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珩走向会客厅深处,宁秋砚看见除了那个白头发的老外,其他人都站起了身表示迎接。

侍应生已经退下了,一个人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是不太礼貌的行为,宁秋砚转回身欣赏钢琴曲,听出这是一首贝多芬的作品,但不记得确切的曲目名字。

演奏者的技艺纯熟,十分投入。

宁秋砚看着她的侧影,忽然注意到她那葱白如玉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与那一袭红色长裙颇为相衬。

戒指上的红宝石随着演奏的指部动作熠熠生辉。

它说明了演奏者的身份,她也是一名与血族签订血契的人类。

宁秋砚移开视线,转而打量这里的布置,他牢记关珩的话,尽量待在关珩看得见的位置。

会客厅的左墙壁上做了整面墙的壁龛,采用白色洞石制作,粗犷,却与这里的木调装潢融合。洞石上开的龛孔整齐排列,足有成百上千个,令宁秋砚想起某部美剧中的千面神殿。

他走近了些,发现里面展示着千奇百怪的物品,英文手稿、古琴、杯子、布料或者梳子等,甚至还有牙刷。这些物品并不都是名贵的,但每一样物品前方都摆放着小小的日期牌,他一路看过去,发现年代久远,至少有三四百年了。

钢琴曲进行到尾声,随后戛然而止。

宁秋砚正专心欣赏壁龛陈列,忽而听见身边有人说道:“这些都是琼斯先生的纪念品。”

说话的正是刚才那名钢琴演奏者。

她已经离开钢琴的位置,站在宁秋砚身侧,见宁秋砚回头便对他微笑道:“你好,我是盛欢。”

离得近了,宁秋砚才察觉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不少,约和曲姝差不多,便礼貌回应:“您好,我叫宁秋砚。”他重新望向那些壁龛,“这些纪念品都好独特,是纪念什么的?”

“一些重要的人吧。”盛欢道,“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同样是签订血契的人类,宁秋砚感觉对方很亲切,问:“这里经常举办宴会吗?”

“也不是经常。”盛欢说,“一般只会在出现了新的血契伴侣时才会举办,就像今晚这样。”

宁秋砚有些不解。

“你还不知道吗?”盛欢妩媚一笑,“我们会聚在一起,就是因为关先生确定了他的血契伴侣……因为你。”

宁秋砚诧异之际,忽而醍醐灌顶。

他问关珩为什么大家都看着他,关珩的回答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露面”,他只知道自己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却不知道这场宴会原本就是因此而起。

关珩是特地带他出席的。

“你戴上了属于血族的标识,关先生会在公开场合宣布对你的独占性,别的血族都不可以再触碰你。”盛欢说,“宴会为此举办,是约定俗成的传统。”

宁秋砚问:“传统?就是卡片上写的‘山茶花之夜’吗?”

“是的,山茶花之夜。”盛欢点头,“琼斯先生的血契伴侣钟爱白色山茶花,当年为了把他介绍给众人,琼斯先生特地举办了一场宴会,以山茶花作为主题,那个夜晚就被称为了山茶花之夜。后来血族开始效仿,琼斯先生蒙托承办了很多次类似的宴会,它逐渐变得正式。现在重要的血族成员在有了血契伴侣以后,都会被邀请。”

在血族看来,或许举办这种宴会是很浪漫的事。

但作为人类,以某个吸血鬼的专属血袋这种身份出席并被介绍给众人,不得不说是非常诡异的。

难怪关珩会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不过……关珩还是出席了。

宁秋砚心中一暖,他知道,虽然他们只是过来露个面,但关珩为之妥协的根本原因,只是为了他的安全而已。

经过这一晚,就算此后关珩回到渡岛,宁秋砚生活在溯京也不会被别的血族骚扰——哪怕他的生活过于单调,根本没有见到别的血族的机会。

盛欢说:“听说你是溯京音乐学院的学生。”

宁秋砚点了点头。

“我去过几次你们学校。”盛欢道,“那里的巨型红杉很美。”

“是的。”宁秋砚说,“我也很喜欢。”

