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很阴沉,乌云压境,空气中满是冷冽与阴郁。

早晨醒来,人就缩在被子里不想起床。

继续躺了十几分钟,宁秋砚还是咬着牙从被子里钻出来换衣服,后背与胳膊暴露在空气中,冷出一片鸡皮疙瘩。

室友还在睡觉,所以窗帘关着,房间里也没有开灯。宁秋砚轻手轻脚地去浴室洗漱,回来时室友已经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昏暗暗的,还不如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明亮。

“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室友睡意朦胧地问。

学校宿舍是两人间,有独立的浴室和一个小小的茶水间。卧室里两张床并排放着,和衣柜一起列在窗户两侧,个人空间泾渭分明。

室友是同班同学,姓荣名奇,家境优渥,真正只是个玩音乐的人,脑中奇思妙想颇有鬼才,将来大概是不打算靠这个吃饭的。

刚搬进宿舍那天两人打了照面,宁秋砚先问好并简单介绍了自己。荣奇便奇道:“不该啊,面试的时候人不多,我怎么会对你没有印象?”

“面试有好几批。”宁秋砚说,“我也没看到过你,所以我们应该不是同一天参加面试。”

“说得也是。”荣奇身高腿长,放下行李就往凳子上一坐,纨绔子弟似的,“那看来住宿舍还是不亏,我原本打算住外面的,就怕遇见什么不爱干净的牛鬼蛇神,但现在看你挺顺眼。”

宁秋砚:“……”

荣奇说:“你刚说你是雾桐的?”

宁秋砚点点头。

“雾桐是靠海城市啊,有很多漂亮的小岛。”荣奇问,“听说有个叫渡岛的还被私人买了。现在我们国家还能让私人买卖岛屿吗?”

宁秋砚:“……我不知道。”

荣奇:“那那些岛你是不是全都去过?”

其实在很多旅游城市,本地人还没有游客去过的地方多,宁秋砚说:“就去过一两个。”

荣奇便道:“那下回我要去的话你做导游哈。”

宁秋砚不爱讲话,但荣奇是个自来熟——分人那种,他在班上算是性格跋扈的人,很多人觉得他傲慢嚣张不好相处,但作为室友宁秋砚觉得他还行。

一个月后两人就熟悉起来了,尤其是一起通宵赶过一次作业并额外作出灵感迸发的编曲后。现在两人不仅是室友,也算得上是朋友,苏见洲偶尔打电话来,还会调侃说宁秋砚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就忘记他这个半路转行的老朋友了。

周末,荣奇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的,有时还会直接睡到下午。

这时听他这么问,宁秋砚便回答:“去学长的工作室。我吵醒你了?”

宁秋砚最近买了个拾音器,在做声音采集,他请教了系里的一位学长,打算在课余搞一些制作,这个荣奇是知道的。

“没有。”荣奇的头盖在被子里,模糊地说,“这天气太冷了,简直是魔法攻击,我一直就有点没睡着。”

溯京没有集中供暖。

今年降温幅度大,宿舍的空调老化后制暖效果又很差劲,这个冬天让同样来自供暖地区的两人都很难熬。别的宿舍情况也差不多,宁秋砚几次经过走廊时,都看见他们自购了取暖设备,如油汀、小太阳等,不过那是不被允许的,万一被查到还会有处分。

宁秋砚想了想,走到自己的床前抱起被子叠在荣奇的被子上铺好,还掖了掖被角,“这样好点了吗?”

“唔,好多了。”荣奇裹紧被子看着他说,“今天这么冷,要不你也别去了吧,上来一起睡。”

宁秋砚说:“没事,已经约好了,那边有暖气。”

