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 几件悬而不决的事情陆续解决,皇帝私下会见几名近臣心腹,讨论近日几件棘手的大事,甚至特地将赋闲在家的谢慎礼喊上, 让他给点意见。

事情谈完, 君臣几人开始闲聊, 其中一位大人聊到七月御驾出行之事。

“……第一次七月南下, 才发现南边着实暑热难耐,好在是一切顺利。”

其余众人纷纷应和。

谢慎礼叹了口气:“倒是让在下又错过一次中元盛会。”

大衍对中元节颇为重视, 京城各处会提前售卖各种冥器等纸扎物,随处可见的盂兰盆, 还有许多果食、花果, 勾栏瓦肆里会连着搬演《目连救母》等杂剧……连朝廷各部也会设置道场大会,祭奠亡灵等。一个中元节,京城里能热闹近十天。

但今年的七月,他们都在外头。

至于谢慎礼……皇帝回想了下, 发现他真的好些年不曾在京里过中元节了,不由哑然。

户部尚书魏大人捋了捋长须:“谢先生这些年南来北往的, 确实辛苦了。”

左都御史孔大人则笑道:“先生可是想要为阵亡将士祈福?”这里大臣大都知道几分谢先生家里情况,自然不会这般没眼色, 问他是否要祭奠先人。

果然, 谢慎礼颔首:“亦是其一,主要是凑凑热闹。”他看看众人, 笑叹了声,“抱歉, 在下这段时日过得太舒服, 竟生出享乐之心了。”

皇帝无语:“那你还不赶紧回来帮朕。”

谢慎礼拱手:“还望皇上体恤, 在下年岁不小了,还是希望先成家,再立业。”

立业?几位大臣顿时忍俊不禁。

皇帝无语:“你都立了多少年了。”

谢慎礼轻咳:“不若我们继续讨论中元节?”

皇帝没好气:“中元节都过去多久了,还讨论。要讨论,怎么着也是讨论重阳节吧——诶,说来,朕登基后,确实没有去登高望远了啊。”

户部尚书笑了笑:“最近朝中无甚大事,皇上若是想去,但去无妨。”

左都御史:“这……年初才出了那样的事情,皇上还是要三思。”

其他大人纷纷进言,有支持的,有不支持的,倒是谢慎礼垂眸敛眉,半声不吭。

皇帝看向他:“先生应当要去登高的吧?”

谢慎礼颔首:“不敢欺瞒皇上,在下正有此意。”

皇帝挑眉,当即拍板:“行,那朕就跟先生同行吧。”

众大人:“……”

谢慎礼迟疑片刻,垂眸拱手:“不胜荣幸。”

……

重阳虽已入秋,暑气犹在,百姓们趁着清早凉快,纷纷出城登高。

金华寺、四里桥、雁塔……城外四面高地、山坡,皆是登高的好去处。经过数位大臣的激烈讨论,最终皇帝择定了四里桥。

不过,他们刚出城,就听见曲声,隔着老远都能看到高台,还有好些棚子,还有许多人往那边去。

皇帝本就是出来散心凑热闹,当即拍板上前。

往前再走一段路,那片地儿的情景便看得更清晰了。

背河而立的高台矗立在前,与寻常戏台不同,上面没有雨棚,只在背后竖了块大板子,板上色彩很是艳丽,上面的字倒是看不分明。

高台前边有两排整齐的雨棚,底下人流涌动,瞧着,像是……摊贩?

皇帝诧异:“看着像是市集啊。”招手让随行的九门提督上前,问,“京城的市集已经开到此处了?”

九门提督忙道:“没有,这处一直是片空地,中元节的时候还有许多百姓到此焚烧盂兰盆呢。”

皇帝“哦”了声:“那这是怎么回事?”

九门提督呐呐:“臣、在下并不清楚……”

皇帝顿时皱眉,扫了他一眼,不再多话。

九门提督冷汗都下来了,求助般看向其他人。

这九门提督本就是负责京城治安,如今连京城门口出现这么大的市集都不知道,其他人哪敢解围。

皇帝也不多话,人太多,前边已经无法通行车马,他索性下车,领着众人缓步往前。

两排雨棚,棚下有摊贩,雨棚中间是丈许宽的过道,行人在此来去半点不会拥挤。

再看雨棚,搭建得又高又宽,摊贩用了一半,还有一半空地给顾客、行人通行,通风透气,遮荫挡雨,倒是便宜。

皇帝颇有兴致地走进雨棚,挨个往下看。

蔬果、点心、糖画、干货、木器、酱菜……甚至还有算命摊子!

“这位大爷,老朽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想必非富即贵——”

“去去去。”禁卫统领刘大人满头黑线地拦下算命的老头儿,“瞎算什么,找别人去。”

“诶怎么说话呢?老朽也就是看他面相好,算个吉利,怎么叫瞎算了?”

刘大人板起脸,将他按回摊前:“找别人去!”

