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今日终于晴了。

迟穗将打了多日的伞收起来,拿上课本去教学楼。路旁的白杨树上还沾了不少雨水,垂在叶尖上,只要有一点外力,就会顺着脉络流淌而下。迟穗仰起头,日光还是耀眼的,与前几天的阴雨连绵完全不一样。

很少能在平京遇到这样的天气,这几天让迟穗恍惚觉得自己还在乌江,一年四季,都有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潮湿而沉闷,人也会同天气一样,湿漉漉的。

上午的课被排得满满当当,迟穗今天起晚了,来不及坐在食堂吃早饭,只能买了一个茶叶蛋并一袋牛奶,赶在路上解决完毕。

今天的毛概课是大课,几个班级并在一起上课。迟穗去得晚了,后排座位几乎都被坐满,她只能挑着前排的座位坐下。老师还没来,迟穗打开手机,再看了一遍之后的课程安排。之后的课程都很紧凑,将时间排得满满当当。

如果课程能稍微轻松一些,还可以再打一份零工。

迟穗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迟穗一位同乡的直系师姐给她发来的消息。她问迟穗下午是否有空。

毛概老师走进教室,穿着衬衣西装,九月的天气,在乌江还处在夏日余韵里,平京温度却一点点下降了。迟穗低下头,在微信上向师姐回复有时间。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师姐回了一个表情包,猫猫可爱地挥手,是极高兴的模样。

迟穗性格内敛,自小到大的朋友屈指可数。她大学考来平京,是孤身前来,那日迎接新生的师兄师姐,便有这位同乡的师姐。

师姐是个热情的人,热情到迟穗能记住那一天,当她说完自己的名字和家乡后,能清晰地记得师姐脸上的表情,混合着一点惊讶,一点了然。那日的新生报道,是师姐全程带她完成,便连迟穗的兼职工作,也是师姐介绍的。

初来这座繁华城市的不安,在那日无声无息地消散了许多。

她记着这位师姐的好,所以如果能帮上什么忙,挤出打工的时间,也是愿意的。

迟穗下午赶到师姐所说的地方,她不喜欢迟到,总爱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会。这个时间点,校园竟是出奇的热闹,迟穗看过去,有不少学生搬着器材走来走去,约莫又是校园里的什么活动。

正想着,她听到了师姐的声音,穿过那么多来往的学生,递到她耳边。

迟穗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师姐站在路旁的白杨下,向她招手。

乌江的人,在平京这样的北方地区,似乎很容易被认出来,因为有着同北方开阔不一样的纤细秀雅的气质。师姐有一个很容易令人记住的名字是方圆,同她的名字不一样,她生得纤细高挑,秀眉弯起来微笑时,是一道早春的清风。

方圆似乎才忙里抽出空来,鬓边都有汗湿的痕迹,一缕细细的碎发黏在一侧。她大略地同迟穗说了要请她帮忙的事。其实很简单,S大今年要迎来成立一百周年的校庆,此刻正在请毕业的校友拍摄宣传片。

师姐是校宣传部的,现在正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实在忙不过来,才请迟穗帮忙。

“就帮忙做一些杂事,很简单的。而且不会让你白帮忙。”方圆冲她眨眨眼,表情带了一点狡黠,“学校有补助,这种大型活动,学校的资金批得很大方。”

尽管迟穗从未告诉任何人她的家境,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方圆大概也有些了解。

迟穗也回了她一个浅淡的笑。

世间总有些人,是如此温柔,连帮助,也温柔得如同春风。

“刚好赶上今天放晴,就想把宣传片之前没拍完的都补拍完毕,再拖下去,校庆时间都过了。”

方圆继续说着,又擦了擦鬓边的汗。大约是这一次连绵的阴雨,将S大宣传片的拍摄计划搁置了,难怪今天方圆是一副忙坏的模样。

补拍的镜头是校园的一些镜头,譬如S大著名的白杨路与思学楼,著名校友的寄语早在之前已经拍完,只除了一位。

迟穗帮忙把矿泉水搬到一旁,听摄影的师姐和方圆闲在说话,话题就围绕着那位S大毕业的最著名的校友,打开电视,总能见到她的身影,各种国家级别的大型活动,她的声音,就是固定的旁白。迟穗所在的播音主持专业,一直戏称那位师姐是天花板师姐。从S大更名前到现在,天花板学姐就一直是天花板,再没有人打破过。

