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慎礼裹着一身沁凉水汽走出浴间, 脸色沉肃如冰。

青梧头都不敢抬,迅速给他递上外衫、腰带,同时低声禀报:“主子, 老先生过来了。”

谢慎礼微微皱眉:“可是有何急事?”加快动作穿戴。

“看着不像有急事。”青梧答道,“他也没说什么事,苍梧正陪着他。”

谢慎礼微微颔首,穿好衣衫,掀袍落座。

青梧迅速上前,轻手轻脚给他束发、戴发冠。

好了后,谢慎礼起身,略整了整袖口衣摆,快步往外, 青梧连忙跟上, 临走还不忘招呼门口的仆人进屋收拾。

一路疾走。

甫踏入院子,柳老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甩了过来。

“你这些年臭毛病是越来越多了, 哪有大清早沐浴的。”

谢慎礼脚步一顿,冷冷扫向堂中的苍梧。

后者哭丧着脸:“主子恕罪, 实在是老爷子非要问个明白……”

柳老轻咳一声:“我看他脸色不对, 以为你出事来着。”

谢慎礼:“……”他踏进厅里, 拱了拱手, “先生一大早过来, 可是有何要事?”

柳老瞪他:“没事就不能找你吗?你现在什么差事都没有,怎么还不能找你?”

谢慎礼:“……学生并非此意。”

柳老神色稍缓,声音也软下来:“这都多少天了, 你还闷在家里作甚?若是无事, 就来书院帮我, 你那身本事, 去哪都亏不了。”

这是担心他了。谢慎礼心中熨帖,掀袍落座在他下手处,温声道:“先生放心,学生一切安好,前些年一直忙碌,手里的铺子几乎都没管过,刚好趁这段时日捋一捋。”

柳老仔细打量他,确认他神情不似作伪,稍稍放心些,道:“你心里有数就行……得空去看看你师娘,她天天念叨着你呢。”

谢慎礼颔首:“会的。”

柳老没好气:“应得这般快,你倒是说说,这两年你过来几趟了。”

谢慎礼:“上月才过去了一趟,只是你在书院。”柳老被柳夫人撵去书院住了半个月了都。

柳老:“……”他恼羞成怒,“还不是怪你,好好的,非要看上那顾家丫头。这么多好姑娘不选,选一个和离妇!以你的才学武功,公主都娶的,也不知道你什么眼光。”

谢慎礼面对这位照顾自己多年的恩师,颇为头疼:“先生,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柳老:“那是我不知这丫头如此泼辣!你如今已被她拖累丢官——”

“先生。”谢慎礼正色,“是学生倾慕她在先,怎能怪她拖累于我?”他垂下眼眸,摆出一副沮丧模样,“因着学生的鲁莽,她已收受了许多麻烦,对我百般嫌弃……”

麻烦之一的柳老心虚:“咳,她那性子,怕什么麻烦。”

谢慎礼佯装苦恼:“先生,您与师母多年伉俪情深,您肯定知道如何讨好小姑娘吧,您教教学生。”

柳老脸黑了:“不知道不知道!”他板起脸,“男儿当以事业为重,一小姑娘家给你脸色,你就这般作态,像什么样子?!”

谢慎礼叹气:“学生今年二十有八了。”

柳老:“……”他嘟囔,“满京城的好姑娘你不挑,非挑个如此麻烦的。”

谢慎礼:“学生正是喜欢她这点。”

柳老:“……”他满脸嫌弃,“怪道你二十八了还没个媳妇,什么眼光。”

谢慎礼垂眸不语。

柳老皱眉:“行了行了,我就这么一说。”他嘀咕,“反正是你娶媳妇,又不是我娶。”

谢慎礼暗松了口气:“多谢先生体恤。”

柳老又忍不住嫌弃:“这顾家姑娘如此泼辣,往后你的日子难过了,可不要找为师的诉苦。”

谢慎礼颔首:“不会的。她讲道理。”

柳老没好气:“你师娘难道不讲道理吗?还不是——咳咳,妇道人家,哪个会跟你讲道理的!?”

谢慎礼想象了下顾馨之不讲道理的模样……仿佛亦是可爱的。他神情柔和,道:“无妨。”

柳老:“……”

……

在柳老的叨叨下用了早饭,再让人送他回书院,谢慎礼独自坐在那儿沉思。

半晌,他仿佛有了决断,起身道:“去刑部。”

青梧、苍梧诧异,连忙出去安排车马。

半个时辰后,谢慎礼抵达刑部。

如今他无官无职,不好进去里头找人,只站在前院等着。

收到消息的陆文睿火烧火燎奔出来:“发生什么事?别不是那荆大人还盯着你吧?你现在都这样了——”

谢慎礼拱了拱手:“无事——不,只是有些私事想要请教你。”

陆文睿松了口气:“吓死我了。”继而诧异,“什么事不能等我下值——”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想要问刑部卷宗?”

谢慎礼摇头:“不是。”他斟酌了下语言,道,“弟妹与顾姑娘投缘,想必性子爱好相近,我想问问,你平日是如何讨好弟妹的。”

陆文睿:“……”他震惊,“你一大早跑来我,就为了问这个?!”

谢慎礼神情端肃:“这很重要。”那丫头竟萌生那般荒谬的想法,定然是因着他带去的麻烦而生恼。得哄哄。

陆文睿:“……”忍不住伸手欲探他额头。

谢慎礼避开,皱眉看他:“怎么了?”

