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沉,梦乡黑甜,宁秋砚竟然睡了一整天,直到翌日凌晨三点才被饿醒。

佣人们采用日夜班制度工作,大宅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醒着。他自己穿了鞋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在餐厅就被人截住,说是康伯交待过,特地给宁秋砚准备好了吃的,方便他随时醒来用餐。

宁秋砚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桌子上,像过去数次那样,默默地吃完了盘中食物。

佣人忽然对他说:“先生正在门口等您。”

宁秋砚记起来,他睡之前关珩说过要带他去看日出。

他在餐厅旁的盥洗室里用凉水洗了把脸,来到门口时,关珩果然已经站在那里了。

天是黑的,门廊亮着壁灯,外面喷泉处的灯光也照了进来。

关珩披散长发背光站着,他穿着黑色大衣,与夜色完美融合,像个神秘的、充满存在感的影子。

宁秋砚走近了,关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见他只穿了单衣,便吩咐佣人拿一件外套来,亲自披在了宁秋砚身上。

这件衣服是关珩的,宁秋砚见他穿过。

要是换在以前,宁秋砚肯定会选择回自己的房间去拿外套,本来他就住在一楼。但这次他没有拒绝,待关珩一给他披上,他就主动穿好了袖子,用关珩的衣服将自己裹了起来。

两人没什么开场白,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门。

“先生。”

车子停在喷泉旁,司机衣冠整齐,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不用了。”关珩说,“时间还早,我们步行。”

司机便礼貌地退下。

关珩转头对宁秋砚道:“走吧。”

宁秋砚站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头发被凌晨的风刮得有点乱,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傻傻点了头。

树梢的云层上方挂着月亮。

他们离开大宅,走向小道,经过宁秋砚在窗外最常欣赏的湖,森林中不时有夜枭的声音响起,伴随他们的脚步声和宁秋砚的呼吸,比白日里更多了一份幽深静谧。

月光洒在森林、湖面,以及前方关珩的背影。

宁秋砚跟在关珩后面,很快便偏离小道,步入了森林中。

森林里树根盘结,杂草丛生,再加上光线几乎完全被遮挡,不太好走。

关珩却行走自如。

夜晚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困扰。

人类的视力有限,宁秋砚走得很困难,关珩却一次也没回过头。终于,他被什么绊到腿,摔了一跤。

关珩回过身来,对宁秋砚伸出一只手:“拉着我。”

宁秋砚爬起来,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的。”

绊倒宁秋砚的是树根。

一开始他以为是枯枝,想要干脆把它捡起来做个拐杖,摸索着抠了好一阵。

只听“咔嚓”一声,关珩抬手在某处一用力,竟是硬生生地掰断了儿臂粗的一根树枝,递给了宁秋砚。

月光透过树梢投下一缕光,照在关珩的脸侧,冷玉生辉。

宁秋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那深邃的轮廓中辨别出来,关珩对他充满耐心。

心中那奇怪的小别扭忽地消失了。

宁秋砚接过树枝,小声地说:“谢谢。”

“嗯。”关珩说,“跟着我。”

不知是因为有了树枝做倚仗,还是因为关珩挑选了适合人类走的路线,接下来的行走变得容易了。

他们走的不是宁秋砚平时走的那条路,显然,这一条是关珩常走的,更近、更快捷。大约四十分钟左右,空气里就有了咸湿的海水气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隐隐传来,他们已经抵达了海边。

灯塔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像默默无闻的守望者。

海边很冷,宁秋砚原本走出了一身热意,此时被海风一吹,赶紧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前方的关珩仍是挺拔优雅的。

他的步伐没有因这海风,或者是这满地的砂砾石块而有半分影响。风吹起他的长发,拂动他的衣襟,让他高挑的背影满是孤寂,让人觉得那么自然,仿佛跟在后面的外来者,才是异类。

他们走入灯塔内部,没有点灯。

这时天快亮了,月光消失,全世界都正处于最为黑暗的时候,有关珩的带领,宁秋砚虽然走得慢了些,但却一点也没有磕碰。

走出锈迹斑斑的小门,他们来到了灯塔的最上方,倚着栏杆。

“关先生。”宁秋砚问,“您上次来看的日出……就是那幅画上的情景吗?”

关珩:“是。”

海风徐徐,宁秋砚瑟瑟发抖地抱着手臂:“是什么时候?”

两人并排而立。

黑暗中关珩说道:“你第一次上岛的时候。”

宁秋砚睫毛猛地一颤,他猜对了。

可是那并不意味着什么。

等待日出的时刻总是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的,第一缕晨光的出现总让人捉摸不定。

片刻的安静后,宁秋砚又问:“那,上上次看日出呢?”