而这次的宣传片中,天花板师姐自然也在,只是时间一直没有敲定下来,那么多著名校友的寄语,缺了她一块,总是无比遗憾的。不过听摄影的师姐们闲聊,猜测这位师姐今日差不多也该过来了。只是猜测终归只是猜测,即使师姐今日过来,她们怕是也见不到。

可是今日一直有意外。

补拍弯校园的场景,天色已近黄昏。迟穗帮忙一起收拾道具,今天做的是体力活,汗意总是止不住。她是同方圆一起,在将道具搬回器材室的时候,见到这位学姐的。

回器材室必经白杨路,这是S大著名的校景之一。在来平京之前,迟穗从未想到过,高耸如云的树木在现实中出现是怎么一种场景。乌江位于江南,最是吴侬软语之处,青山绿树,也同佳人眉眼一样,绵延秀丽。

她初初见到S大的白杨,需要费劲地仰起头,才能看到它顶端的枝叶,那是不同于南方树木的秀丽,有一种更为蓬勃挺拔的生机。

S大的白杨路被拉了封线,可那一条条黄色的带子,阻挡不了学生们的好奇与热情。里面是更为专业的拍摄器具,镜头对准的,是一张日日眼熟的面孔。方圆低低地叫了一声,是杨师姐。

杨师姐,杨丹南,那位播音主持专业的天花板师姐。

今日的晚霞委实太过艳丽,橙红色的光芒将一段天际都染成绚丽瑰美的模样,即使未能看到摄影机中的景色,迟穗也能想象到,这一段在宣传片中,绝对是艳丽到绚烂。

到底是那傍晚的晚霞太美,还是杨丹南实在太难遇见,亦或者两者都有,迟穗到底也同围观的许多学生一样,拿出了手机。

人总想留住美好,于是照片应运而生。

温敛就是在这一刻,走进了她的镜头。

他在青葱学生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明明也是白衣黑裤,再普通不过的打扮,却人为地将画面分割成一段只有他一人在的世界,生硬而荒诞。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他,大概是今天的晚霞,那么明艳,却是极少能遇见。

迟穗回想起那日,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可能最多的是不确定吧,可是仔细想象,那不确定又成了理所当然。他那样的人,合该在平京,皇城脚下,富贵出身。

当时她匆匆忙忙按下拍摄键,目光追寻着他,他在那封起来的黄线内,那里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唯他一人仿若闲适的游客,抬头在看这条白杨路。

或许是来得太晚,杨丹南已经结束了拍摄,有很多人想和她寒暄,可她只是略微说了几句,就探头看向温敛,端庄大方的脸上有不为人道的小心翼翼。她叫了一声温敛的姓名,他回过头,给了杨丹南一个寡淡的笑。

是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方圆喊了迟穗好几遍,她才回过神,便是这一瞬的功夫,迟穗也怕失去他的踪迹。

“师姐。”她急急忙忙道,“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事,很重要的事没做。”

方圆难得见到她这么着急的模样,当下就说让她赶紧去。

“就只有最后一点扫尾工作,不碍事的,你赶紧去。”

可是命运总爱开玩笑,那天迟穗没能再见到温敛,杨丹南和温敛身边,还跟着许多人,高高大大的,像是保镖,还有三三两两不间断的学生人流,她想追随的那道身影,就这么淹没在人流里。

也许余下一生,就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已经被她弄丢了。

迟穗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有些沮丧。但是她很擅长安慰自己,能再遇见温敛,已经是意外之喜。原以为这一生,是再也不会遇见他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了好几遍,好像确实安慰到了自己一些。

迟穗将散下来的碎发捋到一边,太热了,今天做了许多体力活,身上又热又黏,现在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她想着,下一秒,仿佛有所预感,迟穗望向主干道。校园里车辆向来就稀少,即使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开得很慢,几乎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但依旧会让人的目光在上面停留几分。

她就看着那车缓缓地开到她身边,许是因为天热,那车的车窗没有完全合上,降下来一半,以便留风进去。

迟穗在车窗未掩上的那一半空间,看到温敛的侧脸,是天然的冷白皮,仿佛拿雪堆成一样,而唇也似雪一样,又薄又冷清。

一辆车从她身边经过要多久,三秒,五秒?

但足够了。

迟穗记下了车牌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