陆文睿:“……没发烧啊,怎么傻了?”

谢慎礼:“……”

陆文睿不解:“你现在不是得避嫌吗?怎么还准备往顾家送礼?你还想不想复官了?”

谢慎礼:“……不避了。”那姑娘都打算跟他私通了,他身为男人,岂能毫无担当?

再三确认他不是开玩笑后,陆文睿犹豫道:“送些珠钗金簪?姑娘家大都喜欢这些吧,霜华挺喜欢的,隔段时间就要去打几支。”

谢慎礼:“……你确定?”

陆文睿:“确定……吧……”

俩人面面相觑。

谢慎礼微微皱眉:“知道了,多有打扰,我先告辞。”

陆文睿也没留,送他走出刑部,有些恍惚地走回办公之处。

有那交好的同僚凑过来打听:“谢大、咳,谢先生过来可是有何要事?”

陆文睿神情复杂:“……算不上吧。”

同僚:“?”

这头刑部官员如何猜测不说,谢慎礼接着又拜访了几位熟人,得出的答案是大同小异,重心都是送礼,差别只在礼品选择上。

他一番思索,决定所有人的意见都采纳。

于是,第二天开始,各种各样的礼品如流水般送到京郊顾家庄子。

忙着倒腾香云纱的顾馨之毫无所觉。

第一天,收到一匣子珠钗。

她想,老干部这是觉得突然跑了不好意思,给她赔礼来了?

第二天,一箱子书册。

她想,这是让她多读书,学习圣贤,不要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吧?

第三天,一匣子玉饰。

她诧异,还送?

第四天,各色狼毫、湖笔。

第五天,各色墨砚。

第六天……

顾馨之再傻也觉出不妥了。

再想,这些礼,都是由谢慎礼那辨识度极高的近身侍从苍梧,架着挂有谢家西府牌子的马车送过来的。

就是,压根没避着人的意思。

……什么情况?

谢慎礼想干嘛?

再一天又收到几盒糕点时,顾馨之坐不住了。

仔细安排好活计,她换了身得体衣裳,直奔京城谢家。

递了帖子,略等了片刻,便看到许管事匆匆跑出来。

“哎哟,顾姑娘大驾光临,怎么还如此见外递帖子呢?赶紧进来!”完了他扭头训斥那门房,“顾姑娘都不认识了吗?下回直接迎进去!”

顾馨之也不管他那作态,只问:“许管家,谢先生可在?”

许管事忙赔笑:“主子正有客呢,奴才已经让人去禀了……这日头晒着呢,姑娘先进里屋歇着,喝口茶的。”

本来主家有客,她留在这里不太合适。但想到京城来回一趟就得个把时辰,现在又晒又热……

顾馨之犹豫片刻,点头:“行,我进去等等吧。”

许管事大松口气。

这回不比上回养病,许管事没把她带进内院,只是引着她来到一处小花厅。花厅一侧立着株高大榕树,树荫如盖,将小花厅笼在其中,加上四面开敞的格局,花厅里阴凉宜人。

一路过来热出一身汗的顾馨之顿觉舒服多了。

吩咐丫鬟们去取茶水点心过来后,许管事朝她拱手:“姑娘稍坐片刻,主子与客人正在书房议事,待他出来,定会马上过来见您的。”

顾馨之点头:“不着急。”她巡视一圈,问,“也不知你们主子何时才过来,劳烦许管事给我拿本书解闷吧。”

上回养病就看过许多,想必这次也不会拒绝。

许管事果真“诶”了声:“奴才这便去取来,劳姑娘稍等片刻。”

顾馨之自无不可。

片刻后,茶水点心到位,书册也被送了过来。

顾馨之吹着凉风,一手托腮,一手翻书,翻书的手还时不时伸去碟子里,捻一块糕点进嘴,悠哉舒服地宛如在自己家中。

“你看书的时候怎么能吃东西?”带着稚气的童声陡然响起,语气既好奇又仿佛有些不满。

顾馨之侧过脸,对上一眼睛圆溜溜的小胖墩,身后只跟着一名十来岁的书僮。

小胖墩约莫六七岁,一身宝相团窠纹锦衣裹得他圆滚滚的,头上两个小发髻,腰间挂着玉鱼佩,白净可爱,又虎头虎脑。

顾馨之双眼一亮:“哎哟,你是哪家小孩儿啊,快过来,我这里有好吃的点心哟~!”

小孩儿打量她两眼,仿佛在看她是不是坏人,然后才慢腾腾走进来,老气横秋对她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要!”

顾馨之顿时被萌的心颤。

小孩儿却看向她捻糕点的手,问道:“你怎么能边吃边看书?你先生不会骂你吗?”

顾馨之回神,诧异道:“为什么看书不能吃东西?”

小孩儿摇头晃脑:“家金不足贵,藏书过百万。书册如此贵重,翻阅书籍时都得沐浴净手,认真以待,怎能边看边吃?万一被食物所污怎么办?”

顾馨之:“……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书册只是书册,又不是贡品,我看书是为了打发时间,吃东西也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两者都是给我满足,为何不能同时进行?享受双份的快乐?书要是弄脏了……再抄一份!”

小孩儿皱眉:“这不合规矩!”

小孩儿老气横秋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顾馨之忍不住上手,掐了把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颊,好笑不已道:“你一小屁孩子,哪来这么多规矩?是谢慎礼教出来的吗?难不成你是他儿子啊?”

小孩儿:“!”

刚踏入花厅的谢慎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