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们很少再说话,只有拼图取得明显进展。

宁秋砚和关珩这样相处过好几回,他已经习惯,且乐于享受这种安静,但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独处这么长的时间。

中途康伯上来过三楼一次,给关珩送“餐”。

老人端来的圆圆的托盘中央,放着一只盛满鲜红**的高脚杯,关珩自然地接过了它,小口抿食。

人的接受度是可以被扩展的,现在宁秋砚已经不觉得残忍或恐怖了,只是在视线瞥过关珩那沾了血迹的唇瓣时,会心跳加快。他不愿胡思乱想,低下头去,却又看见关珩踩在地毯上的,那**苍白的脚背,以及垂在脚边的丝缎黑袍下摆。

拼图拼图拼图。

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笨拙地拼凑。

完成一小片区域后,走廊另一头响起了音乐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珩已经离开了拼图室,所以音乐是关珩播放的。

这是他们都很喜欢的一首曲子,吉诺佩蒂一号,来自法国作曲家Erik Satie的三首《Gymnopedie》中的一首。这首作品的名字翻译过来是**舞曲,传说是古希腊祭祀太阳神时,由年轻男子**舞蹈举行的仪式。

两人曾经在短信里讨论过,宁秋砚还试着用吉他弹了一段放给关珩听。

现在关珩播放的是钢琴原版,曲调轻柔悠扬,穿透墙壁,萦绕整个三楼。

宁秋砚拿过手机看时间,凌晨一点四十分。

时间过得真快。

他扔下拼图块,把自己摔在地毯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点困了。

眯上几分钟关珩会发现吗?

就算说了要熬夜,那中途累了闭一下眼睛也是没关系的吧?

这一躺下去,宁秋砚感到自己的肩颈、腰腿酸麻得厉害,都有些不想起来了。

“宁秋砚。”

关珩的声音突然出现。

宁秋砚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条件反射地大声问:“怎么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他感觉站在门口的关珩似乎更加精神了,神情懒散,但容光焕发。

关珩问他:“会不会打桌球?”

“不会……”宁秋砚诚实回答,又问,“我会打乒乓球算不算?”

“可惜这里没有乒乓球桌。”关珩这样说道,“我说的桌球是台球,斯诺克。”

宁秋砚更不会了。

关珩弯了弯唇角:“那你负责记分。跟我来。”

宁秋砚站起来:“哦。”

他们一起下楼。

自宽敞的楼梯下去,每一层楼的灯都亮着,窗帘、挡板等都尽数拉开,除了没什么人还醒着,大宅充满活力。音乐声自三楼隐约传出,并不吵人,反而有种舒适自在的感觉。

夜里才是属于关珩的世界。

关珩带着宁秋砚来到一楼,经过乐器、游戏室、画室等,绕过迷宫似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台球厅。

衣冠整齐的陆千阙已经等在那里了,同样神采奕奕。

“上次和您打球还是在三年前。”陆千阙说,“我以一球之差输给您,一直想要找机会赢回来呢。”

关珩则道:“不巧,我也几年没碰了。”

宁秋砚这才意会这两人是约好要打球的,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他们拥有同样的作息。

也有点明白过来,关珩应该为什么会选择台球用以消遣。

乒乓球等双人或多人项目并不适合关珩,他的作息特殊,需要等到有陆千阙这样的对手才能玩,而台球,勉强一个人也能有些乐趣。

球杆整整齐齐地立在一旁,关珩上前去挑选。

陆千阙笑吟吟地对宁秋砚说:“小宁,你做裁判要公平,可不能对先生偏心。”

宁秋砚调皮了一下:“我尽量。你也可以收买我。”

“学坏了。”陆千阙道。

陆千阙问宁秋砚知不知道斯诺克规则,见他什么也不懂,便简要地告诉他记分方式,例如红球一分,黄球两分,绿球三分……等等,击球次序以一个红球一个彩球的顺序进行,又以红球全部落袋结束,听得宁秋砚头晕眼花。

那边关珩已经挑选好了两根球杆,朝陆千阙扔来一根:“少废话。”

陆千阙隔空接了,眼神中已然有了些胜负欲:“您来开球。”

关珩没有拒绝。

他使用巧粉涂抹球杆,随后便来到桌旁,俯下身体摆好了姿势。他长得很高挑,这样的姿势让他身体舒展,肩背腿连成优雅的线条,像蓄势待发的豹,但发丝垂落下来一缕,侧脸又显得十分沉静。

宁秋砚没见过这样的关珩。

一杆,再一杆。

关珩的球技很好,动作都干净利落,连陆千阙都称赞“漂亮”。

“宁秋砚。”关珩抽空看过来,黑眸中一点微光,“记分。”