皇帝大乐:“哈哈哈哈哈~老刘让他算。”

谢慎礼拦住皇帝:“老爷,前边应当快要开戏了。”前边曲声一直未停,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皇帝意会:“得得,不算了不算了。”哈哈大笑着往前。

走完一侧雨棚,皇帝还有几分意犹未尽。不过,一如谢慎礼所言,前边开场了。

走出雨棚,皇帝才发现,这高台竟与寻常所见丝毫不同。

寻常戏台都是四四方方,三面围起,方便戏子上下台。这处高台,却是横竖交叉,向外凸起一长条,台子背后立着三块大板子,折成屏风模样,围着台子,瞧着甚是古怪。

再看周围,台子边上另有一矮台,上面诸般乐器齐全,此刻诸位乐师正在弹奏着舒缓的乐曲。

皇帝扫了一圈,看不出端倪,遂转回去看台子正后面那块大板子,逐字念道:“京城布坊联合秋季新品展……”他茫然,又念了一遍,然后问,“这是什么东西?”

诸位大臣也都一脸茫然,然后齐齐看向九门提督。

后者一头大汗,忙不迭道:“臣、在下看到熟悉的弟兄在此值守,且等我去问问。”话未说完,已一溜烟跑走了。

众人:“……”

这厢话音刚落,耳边那慢悠悠的乐曲突然停住,下一瞬,是疾风骤雨般的鼓点。

众人忙循声望去。

随着激昂鼓点,一名着大礼服、手持一怪模怪样物件的妇人踏上台子,沿着凸出的台子走到前端,笑着福身:“诸位大安!欢迎诸位莅临本次布坊联合秋季新品展……”

妇人简单介绍了这次活动。

虽然用词很是陌生别扭,其实内容很简单,只是城里几大布坊展示新款秋装。

皇帝不敢置信:“这就是走秀?”他怀疑地看向谢慎礼,“这么巧?”

谢慎礼也盯着台上,闻言回头拱手:“不敢欺瞒老爷,在下确实不知。”他微微苦笑,“在下倒是想知道,也无从得知。”

皇帝想起他接连两次被退亲,疑虑暂消:“方才听着有哪些布坊?那顾家的也在其中吗?”

谢慎礼摇头:“顾家的布坊名为布具一格,方才不曾听说。”

皇帝挑眉:“没有?这走秀,不是她折腾出来的吗?”

禁卫统领刘大人看看左右,小心翼翼道:“这是几大布坊照搬顾姑娘的走秀了吗?”

皇帝:“这样吗?”

他们在此低声讨论,围观的百姓们亦议论纷纷。

“不就是衣裳嘛,还特特展出?闲得慌吗?”

“我还以为有戏看呢,给我看衣裳?”

“嘿,有钱人真会玩……”

……

“……话不多数,让我们现在开始吧!”

乐声再起。

皇帝对衣裳不感兴趣,摇了摇头:“走吧。”

他刚转身,眼角一扫,看到台子两侧走出两道身影。

他“咦”了声,停下脚步。

众人这才发现,台子挡板后面还别有洞天,横向台子两侧竟然还有通道。

从通道里走出来的两人皆是妇人,她们踏着节奏缓缓前行,走至台子中间,转身,面向众人,继续往前。

众人诧异。

“咦?蒙了面纱啊。”

“快看,那裙子!”

“仿佛跟我们平日的裙子不太一样啊。”

“还,挺好看的?”

……

皇帝对那衣裙倒是无甚感觉,他只是感慨:“蒙了面纱啊……那还挺好的,不至于太过抛头露脸——咦?这俩人走得还挺好的呀。”

几人连忙细看。

那俩妇人虽是踏着节奏行走,却莲步轻移,簪不晃,群不摆,端庄非常。

经常出入宫禁的禁卫统领喃喃道:“这看起来跟宫里的姐姐们似的。”

皇帝点头:“看来是找人调jiao过的。”

正说着,又有两人从后边转出来。

前面俩人的裙摆缀着花边,好看是好看,但也就博一声好看,新走出的这俩人,双手拢于身前,宽袖下垂,长裙拖地,缓步前行。

左侧那人白衣胜雪,一枝红梅斜倾而出,枝下梅瓣飘落,汇聚在裙摆处,殷红如血。右侧那人红裙如血,一行仙鹤翩然其上,又仙又艳。

众人哇然。

“这配色,这裙摆……”

“好看啊!天啊,那红梅,太让人惊艳了。”

“我喜欢那仙鹤装,太好看了。”

“裙摆太长了吧,穿着不方便吧?”

?“害,做的时候让人把裙摆裁短不就行了!”

“就是就是——方才说的是哪个布坊的来着?”

“霓裳成衣铺的!”

……

皇帝也有些愣住,半晌才道:“这是要走古风?”

据记载,大衍往前数百年,那贵族子弟便是穿这等长裙,日常极为不便,逐渐没落了。

有那大臣叹道:“倒是挺好看的。”

皇帝哑然:“配色倒是大胆。”

禁卫统领刘大人小心问道:“那,还看吗?”

皇帝轻咳:“还挺大胆、挺有新意的,留下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