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赢过也输过,我成功过也失败过,我曾少年得意,也曾狠狠摔落谷底。我忆起那场失败的战争,我犹如丧家之犬般被狼狈赶出军队。

没关系,失败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生在世总会失败几次,现在最重要的是不律,他还在等我,我必须去找他。

废弃战场之上,十八岁的少年德川晋弥拦住了我的去路,“您是在寻找不律大人吗?真是令人意外,您竟然没有暴露不律大人的空间异能力,如果将不律大人献给上级的话,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战争摧毁了国家,总要有人为战败负责。天皇陛下不会有错,所以掌管军部的德川家主为国家的失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尚且稚嫩的幼主德川晋弥成为德川幕府新任家主。

我没有反驳他,我是失败者,这是事实,失败者的反驳是最无用的狡辩,“不必拐弯抹角,说出你的目的。”

“不要再出现在不律大人眼前。”

我冷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你们军部半路拦截,笑话,森鸥外可从不是舍己为人的好人。

“您会毁了他。日本唯一的超越者,预知与空间双系异能力者,会毁在您手里,只有军部才能给他最好的。”

我忽然有种无力感,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失去一切的狼狈军医,德川晋弥笃定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身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我竟然如同上次一样,依然无法反驳他。

我会毁了不律。

我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我是横滨黑暗世界的统治者,可我救不了那个孩子。不律的灵魂正在死去,他在向我求救,可我无能为力。

放弃你的最优解,不律在乞求我。我无法放弃我的最优解,如同不律无法放弃人类的情感一样。

我觉得好笑,我们两个还真是奇怪,我是最差劲的糟糕家长,他是如天使般善良的孩子。我们到底是如何成为朋友,又是如何成为家人的?

我打开病房门,空中流动的赤色流沙亲昵蹭过我的脸颊,光粒如同顽皮孩童在我周身聚聚散散。我走向坐在角落的瘦弱青年,不律的状态很不好,精神和生理上的病痛一直在折磨他。

“织田,太宰明天会回武装侦探社,你和他一起回去。”

“不要。”

我蹲下身,红围巾垂落在地板上,我温柔摩挲青年的脸颊,他蹭蹭我的手掌,像只温顺无害的小动物,“银狼先生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并且太宰乱步也都在那里。”

青年呆愣愣的,仿佛在消化听到的信息,他抓住我的手掌,“你不要我了吗?”

我微笑,残留在眼角的皱纹是岁月的印记,“嗯,我不要你了。”

在我毁掉不律之前,我选择放手。

————

不律静静望着我,他的眼神如同稚子般干净澄澈,平静宛若无波的深潭。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不再期待。

我将他抱在怀里,帮他整理凌乱的红发。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只到我腰间的小豆丁也变成了比我还高的青年。我轻笑,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小鬼。

我那时明明才20岁,就被一个红发小鬼缠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小鬼都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叫「父亲」,骂不走、打不得、甩不掉,小鬼比牛皮糖还可怕。

我动了杀心,手掌一点点收拢,孩童的脖子是那样柔软纤细。他看着我,安静地看着我,漂亮的蓝色眼睛渐渐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森不律,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为何会心软,我留下了他,给予他一个容身之所。如果一个人连死亡都不畏惧的话,那这世间就真的没有任何他在意的东西了吧。

那孩子很高兴,他不肯睡觉,坐在屋顶上呆呆地望着月亮。我问他为何如此兴奋。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警察先生会查找我的档案,然后通知父亲我的死亡,啊,仅凭想象就会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幸福。我并没给父亲添麻烦的意思,只是想到有能够通知死亡的人,就高兴得无法入睡,那是件值得用两盘辣咖喱庆祝的幸事呢。”

孤儿是战争最沉重的罪恶,我从未像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在父母的期待中降临于世,在战争的摧残中悲惨死去,无人知晓他们也曾经来过。

那个孩子唯一拥有的,只有一个名字,那是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见证。

我教不律读书写字,教他枪法、医术,教他看透人心、利用人性,一点点将他打造成我心目中完美的继承人。不律在纵容我,不惜一切代价,他会将我想要的献给我。虽然我们名义上是父子,但相处起来更像是挚友。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们成为亲密无间的家人。也说不清是不律离不开我,还是我离不开不律,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不律是个迟钝的孩子,他从未发现自己的特殊。世界在偏爱不律,祂将目光投注在不律身上,为他扫平一切障碍。那时候如果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来拯救不律,可偏偏是我先向他伸出了手。

