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附属有个清河县,清河县东北角有个毕家村,村里人不多,基本都是世代耕作的农民老百姓,一辈子凭着双手双脚在田间忙活。

偶尔碰上好年,风调雨顺,上官不苛刻,家里多余下二担米,全家人能笑呵呵一整年。

这日,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田间垄头全是忙着干活的老百姓,多的是全家老小出动,老爷爷拉老黄牛,小儿在一旁玩耍助威,青年是干活的主力,一天非得插上几亩地才肯回家。

大家伙都很忙,是以,葛娘子从垄头上走过时,没几人注意到。

这葛娘子三四十岁,年纪不算老,却偏爱做媒婆打扮,一身黑紫褂子颇显老气,一头长发抹得乌黑发亮盘在后脑,把头皮都勒得死紧。

她人爱做老相,干的事也有几分不好听。

葛娘子平日里专门往返乡下城镇,物色身家清白手脚麻利的姑娘,送给人家富户家当婢女。

凭着一张利嘴,葛娘子没少忽悠人,有的姑娘确实做了富人家婢子,比在乡下干农活气派多了,每月有银钱不说,机灵点的和护院小厮或掌柜的看对眼,郎情妾意成了好事。

有的姑娘却一去好几年没个音信,有人猜是被卖到勾栏妓院里去了。

姑娘没音信,家人找上门。葛娘子倒泼辣得很,她一叉腰,大着嗓门数落那姑娘妄想乌鸦飞上枝头,活活被主母打死了,怨不得旁人,只怨她自个没掂清自个分量!

再者说,当初都签了卖身契的,便是死了也是主人家的鬼,跟生身家人没关系了!

家里人都是老实农民,哪懂签卖身契什么的,被说得脸上臊红,只道当初结清了钱,孩子不幸没了,主人家势大,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好心点的主人家送薄薄几锭银子安抚,也有尖刻的打死了扔乱葬岗不管。一家人抱头痛哭一场,烧点纸钱,便事了了。

村里人知道葛娘子的,有的被银子迷了眼,巴不得她上门介绍;有的爱惜女儿,害怕女儿一去不返,对她避而远之。

眼看葛娘子走到毕六儿家,六儿父母笑眯了眼。

六儿娘见葛娘子停在自家田边老柳树下,一双绿豆大的眼不住往自家田里梭巡,忙放下锄头,两步跳上田垄,搓着手谄笑:“葛娘子找什么呢?”

葛娘子嫌弃六儿娘身上泥巴多,生怕这婆娘泥巴溅到自己新裁的衣裳,一边退后两步一边还往田地张望,“欸,你家六儿今天怎么没来?”

果然是找六儿的!六儿娘咧嘴笑,忙回道:“六儿正巧回家拿水,一会就来、一会就来。”

葛娘子斜眼睨她:“六儿娘,你这回可走了大运咯!”

“这话怎么说?”六儿娘喜上眉梢,两手来回搓。

葛娘子示意她走近来,二人转身走到树荫底下,葛娘子见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俩,才压着嗓子道:“江宁府来的信儿,顶顶高贵的人物要纳妾!”

说着,葛娘子一手暗自指天,把六儿娘吓得腿都软了。

她哑着声:“娘欸,是哪家王侯大臣?”

“恁地蠢笨!贵人名姓岂是你个农妇能随意问的?”葛娘子瞪眼斥责,六儿娘忙摆手称不敢。

“不过,看在你平日里经常上门,我呀就破例给你指个方向。”葛娘子眼神一转,嘴脸不知多得意,毕竟这户人家可是她这辈子都摸不到门楣的高贵,给这家说姑娘够她吹一辈子了!

“据说啊,当年差点当上天子。”

六儿娘这回腿是真软了,若不是葛娘子预先扶她一下,只怕现在已经坐到地上了。

天皇贵胄啊,六儿娘攀着葛娘子的手臂,抖着唇问:“我家六儿能去选?”

葛娘子见她这副没见识的蠢笨样,心下鄙视,嫌弃地推开她,微微仰着头,鼻孔出气:“能不能选上另说,不过能有机会上人家高门大户走一遭,够你家炫耀的了!

所以我说你家六儿走运,人家老爷婚事不顺,大师指点,要选个命格硬好生养的女子纳做妾生个娃娃,才能破局。这不,一说命格硬,十里八乡谁能硬得过你家六儿?我头一个就上你家来了!”

