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不算久远的记忆回笼。

在渡岛,在关珩的房间里,映着炉火的暖光,关珩曾经让宁秋砚重复过他的要求。

在那天,关珩清楚地让宁秋砚知道了不能再有下一次,否则他不会想知道惩罚是什么。

他们是有过约定的。

直到这时,宁秋砚才后知后觉,他今天的行为已经完全违背了这一点。

他不接关珩的电话,不回信息,还关机,最最重要的是,他一点也没有听关珩的话回家去。虽然当时的情况由不得他做主,可是从他跟着Ray涉险开始,他就做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关珩的这句话将宁秋砚从惊悚的经历中暂时的解救了出来。

虽然被颠覆的世界观还在战栗,未知生物也还在牵扯着他的神经,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思考那件事。

就好像对关珩来说,那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大事。

哪怕宁秋砚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事态也都还在他们的掌控中。

陆千阙从宁秋砚手中拿回手机,又说了几句话才挂断。

然后,陆千阙对他说:“起来,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得走了。”

陆千阙表现得就像是邀请他出门上个街一样自然,和从前的方式没有什么区别。宁秋砚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自己今天不过是做了一场梦,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他转动眼睛,有些消极地问陆千阙:“去哪里?”

可惜陆千阙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还能去哪,当然是带你逃命。”

宁秋砚躺在沙发上没有动弹,似乎没能理解陆千阙的意思,他们为什么要逃命?

于是陆千阙把话说得更清楚:“那东西跑了,是不是?”

宁秋砚打了个冷战。

这下他真的确信陆千阙对他的一切行踪都了如指掌了,连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都一清二楚,并且完全不感到惊讶。

也就是说,陆千阙果然如他推测的那样,和那个“怪物”是一样的生物。

他们知道他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陆千阙说:“它的虽然智商不高,可以说是没有智商,但是杀伤力很大,不怎么容易死,而且还很记仇。它见过你,闻过你的气味,你在这里不安全。”

“我可以报警。”他警惕地说。

陆千阙忍不住笑了一笑,而后收起笑容。

他的皮肤在灯光下呈冷色调质感,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很抱歉地告诉你,警察处理不了这样的事。”陆千阙对他道,“就像狼会记住谁给它设过陷阱,它也会记住伤害他的每一个人,包括旁观者在内。我倒是可以保护你这个旁观者,可惜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到底什么时候来,更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和你在一起。”

见他表情变化,陆千阙又说:“所以我得带你逃命。按照先生的吩咐,我立刻你去渡岛。”

宁秋砚:“……”

他为什么觉得两边的危险程度都差不多,两边对他来说其实都很可怕。

说着,陆千阙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在找东西。

很快,他从门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件大衣扔到宁秋砚身上:“把你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改变气味,然后马上跟我走。”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宁秋砚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回忆今天发生的事,知道陆千阙不是在危言耸听,所以也想起了在场看过“怪物”的每一个人,除去一死一伤的,还有3条人命。

“那Ray和其他人呢?”他急忙问道,“他们也会被它追杀吗?”

“你还担心其他人。”陆千阙极为无情地说,“它当然会追杀他们了,难道还只选你这种可爱的下手不成?”

宁秋砚没心情贫嘴,道:“我想通知他们。”

陆千阙:“抱歉,我只负责你的安全,如果你的朋友今晚真的被咬,那我就只好麻烦一点,找人把他处理掉了。”

“处理掉?”

“杀掉,分尸,喂狗,怎么都好,总之是毁尸灭迹。”

虽然Ray和那些人不是宁秋砚的朋友,他也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听到陆千阙这么说,宁秋砚的心还是轻轻地抖了一下,打了个冷颤。

虽然爱开玩笑,但陆千阙给宁秋砚的感觉一直很热心温柔。

可是他忽然觉得,直到今晚他才认识了真正的陆千阙。

对方的形容举止仍是斯文优雅的,但因为过于轻描淡写,无不透露出一股对生命的冷漠,尤其,是针对他们不太喜欢的生命。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

“我还是想报警……”宁秋砚做不到眼睁睁地放任不管,试图给陆千阙建议,“反正他们做的事也足够待警察局好几天了,到时候警察说不定能抓到它。”

陆千阙:“不可以,我已经告诉你了,雾桐的警察处理不了这件事。”

宁秋砚下意识道:“那问问关先生——”

“这就是先生的意思,我只是转达。”陆千阙看着他道,“如果换作我的意见,我现在就会去咬断他们的喉咙。”

咬断他们的喉咙。

陆千阙还从未表明身份,这句话仿佛是暗示。

而宁秋砚足够聪明,听到这句话后再也说不出别的句子。

*

离开家时不过夜里七八点,居民区里来往的人还有很多,有邻居和宁秋砚打招呼,问陆千阙是不是他的朋友,他顾着恍惚,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