在这样的场合遇到能聊天的人类很好,盛欢落落大方,宁秋砚和她聊天感到很舒服。

他们巡视那些纪念品,猜测都是纪念什么的,宁秋砚时不时地望向关珩的方向。

一名侍应生端着托盘走近关珩,半跪着,将一个杯子放在了关珩面前的矮桌上。

距离有些远,宁秋砚看不清杯子里是什么,但能确定不是血液,因为颜色很浅。

很久之后,宁秋砚才知道,那是一种特制的“酒”,某些成分与血液相似,血族饮用它能获得类似酒精的体验,是血族中身份矜贵的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但关珩连看都没看它一眼。

宁秋砚能看见关珩冷淡的侧影。

盛欢循着方向一齐看去,忽然对宁秋砚说:“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你。”

“见过我?”宁秋砚疑惑,“在哪里?”

“准确来说是见过你的画像。”她做了个“悄悄”的手势,示意宁秋砚靠近些,“在渡岛,关先生的画室里。”

宁秋砚怔了一瞬,满眼都是意外。

盛欢告诉他:“……关先生画了一张你的肖像画。画上的你,看起来就像快哭了。”

“刚才一注意到你,就感觉你完全不同了。”盛欢退开,将卷发挽在耳后,笑着说,“你比画像上看起来沉静了很多,也明朗了很多。”

*

关珩果然没在这个“山茶花之夜”上久留,很快便打算离开。

找他叙旧的琼斯先生特地相送,于是宁秋砚与对方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白发的欧美人,眼珠竟然是银色的,加之苍白的肤色,看起来就像是行走的雕塑,较之关珩或陆千阙,对方的气质要阴郁冰冷不少。

当天他朝宁秋砚看过来的时候,宁秋砚像是碰到了一条冷冰冰的蛇。

盛欢先打了招呼:“关先生。”

“盛小姐。”关珩的确认得她,但似乎并不熟络,只优雅地对她点了点头。

琼斯先生看着宁秋砚,毫不掩饰审视的目光,他是在观察这个人类。

宁秋砚紧张地回望,但在他开口之前,对方便半俯身伸出手:“你好,我年轻的朋友。”

琼斯先生会说流利的中文,没有任何口音。

宁秋砚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您好。”

指尖相触。

很快便松开了。

对方手和冰块一样冷,与关珩完全不同。

“我是瓦格纳·琼斯,关先生的老朋友,你可以像他们一样,叫我V。”琼斯先生说,“听说你之前吃了不少苦,幸好关先生及时赶到,将怪物交给了血监会。不用怕,就算关先生回渡岛了,以后你在溯京有任何事都尽管来找我,我和关先生是不一般的交情。”

说着,琼斯先生摸出了一张黑色的名片。

关珩瞥向他们,看不出同意与否。

宁秋砚只迟疑了一瞬,琼斯先生便拉开他西服的口袋,将名片塞了进去。

“好了。”关珩终于开口,话是对琼斯先生说的,“不用送。”

琼斯先生霎时恢复为彬彬有礼的样子,优雅地行了个礼。

宁秋砚跟着关珩原路返回,走了很久,都还能感觉到身后那审视的目光。

他们重新经过了通往宴会厅的走廊,回到了原来的宴会中。乐队演奏的音乐再次发生了变化,灯光也更为迷离,几乎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坐或立,连地毯上、餐桌上都躺着人。那些人的躯体拥抱着,四肢纠缠着,正在进行危险的汲取与付出。

没人惨叫或逃跑,空气里弥漫着欲望与暧昧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

这场专属于血族的宴会在此刻迎来了**。

一个身着优雅燕尾服的男人抬起头来,尖牙滴下鲜红的血液。

宁秋砚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身体猛地一颤。

此时他们已经走上了旋转楼梯,关珩走在他前面的两级台阶。

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关珩停步回身,俯视跟在他身后的宁秋砚。在这样的暗光环境中,那双幽黑的凤眸中隐隐出现血红。

血族的对血液的敏感程度极高,连身为人类的宁秋砚都闻到的血腥味,关珩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