宁秋砚恍然回魂,赶紧照做,翻动计分板。

记完分数后,关珩手里拄着球杆,还在等着他的下一步:“把彩球从球袋里拿出来摆回去。”

“哦,好。”

宁秋砚绕到球桌另一端取出彩球,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放去哪里。

关珩来到他身后,用球杆点了点桌面置球点,低声提示:“这里。”

宁秋砚耳垂有点麻:“好。”

关珩很快走开,压下球杆。

轮到陆千阙时,宁秋砚又见证了他的实力。

虽然宁秋砚不懂斯诺克,但能看出来这两人都技术纯熟,或许都能算得上是高手。如果他们都是普通人,宁秋砚应该会感到很意外,可是,就像关珩曾使用化名做过著名的油画家一样,他们已经在漫长的生命里研习了太多技能,直至每一项都炉火纯青。

那么,关珩还会些什么,还有哪些面是他没见过的呢?

“好球。”

关珩沉声称赞,语气却带着戏谑。

原来陆千阙出现失误,又轮到他了。

陆千阙退开一些,只听“咔嚓”一声,球杆竟被他的拇指不经意折断,关珩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笑意。陆千阙扔开断掉的球杆,大概也觉得好笑,随口朝宁秋砚喊道:“小狗狗,给我一根新球杆。”

宁秋砚转身拿了球杆才后知后觉,默默地看着陆千阙:“……”

陆千阙识趣改口:“小宁。”

宁秋砚这才把球杆扔给他。

比赛不知不觉进入白热化阶段。

两个人加起来的年龄是宁秋砚的十几倍,明明只是消遣,却变得火药味十足。关珩拿下第一局,陆千阙又扳回一局,两人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房间里只剩下他们的低语,以及球杆撞击的清脆声响。

陆千阙问过一次宁秋砚:“困吗?你可以回去睡,我们没那么快结束。”

“没有啊。”宁秋砚说,“一点也不困。”

陆千阙便道:“小孩子熬夜长不高。”

宁秋砚:“……真的不困。”

他一点也不想和陆千阙争辩!

他们在这里待了两个小时,佣人敲过一次门,给他们送“餐”。

和康伯上楼时一样,佣人送来的也是鲜红色的**,只不过使用一个中等大小的水晶壶装着,外加两只玻璃杯,让他们可以自取。

关珩平常不是这样频繁的进食频率,但打球消耗了一些他们的体能,作为补充也无妨。

他手里端着小巧的杯子,束起来的长发已经散了,回过头来询问宁秋砚:“饿不饿?叫他们拿些吃的给你。”

宁秋砚几乎觉得关珩是在出汗的。

但关珩没有。

宁秋砚摇摇头,搬来一张凳子在计分板旁坐下。

中场休息,陆千阙与关珩聊了一些宁秋砚听不懂的话题,像是生意上的,也有什么股市基金,说到兴处,陆千阙拨通了一个电话,打开免提与关珩一起和对方聊天。

这时还醒着,电话那头大概是他们的同类,三人聊得深入,他们是夜行生物,这时根本不算晚。

宁秋砚在旁边的游戏室待了一会儿,连过场动画都没看完,就悄悄打起了瞌睡。

陆千阙找来时敲门提醒,他才知道这个夜晚竟然还没有结束。

回去时关珩输了一球,也不小心地折断了一根球杆。

宁秋砚没看清关珩是怎么行动的,只看见他的身影闪电般出现在另一侧,手里已经拿了新的杆子和巧粉了。

“继续。”

关珩对陆千阙道。

说这话时,关珩的视线自宁秋砚的方向扫过,带着轻浅的逗弄,也像是在对他说。

宁秋砚觉得关珩一定是看出来他在硬撑了。

他想要振作一点,可在翻动计分板时,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随着打球的两人思考时间变长,宁秋砚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球类撞击后掉进桌袋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了。关珩在和陆千阙说话,谁的球杆又断了,谁又因失误犯规,他分辨不出。

*

在宁秋砚有过好几次的通宵经历中,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熬不住的情况。

或许是渡岛的夜格外长。

事后,他每每想起这一晚,又觉得夜格外地短。

好像只是瞬息之间,时间就溜走了。

他在计分板旁眯了一阵,睁开眼睛后没有立刻认出来自己身在何处,只看见暗光下蜜色的木质屏风,还有地板上燃烧着的、散发温暖的炉火。

这场景很熟悉,恍如身在梦中。

他低头一看,却见身上披着黑色丝质睡袍,是关珩穿的那件。

原来他在关珩的房间里,依靠在同样黑色的丝绒高背沙发上。

是怎么睡过去的,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宁秋砚记不清了。但身上盖着的那件睡袍,让他垂着睫毛,想起上一次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可能是关珩把他抱回来的。

宁秋砚没用地窝在睡袍中,让睡袍遮住自己的脸,半晌,才拿出手机看时间。

屏幕光在昏暗的环境里刺痛他的眼睛。

早上五点半,比平常起床早两个小时,是第一批客人上岛的时间。

宁秋砚不敢再睡,从沙发里爬起来,站在房间中央:“关先生?”