荣奇就迷迷糊糊地继续睡了。

宁秋砚替他关了灯,来到衣架旁穿上厚大衣,又戴了围巾。

这楼房很老旧了,没有电梯。宁秋砚从五楼下去,发现整栋楼里都还静着,大部分学生都不愿意在这种天气起来受罪。

一出宿舍门,外面的风更是冷得刺骨。

宁秋砚赶紧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毛线帽戴上,冷得脑门生疼的感觉才降下去。

他从五月起就没剪过头发,上大学后就更不太爱戴帽子了,每次一摘帽子,静电就搞得头发乱飞,害他总被那些学长学姐摸头——和摸小狗差不多的那种。

头发长了也有些碍事,有时候学姐会给他一根橡皮筋,他就把遮挡眼睛的头发扎起来,但一般都是乱着的。

周末的校园因格外寂静,溯京的冬季阴雨绵绵,地面还是湿的,道路上落着一些浸湿的枯叶。

经过一处花坛时,宁秋砚差点被疾驰而来的自行车撞倒,因为路面过于湿滑,对方竟是刹不住车。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的自行车倒在一旁,连连道歉。

车轱辘兀自打转,路上也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宁秋砚惊魂未定,帮他把自行车扶起来,说:“你还是推着走吧。”

事后宁秋砚想起这一幕,发现他那一整天其实从早上起就开始不太顺利。

临到了工作室,又被学长放了鸽子。

“这降温太狠了,大家都不想出门,就说这周暂时取消。昨晚我让小莫发群里来着,你没看见吗?”学长的声音也带着睡意。

宁秋砚:“没有。我没看见信息。”

学长好像是翻了消息,抱歉地说:“对不起……是我忘记给他说了。你现在在门口吗?要不你找个地方等一等,我马上过来给你开门……”

“不,不用了。”宁秋砚说,“你们休息吧,我正好也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那好。抱歉啊小宁。”学长说,“明天哥请你吃好吃的。”

挂断电话,宁秋砚在门口的小巷子站了一会儿。

其实他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工作室位于一条小巷中,巷子口有家便利店,宁秋砚进去买了瓶热牛奶放进口袋里捂手,顺便也可以做早餐。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在一个三岔路口的安全岛等待绿灯,望着那铁栏杆,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视线便往身后飘去。

视野里只有枯黄的树木,寥寥可数的行人,并没有一些他记忆中曾模糊看到过的黑衣身影。

没有人会再跟着他。

他也不用再往路边放热牛奶了。

人生像眼前的道路。

绿灯亮了。

处于芸芸众生中,走向平淡的、安定的未来。

宁秋砚想起班上的同学说过最近有一部影片上映,虽然剧情薄弱,但美术与剪辑、配乐都做得超级棒,反正都出来了,他正好可以去看看。

他拿出手机,在距离最近的影院买了票,直接步行前往。

来到溯京上学这几个月,宁秋砚还没正式出来逛过。学校很大,里面商店什么的都很齐全,他除了去学长的小工作室,几乎没怎么出过学校。

不知不觉中,他经过繁华地段的广场,来到了溯京铁塔之下。

铁塔伫立在广场中央,是枯败景色中一抹夺目的红,和夜晚亮灯时相比较毫不逊色。

上次观赏它,还是在五十多层高的酒店房间里,同时通过手机摄像头和双眼去寻找它的美,和另一个人一起。

传说鸟儿飞上溯京铁塔塔尖时立刻许下愿望,那么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可是十九岁的宁秋砚已经不那么容易相信传说了。

看电影也不顺利。

播放因技术原因突然出现故障,但由于档期已经排好,影院方只能安排当场的观众去看午后的另一场,为了补偿观众被浪费的时间,他们退了票钱,还赠送了观影套餐。

不少人退票后就走了,宁秋砚在影院下面的书店里待了一上午,等电影开场后,还是看完了这场电影。

这是一部爱情悲剧片,旁边的男生哭得好大声,宁秋砚没能好好地欣赏配乐,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

果然,回到学校就发现出事了。

彼时宁秋砚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两辆消防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心中一惊,快走几步后立刻就看见了滚滚浓烟。

宿舍楼的六层红砖建筑起火,下面的空地站的全是学生,大多数人都非常狼狈。

荣奇一眼看见宁秋砚,马上大喊他的名字:“宁秋砚!”

他身上还裹着一床被子,里面是光着的,连鞋也没穿,冻得脚都发红了。

宁秋砚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突然就起火了!我想给你打电话,可是光忙着逃命没带手机!”荣奇说,“火是从四楼开始起的,我被烟呛醒的时候火都烧上来了!”