毕六儿命格硬确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

她行六,却是长姐,全因为前面五个都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生下第六个便是她。

六儿一出生就白白胖胖的,村里神婆说她命格硬,把前面的都克死了,终于顺利降生,只要她平安长大,就不会再克后面的弟妹了。

果然,六儿活蹦乱跳长到四五岁都没事,六儿父母放下心来,之后竟一连生下三个健康小子。

神婆的话就逐渐传开了,六儿命格硬,也就成了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

世人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以至于六儿长到十八岁,相貌人品虽然是十里八乡头一等,也无人上门提亲,生怕哪天被这命格硬的妨碍了。

六儿娘自打前几年打牌时认识了邻村的葛娘子,心里就活泛了。

她看着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白皮肤大眼睛,乖巧勤快,若能去哪个大户当婢女多好,不仅有月钱,要是被主人看上收房,毕家可就发达了!

因着这个心思,六儿娘逢年过节没少给葛娘子家送些新鲜鸡蛋。

葛娘子知道六儿娘的心思,可她也知道六儿命格硬的说法,担心若有妨碍反害的自己一身腥,所以一直看破不说破,打马虎眼敷衍六儿娘。

这回她在江宁府做事的老姐妹特意叮嘱了,就要“命格硬”的,年龄不论,身家清白人老实就行。

时下身家清白的姑娘家谁愿意有个“命格硬”的名声啊?说出去多不好听。葛娘子犯了难,想了几天才一拍手,想起了六儿。

六儿娘听完,只觉得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头,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恨不得把葛娘子当菩萨供起来。

二人在树荫底下悉悉索索说着小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六儿”。

二人忙回头,只见一个朱发红唇、粉面桃腮的女子缓缓走来,臂弯上挂着十几个竹筒,压得细瘦的肩膀微微塌下,明明烈日炎炎,头巾下的芙蓉面依然白皙,白得仿佛在发光。

同样是皱眉,旁的村妇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六儿柳月眉微皱,叫人忍不住想细细抚平。

毕六儿早知道娘盘算着把她卖给大户做奴婢,远远看见她娘和葛娘子在树底下说小话,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时,旁边田里的王婆婆瞧见了她,喊了她一声,那边两人忙回头看她,眼神皆是一亮。

葛娘子快走几步,拉着她打量不停,“哎呀真是大姑娘了!这前边、后边,看着就是好生养的!”

葛娘子重点关注她的胸前二两肉和屁股,六儿唤了声葛娘子就羞怯似的避开了脸,这种看猪仔的目光真叫人心理不适。

六儿娘笑眯眯凑过来,指着六儿自豪说道:“我家六儿,这相貌别说十里八乡头一个,就是王府也去得!”

毕六儿和葛娘子都被六儿娘的豪言壮语吓了一跳,六儿勉强扯出一个笑:“娘,你瞎说什么呢?什么王府不王府的?”

葛娘子白了六儿娘一眼,暗骂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妇人,八字还没一撇就吹上了。

她没管六儿娘,指着田边几个小子,咋咋呼呼的:“哎哟别把六儿姑娘臂弯压坏了,那几个毕家的,快把你们姐姐的东西接过去啊!”

六儿娘这才发现重物似的,慌忙唤田边玩耍的几个儿子来把竹筒竹篮都拿走。

毕家三个儿子被宠坏了,平时总是六儿干活,不把竹筒递到嘴边不喝,这次破天荒被喊来接六儿手上的东西,个个都老大不情愿。

一时间田垄上鸡飞狗跳,六儿独立其中,垂着眼,不骄不躁无喜无怒,仿佛早料到结局似的。

果然,六儿娘自是舍不得打骂儿子,她疼儿子们疼到心眼里去了,最后还是她跟六儿两人把竹筒竹篮摆好。

忙完后,六儿娘讪讪地拉着六儿到葛娘子跟前,葛娘子冷眼看完这一场闹剧,莫名觉得毕六儿竟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她几回跟大户主母打交道,对方也是这样的风范气度,临危不惧,淡定从容。

六儿娘擦着头上的汗,六儿瞧着葛娘子,嘴角微微笑着,似乎什么也不懂,眼神却是洞明般黑亮,含着冰渣子似的的冷意,似乎早已看穿她们的打算。

葛娘子掐着帕子,装模做样看了看天色,吩咐六儿娘去毕家详谈。

六儿娘领着六儿急忙往家赶,葛娘子落后两步,看着六儿不徐不疾的步子,细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是**肥臀的身材,偏偏叫人一眼注意的不是好身材好相貌,而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遗世仙子般清冷气质。

这个村妇六儿,说不定真能入了王府的眼。葛娘子打量着毕六儿的背景,摸着下巴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