“这边。”

静悄悄的房间里,他听见关珩说。

宁秋砚回过头,跟随着关珩声音的方向,来到了木质屏风之后,视野变得开阔,他没想过屏风之后还有这么大的空间——这里才算是关珩真正的卧室。

在距离屏风十几步的地方,放着一张宽阔的大床,床品与房间一样是暗色的,扔着几只蓬松的枕头,地板上也有一只,看着很随意。大床下铺着一张地毯,床头亮着一盏吊灯,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空得厉害。

大床的后方也有一道屏风,不过是玻璃的,那里是个很大的衣帽间,挂着寥寥可数的衣物。

关珩站在那里,身穿剪裁优秀的西裤与白色衬衣,正在扣袖扣。

宁秋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凌医生还没有来,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始才好,局促地站在床前。

穿上衬衣的关珩和平日里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衣架子,足够高挑,肩宽腿长,现代化的装束也使他显得更加年轻,更符合俊美的神秘富豪身份,让宁秋砚想起第一次在网络上看见的,关珩那张被偷拍下来的照片。

关珩走过来,在宁秋砚面前停下。

两人靠得那么近,宁秋砚能感觉到他正俯视着自己,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

噗通,噗通。

是心跳加速的声音。

天亮了。

在这房间之外,在这栋大宅之外,森林上方的雾气正在缓缓地褪去。

太阳从海面升起,点亮晨曦,将柔和的光辉洒向渡岛。

这个夜晚正式结束,关珩还是那个温和的关珩,但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这些天他们无话不谈,彼此深入,但关珩依旧是雇主,而宁秋砚是血袋,他们之间的关系靠一份叫协议的东西维持,本来就该这样清楚明了。

“准备好了?”关珩淡淡地问。

宁秋砚重重点头:“嗯。”

关珩后退一步坐在床沿,直截了当地说:“过来。”

这一次不用关珩吩咐,宁秋砚便抬手脱下毛衣,跪在了关珩身前,并将身体放到一个合适的高度。他以为这样的姿势会是耻辱的,因为下跪总带着羞辱性,但其实没有。

经过上一次,他知道这样的姿势能让吸食者更方便、更快地刺破血管,在毒素反应起作用时,瘫软的身体也能被吸食者及时护住,既不会过于亲密,也不会太不近人情,很适合单纯克制的交易。

虚情假意的温柔对待,不如快准狠来得痛快。

至少不会让人过于沉溺。

宁秋砚的头发很乱,大领口T恤露出锁骨。

关珩则衣冠楚楚。

牙齿刺穿皮肤时,宁秋砚难以自制地扬起了脖子,瞳孔放大,出现了短暂的失神。

这一次他或许发出了声音。

关珩的大手控制着他的后脑勺与肩背,紧紧地箍着,像是一个亲密的拥抱。而他的手指攥住关珩的衬衣前襟,在极度的快感下,无意识地绞紧,留下了深深的褶皱。

凌医生还是没有上楼。

他们好像忘记了通知。

“不要动。”

结束时他听见关珩说,嗓音比平时要沉,却不是带着怜悯的。

“乖。”

事实上宁秋砚根本不怎么动得了,也看不见关珩的脸,无法看见染血的薄唇或萦绕深红的眼眸。他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随后又感到身体下陷,是关珩把他放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下楼后吃点东西再睡。”

关珩好像打算离开了,站在床的一侧,照凌医生所说的,这时他无法与宁秋砚待得太久。

床头的吊灯光线温暖,音乐一直没有停止,再次循环到了《Gymnopedie》,吉诺佩蒂一号,很助眠。

宁秋砚的睡意却已经彻底消失,他蜷缩起身体:“关先生。”

关珩停住:“什么?”

宁秋砚陷在暗调床铺里,黑发凌乱,在他纤细脖颈上,靠近耳朵后面的位置,小小的粉色爱心很扎眼,和下方新鲜的咬痕一样。

他迷糊地问:“谁赢了?”

问的是台球。

关珩应该是回答了的,昏暗中,他好像听见关珩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