火势往上蔓延,而他们正好住在五楼。

宁秋砚神色一变,抬腿就要往前跑。

荣奇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宁秋砚头也不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竟一把推开荣奇往宿舍楼跑:“我的吉他还在里面!”

荣奇震惊,觉得他爱器成痴,简直是疯了:“宁秋砚!”他忙对周围的人喊,“快拦住他——”

消防员正忙着灭火、疏散人群,到处都乱糟糟的。

说时迟那时快,在人们拦住宁秋砚之前,居然被他真的找到空子钻了进去!

*

“下面来看一则新闻。今天下午15点21分,溯京音乐学院13号学生宿舍楼意外起火,现场火势凶猛,一百多名住校学生被紧急疏散……大火于45分钟后被扑灭,因火势太大,造成五名学生吸入浓烟住院,六间宿舍被毁。经过分析,初步判断是电路老化引起火灾,该栋宿舍楼修建至今已有六十二年历史,上次翻修是在十年前。据悉,溯京音乐学院的住宿费高昂,比同等大学宿舍均价高出百分之二十,学生们缴纳高额的住宿费却得不到应有保障……”

电视里播放着火灾画面。

记者正采访一名学生,宿舍楼外的人群和火灾现场作为背景出现在镜头中。

荣奇立刻站起来:“靠……我上电视了。”

画面中,光溜溜裹着被子还顶着鸡窝头的荣奇看上去分外显眼,他为此感到大为光火,恨不得马上冲进画面里把当时的自己拉走。

“应该不会有人能认出那是你。”

病**的宁秋砚哑着嗓子说。

这时已经是晚上,荣奇早买了新衣服,穿戴整齐来看望宁秋砚。闻言,他转头对宁秋砚道:“你还是别说话了,我看着你就生气。那种情况你该冲进去吗?为了一把吉他还要不要命了?平时看你挺聪明,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强行降智。”

宁秋砚正是被浓烟熏得住院的五名学生之一。

被荣奇这么一批评,宁秋砚乖乖地闭了嘴。他自己也觉得当时的冲动有些离谱,这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吉他救回来了——他上去时火苗刚飘进窗户,卷着窗帘烧,吉他好端端地放在床底下的琴盒里,他背上就跑,在楼道里还遇到几个逃生的同学。

和他们一起出来后,被管理员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现在琴盒还立在床边。

宁秋砚被烟熏了肺和喉咙,需要住院观察,因为人不舒服,看上去病恹恹的。

荣奇不忍再说。

他知道宁秋砚平时对那把吉他有多宝贝,连他借来弹一下都不肯。他也识货,知道那吉他有钱都买不到,大概对宁秋砚来说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总归是有惊无险。

荣奇给宁秋砚打了些粥之类的清淡食物,又陪了他一会儿才走。

宿舍不能住人,荣奇在外面开了个双人房,连宁秋砚住的份也考虑到,说是叫他出院直接过去住。

荣奇走后,宁秋砚看着吉他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摸出手机,慢吞吞地回复信息。

他不是个擅长交朋友的人,但在这里,像他这样的人太多。

用不着虚情假意,只需要一起讨论一个课题,一起弹几个音符,便有成为朋友的可能。

火灾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听说宁秋砚因此住院后,工作室的学长很是内疚,认为是宁秋砚要是待在工作室就不会被波及了,群里的人七嘴八舌,都是关心。

宁秋砚报了平安,又看着他们讨论起这场火灾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是该怪学校还是该怪使用违规电器的学生,不一会儿便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宁秋砚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的灯被护士关掉,只有走廊的灯透过门上的玻璃照进来。

门口映出一道人影,静默无声。

仔细一看,人影是在病房里。

宁秋砚一惊,正要抬手按灯,那人影已眨眼间来到床头,俯身按住了他的脖子,用奇怪的、仿佛是从气道里挤出来的声音说:“别乱动。”

那手力大无穷,很难想象会是人类拥有的力道,宁秋砚立刻听见了自己喉咙作响的声音。

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中,他看清眼前那一张年轻而诡异的脸。

惨白的肤色,几乎全红的眼球,还有微笑着的、难掩亢奋的表情。

“嘘,关珩的小血袋。”那人癫狂地说,“不要害怕,他马上就会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