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的升高让渡岛冰雪消融,只在林间深处的一些树根下残留着正在融化的积雪与冰晶。地面的枯叶暴露出来,形成湿润的淤泥,人很难在林间行走。

宁秋砚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小道上,用树枝弄干净鞋子,双脚霎时轻盈不少。

空气仍是湿润冷冽的,小道两侧的石头布满了嫩绿苔藓,缀着晶莹露珠,有松鼠拖着蓬松的大尾巴自路旁跑过,并不怕人,立在石头上好奇地打量。

宁秋砚不擅长和小朋友交流,也不擅长逗弄小动物。

但松鼠实在很可爱,他便站在那里,无声地和它对望。

松鼠歪着头,几秒后四肢并用地跑了。

宁秋砚产生了轻微的挫败感,和关珩要求他说一说外面的变化时一样,感到自己有些无趣和木讷。

他沿着小道继续行走,很快便来到了湖泊旁。

这时湖的另一侧,透过波光粼粼的淡蓝色湖面,能看见左前方的大宅。树枝影影绰绰,挡住了它的外墙和窗户,只能看见黑色的房顶,他曾经弹过吉他的码头则空无一人。

湖面依旧飘着一艘小船,有海鸟落在上面。宁秋砚想起了第一次上岛,在这里遇见关珩的那晚,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事实上不过才四五个月而已。

渡岛的春日太美。

宁秋砚舍不得离开这美景,打消了要赶快回去拼拼图的念头,继续往另一侧绵延的山脊前迈步,没有目的地。

树梢枝叶下,星星点点的阳光直射。

宁秋砚越走越舒服,身上微微有些出汗,他摘下帽子,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握在手里,有时用它拨开草丛。

他走过成排的冷杉林,走过一个小山丘,积雪融化而成的溪流潺潺,一处草坪上,甚至开了些野花。

意外的是,他竟然又来到了那座灯塔附近。

可能是这一次的心境与上次来时发生了较大改变,只见在晴天光线下,印象中破旧的白色灯塔似乎变得新了,灰蓝色的海面也变得清透,浪潮拍打着礁石,美好而安静。

宁秋砚是很喜欢这座灯塔的,因为这里不仅让他在极没有安全感时眺望海面,去想念大海另一端的雾桐,也很适合用来尽情地发呆,像是一个秘密基地。

他推开门,轻车熟路地爬到灯塔顶层,来到栏杆旁。

栏杆上有灰尘,也有暗红色铁锈。

不经意就摸了一手,宁秋砚并不介意。

阳光得全身暖洋洋的,海风拂面,吹起他的头发,将心中微不足道的一些烦恼吹得一干二净。

这座岛屿有和关珩相似的气质,一草一木都是,本就神秘、遥远,不该用来公布于大众眼前,哪怕是毫不相关的宁秋砚,也不愿意见到这里被“开发”。

关珩上来过这里吗?

在某个夜晚,月色铺满海面时。

宁秋砚忽然想。

以百年为期限地居住在同一所岛屿上,虽然保持着与外界的信息交流,但也会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否则,怎么会问起外面的变化?

对了,他记起来,关珩应该是来过的。

他曾在关珩的画室里,见到过一副这里的画,画的是灯塔、大海,以及海上日出。

一点不可思议的想法涌上心头。

海风刮得大了。

他看着海面发了一会儿呆,那点奇奇怪怪的想法逐渐被吹走。

他从灯塔下来,凭记忆中的画面寻找合适的地点。

最终在一块岩石旁,他找到了和关珩画中差不多的角度,打开手机摄像头,拍了一张照片。

只是灯塔和海,不会暴露其它隐私,应该是没关系的,他想。

那么关掉手机,属于渡岛的一部分便被他拥有。

最终宁秋砚没有走太远,还是来到了养殖场。

顾煜果然在这里,关子明自然也在。

关子明穿着塑料长筒靴,身上系了围裙,正在给羊圈里的羊准备草料。养殖场的其他人正在搬运新鲜剖出来的牛肉,应该是为第二天的宴会做准备。

“要帮忙吗?”宁秋砚站在围栏门口问。

关子明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又来了?”