他是在想,关珩或许也曾遇到过其他“特殊”的血袋,在那一千多年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关珩似乎回忆了很久:“不记得了,那时我应该还是人类。”

宁秋砚低头抓着栏杆,看着模糊的脚下。

关珩:“你笑什么?”

宁秋砚抬头看向关珩,笑容变大,眼神发亮:“我觉得很荣幸。”

关珩神色深了几分。

远处的天空开始泛白。

几束光线自森林中亮起,是车子的大灯。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了灯塔下方,凌医生从后面的车里出来,站在车旁等待。

这天是周一,是客人第二次上岛,需要关珩最后一次出面的日子。

也是宁秋砚即将离岛的日子。

两个小时后,宁秋砚就会带着他所有的东西,乘坐车辆去往渡岛码头,登上平叔的船。

又是一阵风吹过,宁秋砚缩了缩身体,对关珩说道:“我去溯京时您说过会给我奖励,现在还可以兑现吗?”

关珩:“嗯,想要什么?”

宁秋砚不自觉咬了下唇,鼓足勇气询问:“想要什么都可以?”

当然。

关珩用默许。

宁秋砚重新看向远方,他应该是非常紧张的,说话的嗓音里带着不自控的颤抖:“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岛了,其实,我很舍不得这里……”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宁秋砚的不舍,不管是对渡岛,还是对关珩的,他都太不会掩饰了。

陆千阙说得很对,只要关珩开口,宁秋砚便一定会留下。

如果没有得到那样的契机,那么他在此时此刻、在能兑换奖励的情况下主动提出,一切变也会顺理成章。

但他却话锋一转:“所以,这次结束后……您可不可以陪我一会儿?”

轻描淡写地,索取了他的奖励。

哪怕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关珩没有马上说话,宁秋砚猜他的要求可能太危险了。起了毒素反应的两人待在一起,对宁秋砚来说没有半点好处,若是凌医生听了,肯定会严厉制止并立刻把他带走。

显然关珩也清楚这一点。

他垂眸看着宁秋砚,半晌,才冷淡地开口:“宁秋砚。”

宁秋砚:“嗯?”

关珩伸手扣住他的后颈,那微凉的手掌贴在温热的皮肤上,让宁秋砚立刻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后背至尾椎的部分泛起酥麻。

“转过去。”关珩将他一推,只是道,“太阳出来了。”

海面金光乍现。

这天没有雾,海水与天空连成一线,似镀了金箔,猝不及防映入宁秋砚的眼帘,灿烂得叫他灵魂都开始战栗。

几秒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惊恐出声:“关先生,太阳光——”

关珩靠在他的后方,双手撑在他身侧的栏杆上,用一个环抱的姿势将他禁锢。

金色光线下,那苍白修长的手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化成石,仿佛精美的玉雕,不断往上方蔓延。就在宁秋砚开口的同一时间,刺痛自右侧脖颈处传来,关珩咬住了他。

这个姿势让关珩的牙齿刺得很深,血液汹涌地流出血管,关珩的吞咽也变得急切。毒素瞬间麻痹知觉,宁秋砚止不住地要往下滑,腰间猛地一紧,关珩的左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一滴湿润顺着脖颈往下滑,流入衣服深处,打湿了前襟。

呼,呼。

这一次,宁秋砚清楚地听见关珩在耳畔的、和他同样紊乱的呼吸。

太阳钻出云层,一大半离开了海平面,将两人的身影都镀上一层金。

关珩的瞳孔深处满是深红,手臂与面颊的石化褪去,恢复柔软,那手掌下的栏杆却“咯咯”作响,坚硬的金属被手指轻易捏扁,留下深深的痕迹。

吸食好像被强制性地停止了。

宁秋砚听见关珩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问他疼不疼。

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回答。

只知道关珩又说了一句:“疼就对了。”

那是宁秋砚对那个日出的最后印象。

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车子的后座,他瘫软地靠在皮质座椅上,裹着关珩的大衣,身边坐的是正在给他消毒的凌医生,关珩不在车上。

天彻底亮了,车子行驶在小道上,窗外的冷杉正不断地往后倒退。

太阳彻底离开海平面。

关珩有兑现奖励,陪自己吗?

宁秋砚觉得已经不再重要了。

两辆车又一前一后地停在大宅外面,停在一片绚烂的日光里。

关珩先下了车,康伯立刻迎上去对他说了什么,关珩微微蹙起了眉。

大宅一楼窗户全开。

喷泉水声哗哗。

鸟儿在台阶上啄食,叽叽喳喳。

宁秋砚也下了车。

关珩似乎若有所感,转头朝他望过来。

宁秋砚脚步未停,只在经过关珩时特地顿了顿,说:“关先生,再见。”

然后便任凌医生搀着进入了门廊。

他们没有做更正式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