下惴惴不安,生怕哪里做错了。

赵璟琰没在意她们,他坐在一旁,打量着睡着的小孩。

赵鸣干睡得正香,他睁开眼时,眉眼乍一看像极了赵璟琰,闭上眼时,整张脸却更像他生母秀秀。

赵璟琰看了很久,才悄无声息的走了。

奶娘回来给鸣鸣喂奶时,发现鸣鸣的胸前放了一个藏蓝色荷包,那荷包绣着几支俊秀的青竹,虽然破了一个角,但被主人保存得极整洁,还散发着浅淡的冷香。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