大家都很忙,只有自己在闲逛,宁秋砚有点不好意思,便说:“我来看看顾煜和你玩得怎么样。”

顾煜正在鸡圈里追鸡。

鸡毛干草满天飞,所谓鸡飞狗跳。

关子明问:“你叫他来的?”

宁秋砚:“嗯!”

“我谢谢你。”关子明阴恻恻地说,“他今天放跑了两只羊,踩烂一窝蛋,打翻了我的汤,还打算以后每天都来。”

宁秋砚:“……”

为了表达歉意,宁秋砚主动打开围栏的门,帮着关子明抱起了草料。随后他又在关子明的指点下穿上了另一双长筒靴,和关子明一起打扫了羊粪、牛粪,整理了鸡棚。

顾煜去烦其他大人,没过多久就跑来叫他:“小宁哥哥!他们要在这里搭火堆给我做叫花鸡,你也来!”

“谢谢。”宁秋砚摇摇头,“我不吃。”

“为什么啊?”顾煜身上脏兮兮的,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表情兴奋,“叫花鸡诶!电视剧里看过的,裹满泥巴的那种!我们在这里吃完后,坐他们的车一起回去,就不用赶晚饭了。”

宁秋砚只好说:“我今晚不能吃荤腥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关珩便需要进食。

所以按照惯例,作为血袋的宁秋砚头天晚上的这一顿都是吃素食,以清淡为主,第二天也不能吃早餐。

顾煜不懂这些,不过人小鬼大,眼珠子转了转便不再追问,跑去挖泥巴了。

倒是宁秋砚身边的关子明开口道:“你还挺自觉。”

宁秋砚转头看着他,关子明被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看,又别扭地补充:“我是说,你还是挺不错的,知道拿钱办事就是这么个理。”

宁秋砚知道关子明就是脾气古怪,人是不坏的,便点点头:“嗯。”

关子明道:“听说有人明天来买岛。”

“不是的,只是政府的人来协商。”宁秋砚说,“也有专家来,给那些人看勘察报告,岛不会卖。”

关子明问:“关珩告诉你的?”

宁秋砚说是。

两人去棚子里脱下长筒靴,换上自己的鞋子。

宁秋砚说:“你还是岛上第一个叫关先生名字的人。”

“那不然叫他什么,先生吗?怪怪的。”关子明不以为然地说,“族谱往前翻几十页才能看见的人现在还这么年轻,我真想不到要怎么称呼他。”

族谱?

宁秋砚想了想:“白婆婆说岛上都是关家的人。”

“是的。”关子明道,“如果以封建社会的观念来看我们这些人都是旁支。到了我这一辈,更加是远房亲戚了。”

宁秋砚从历史资料中了解的东西比较片面,但关珩也亲口说过,他和未婚妻没有见过面,是不会有孩子的。那么,关家现在的这些人都是族中人开枝散叶,延续到了今天,只是不知道在当年那种情况下是怎么办到的。

“你上次说你只在这里待两年。”宁秋砚问,“以后是要走吗?”

“当然要。”关子明回答,“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关子明告诉宁秋砚,关家的每个人在成年后都必须到关珩身边待两年,这是某位祖宗订下的规矩,原因关子明不清楚,但是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一种家族生活方式。

“离开以后可以选择继续读书深造,可以进家族企业,可以创业,做什么都行。”关子明说,“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笔人生启动资金。”

关子明说的“他”,当然只可能是关珩。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很多人来了这里就不走了。”关子明有些不屑,也有些疑惑,“这里有什么好的?”

宁秋砚没有说话。

心中却想,他就觉得渡岛很好。

关子明问宁秋砚:“你呢?你以后每个月都来?”

宁秋砚说:“不是的,我比你的时间短,只有六个月。”

“六个月?”