宁秋砚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久留,也知道此时的关珩其实同样危险。

身体却比大脑的反应更快,关珩一转身,宁秋砚就慌忙踏上了一级台阶,下意识抓住了关珩的手。

他知道,只要在关珩身边就是安全的。

关珩的眸底血色更重,但在两只手相触的同时,他便轻轻地将宁秋砚反握住了。

昏暗中,他们十指紧扣,回到了最初的走廊。

一路无话。

宁秋砚的心跳得非常快,不仅是因为终于离开了这场不属于人类的宴会,还因为刚才盛欢透露的那件事。

他从来不知道关珩曾画过自己的肖像,也无法想象自己的轮廓在关珩笔下被细细描摹的画面。

盛欢说画上的他看起来就像快哭了,他在关珩面前哭过吗?

关珩为什么要画他难过的样子?

还有,那幅画到底是什么时候画的呢?

宁秋砚努力回忆,确认自己还在渡岛时并没有见过那幅画,那么,会是他们的协议结束之后吗?

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在他离开以后,关珩也想过他。

夜色比来时更浓。

外面很冷,庄园中的绿植影影绰绰,

宁秋砚重新披上了自己的羽绒服,等司机开来车子,坐进了温暖的车厢里才再次脱下。

一脱离精神高度紧绷的环境,他新穿过的耳洞便开始疼了。

初此以外,衬衫夹也弄得他很不舒服,不知怎地,它们好像都滑到了大腿根部,又紧又痒,连坐下的动作也不再自然。

可惜从这里回到酒店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关珩正在接听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好像是刚赶到宴会现场,错过了和关珩的见面。关珩淡淡地应付着,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对方应该真的算是一位旧友。

“嗯,不会留在溯京。”关珩说,“后天的飞机。”

车窗外,由山野迈向城市的道路两旁路灯明亮,路面是湿润泥泞的。山影的远方是城市的繁华景色,正随着车速飞快倒退。

后天的飞机。

关珩要回去了。

经过这一晚,关珩需要在溯京打理的一切都已完毕,虽然宁秋砚忽然跑去酒店门口打乱了关珩的计划,为此耽误了几天的时间。

宁秋砚靠在车窗玻璃上,思绪飘了很远,经过一段山路时,他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了关珩。

关珩正在看他。

宁秋砚回过头去,原来通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

他问:“您后天就走了?”

关珩:“嗯。”

“是晚上的航班吗?”宁秋砚问,又说,“陆千阙就是晚上走的。”

“是。”关珩说,“十一点十五分。”

十一点多的飞机,落地雾桐会在凌晨两点左右,等司机接到关珩,如果天气不错,回渡岛的航程也只需要两三个小时,能赶在日出之前。宁秋砚在心里计算时间,思考要不要建议关珩吸一点自己的血,忽然整个人猛地一怔。

——“傻瓜,我们从来不坐船的。”

吸血鬼害怕大面积的水。

陆千阙怕到每次上岛都是乘坐他的直升机。但是宁秋砚知道,渡岛是没有直升机的,因为关珩从未打算过要离岛。

那么,在接到宁秋砚出事消息的关珩,是怎么在第一时间就赶往机场的呢?

这个问题都即使不问,答案也显而易见。

“怎么?”

关珩伸手过来,轻轻碰了下宁秋砚的脸。

逗弄小动物一样。

“还在怕?”

宁秋砚摇摇头。

这里不再是令人类畏惧的宴会现场了,但他还是抓住了关珩的手,没有松开。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非特殊情况下有这样的接触,也是宁秋砚第一次鼓起勇气这么做。

关珩的手指修长,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是冷淡的。

宁秋砚的手很热。

他们对视着,在忽而晃过的路灯光晕中,宁秋砚眼里的一点湿意时隐时现。

关珩用了点力,宁秋砚被拉得靠近他。

随后,关珩垂着眸,微微低头碰了碰宁秋砚的唇。

呼吸遂止,唇瓣却一触即分。

关珩的嘴唇是微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