根本就没有双系异能力者,所谓的空间异能力是不律为了保护而生的执念。不律想保护我,于是他便有了超越人类的力量。

我将用尽我所有的力量来保护你——那是不律对我的承诺。

何其幸运,我遇见了不律。何其不幸,不律遇见了我。

吾家有儿初长成。矮矮的小豆丁也变成了高大的青年,他养了个性格恶劣不输于我的少年。不律还真是不幸,遇见的人一个比一个糟糕恶劣。

不律一定不知道自己和太宰的相处方式有多好笑,他们两个年纪才差5岁,却硬生生把朋友处成了父子,坂口安吾根本无法插足他们的父子情。

不律那种慈祥老父亲般的眼神笑死个人,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年小伙,却过着三十岁老大爷般悠闲自在的奶爸生活。

不律一脸慈祥我家孩子真棒,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太宰,事实上他也的确那么做了,太宰无法自杀成功,因为不律期待他活着的愿望过于强烈。

“织田作!”

太宰跪倒在地板上,中也扶住了他。安眠药,2粒,不律是担心用多了会伤身吧,还是心太软,如果多放几粒太宰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抱着不律回首领室,太宰叫住了我,他扶着门框问我,“森先生,为什么把织田作送到武装侦探社?”

“我给不了他想要的。”

“哈哈哈哈——”太宰大笑,笑声宛若哭泣,他凝视着我怀中之人,像是要把不律刻进灵魂里。他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渐渐闭上双眼,有滴水珠从他眼角滑落。

不律动摇了,为了太宰。

我用了五年时间驯服了不律,不律用了一年时间驯服了太宰。我的不律,他即将被名为太宰治的孩子驯服。

我用了最糟糕的方法,斩断了不律唯一的光。

不律在期待些什么?不律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爱我吧,林太郎,只要你还爱着我,利用也好、算计也罢,都没关系。」

可我给不了他,我这种人,从来没有「爱」那种无意义的情感。

————

与不律样貌相同的红发少年坐在首领室的办公桌上,两只无处安放的长腿随意晃**。祂看着我,红色眸子深处是神明高居云端的冷漠,“我的任务是保护你和那两只猫,其他的不归我管。”

我仔细打量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十八的少年既有着孩子气的青涩稚气,又有着青年人的成熟稳重。我惊讶于「书」会以不律的样貌示人,“天衣无缝很喜欢织田吧,织田死亡不会难过吗?”

“不会,我等织田作转世。有话直说,绕来绕去很烦唉。”

我揉揉额头,不亏是不律的书,都是同样的破脾气,“有复活织田的方法吗?”

“织田作有复活的权柄,那需要他本人同意。森鸥外,你这个人类真有趣,我已经在你手上了,你还复活他干嘛,让他活过来然后再把他逼疯吗?”

我捂着心口,熟悉的心梗感几乎令我窒息,实话不一定非得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来,这本书怎么就不学学委婉含蓄的艺术,“要怎么做?”

“我去找个朋友,让祂收留织田作几天。真搞不懂你们人类,明明就是一个拥抱的事,非得弄成现在这样。”

我哑口无言。这本非人的书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自然也看出来了。

正直善良、勇敢无畏,不律是高洁的骑士,所以我将他留在了军部。

热爱生命、尊重生命,不律是仁爱的君主,所以我将他送给了银狼。

森不律,我的孩子,他值得最好的。

港口黑手党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是我将他丢在废弃战场的赔礼,可他不喜欢。那就去银狼先生身边吧,那里有他喜欢的光明,那里有他最渴望的爱。

可我忘记了,最初,是我与不律结缘。从我向不律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们的羁绊就再也无法斩断。

我把不律的御守给他戴上,静静等候被我气得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身体健康,平安喜乐,是我赐予不律的祝福。可他的苦难都是由我造成的,我是个不称职的家长。

孩子回来了,却不是我在等待的孩子。

“森先生,织田作不回来了,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太宰毫不遮掩,非常直白的幸灾乐祸。

我捏断了手中的钢笔,森不律,我倒要看看何事比你年迈的老父亲还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