“准确来说是六次。每个月一次。”

“那你来了……”

“五次。”宁秋砚平静地说,“算上这一次,我已经来过五次了。”

*

太阳西沉,顾煜吃完了人们给他烹制的叫花鸡,和宁秋砚一起坐上了回去的货车。两个人都坐在后面的车厢里,与一堆肉类、蛋类挤在一起,经过一个下午,彼此身上的味道都不太好闻。

顾煜邀请宁秋砚晚上一起打游戏,他们前一天在游戏室里玩的游戏还没有通关,但车子还没抵达大宅,顾煜就在念叨中睡着了。

最后一丝日光自森林上方消失,留下橘红色的影子,大宅内外正式步入夜晚,灯光明亮。

陆千阙听到车子回来,将小朋友抱下来送回房间。

宁秋砚跳下车,佣人迎上来请他去吃晚餐。

白婆婆做好的饭菜还温着,宁秋砚洗完手刚一落座,饭菜就送了上来。

餐桌上只有他一人,关珩不在。

不知是因为他回来得晚了,还是关珩仍然很忙。

吃完饭,宁秋砚先回到房间去洗了澡,又在**坐了一会儿。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天花板。

关珩在做什么呢?

现在上楼会不会打扰他?

宁秋砚拿出手机,想要发个信息给关珩,打开屏幕才想起来这里没有信号。

陆千阙说的话却适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你没办法让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你,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对你满意。你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胆一点。”

于是宁秋砚收起东西,穿了鞋往楼上走。

夜晚的三楼也静悄悄的,经过会客厅时他朝里看了看,没有看见关珩。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脸上有点热,但还是没有选择往关珩的房间走,而是乖乖的去了拼图室。

地上的拼图散乱,保持着他上午离开时的样子,他席地而坐,开始拼合,心由一开始的浮躁、不安,逐渐转向为平和,关珩说得没错,拼图的确有助于他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秋砚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很低。

几分钟后,关珩来到了拼图室:“还不睡?”

和昨晚一样,关珩穿着件黑色的袍子,不过头发是束在后方的。关珩总是显得慵懒,很少有束着长发的时候,宁秋砚看得心里猛地一跳:“关先生。”

他注意到放在地毯上的手机,时间竟已逼近午夜十二点。

“今天下午做什么了?”关珩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身上有很淡的香味,“听说你和顾煜一起回来。”

“去了养殖场。”宁秋砚回答,“和关子明聊天。”

关珩说:“你们差不多大,话题应该也差不多。”

宁秋砚没有隐瞒,自然而然地将下午的聊天内容都告诉了关珩,像关子明说的最初为了不来渡岛想尽办法逃脱,最后又怎么被抓回来的故事。关子明说得很惊险,妙趣横生,宁秋砚絮絮叨叨地说给关珩听,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关珩对这些不一定有兴趣。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以后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关珩却顺着话题说,“现代社会,要追踪一个人太容易了。”

看得出关珩心情不错。

“那倒是,除非不使用手机、身份证或者银行卡。”宁秋砚也轻松起来,顿了顿,他大着胆子问关珩,“我今晚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

束着发的关珩仍旧温文尔雅,有一次宁秋砚问过他为什么留长发,关珩回答说“剪不了”,因为他们的外表会永远停留在生命转变的那一刻,即使剪短了,也马上就会长出来,不是他标新立异,或者是不接受新时代。

“怎么?”关珩问,“不睡了?”

当然,关珩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些年长者才有的思维,例如小孩的睡眠很重要。

“我想试试多拼一些,把这几块图案拼完。”宁秋砚说,“其实我本来就睡得挺少的,打工的时候还会通宵。”

以前在N°那种酒吧上班,通宵不睡是常有的事。

宁秋砚说的是实话,但心跳如擂。

“另外我听康伯说,明天第一批上岛的客人会很早到,我需要比平常早起两个小时,不如就通宵。如果不会打扰到您的话,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到时候您……会方便一点。”

宁秋砚说。

他低下头,微不可察地颤动睫毛,然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我洗过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