他们从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走过,踩着有乱七八糟脚印的雪,留下两行属于人类的脚印,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

冷风一阵接一阵。

宁秋砚越走越冷,差点缩成一团。

陆千阙只穿了正装,背影挺直,却似乎没有因为极寒天气而感到半点不适。

他优雅的步伐悄无声息,如黑夜里穿行的幽灵。

关珩也给宁秋砚这样的感觉。

常常都穿着单薄的衣服,能赤脚行走在雪地里,房子里不需要起作用的暖炉。

他们趁夜而来,趁夜而去。

皆因同类。

在经过灌木丛时,陆千阙与一只橘猫狭路相逢。

陆千阙只停了停,低着头看向这只橘猫,它就吓得炸了毛,喉咙里发出恐惧而凄厉的怪叫,不停地后退。

这只流浪猫被居民区的人们散养着,平时非常亲人,宁秋砚还是第一次看见它这样如临大敌。

连猫都能分辨出异类,而他却不能。

陆千阙发出一声低沉的轻吼,那只猫就立刻钻进灌木丛里不见了。

宁秋砚想过要趁陆千阙和猫对峙的时候逃走。

“小东西。”陆千阙这样无所谓地说了句,然后什么也没察觉般,侧过身对宁秋砚道,“这边。”

陆千阙的车停在相对僻静的道路上。

那是一辆漆面锃亮的黑色轿车,昂贵得路人频频侧目。

司机下来给他们开了车门,叫陆千阙“少爷”,有一种微妙的年代感。

陆千阙彬彬有礼地请宁秋砚先上,像中世纪的绅士。

他们上了车,车辆便往城外疾驰而去。

*

夜晚的雾桐很热闹,霓虹灯投射出不同色彩的光斑,反射在路面的水洼里、商店的橱窗里。

路上有些拥堵,下班后忙着回家的车辆走走停停。

灯火阑珊,夜景在车窗外倒退着,陆千阙坐在后座左侧,转头问道:“小狗狗,你在看什么?”

宁秋砚赶紧撇开脸。

他在看陆千阙到底有没有呼吸。

说实在话,因为车辆行驶中的原因,他看不太出来。

传说中的他们应该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生物,之所以永生,是因为本来就已经死去。

宁秋砚试图通过这一点来确认,但收效甚微。

从上车起,他就在偷偷地观察陆千阙,也偷偷地观察驾驶室的司机。他只确认了陆千阙可以用一个姿势坐很久,可以很久都不眨眼睛,可以无论何时都能保持体面的姿态,不慌不忙,淡定从容。

这点关珩和陆千阙不一样。

关珩要懒散得多。

“你在担心什么?”陆千阙没有戳破他的观察,换了种问法,“说给我听听?”

宁秋砚想了一会,问道:“我会死吗。”

现在他还没死,总是有某个原因的。

如果有一天那个原因没了,他就会死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陆千阙挑眉意外于他的诚实,“不,你不会死的。”

宁秋砚不解。

“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珍贵。”陆千阙这样说道,“先生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这样一个你,他不会让你死的。”

听到这个形容,宁秋砚不自觉蜷缩起手指,问道:“找了很久?”

陆千阙:“很多年。”

宁秋砚听出深意,顺着问题问:“很多年是多少年?”

“这么说吧……”陆千阙思索一阵,想了个形容,“先生有这样的想法,应该差不多是在我出生前的事了。”

他说到这里神色一动,用失望的语气道:“等等,你还不知道我的生日。”

宁秋砚迷惑。

陆千阙:“提醒一下,我的生日就是我的社交账户名哦。”

他这么说,宁秋砚倏地记起陆千阙的邮箱用户名。

但手机不在身边,那个用户又是以字母和数字组成的,他根本没有去记过,也从没联想过那会是谁的生日。

“算了,不指望你想起来了。”陆千阙说,“下次看到,要记得在我生日时准备礼物。”

宁秋砚无法回答他,他对自己现在的处境都还一无所知。

陆千阙只是随口说说,也没有真的勉强他答应。

很久以后宁秋砚问了另一个问题:“关先生为什么要找我?是因为血型吗?我是RH阴性血,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一样。”

陆千阙像以前一样对他眨眨眼睛:“这个问题你就得自己去问先生了,我不确定能不能告诉你。”

车内重新变得安静。

宁秋砚在后座上曲起双腿,抱着膝盖看向窗外。

城市远去,他们的车子经过繁华的大桥,经过如巨物般蛰伏的山丘的黑影,载着他通往未知。

大约一两个小时后,宁秋砚被陆千阙叫醒。

因为身心俱疲的缘故,他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也睡了过去。

睁开眼睛后他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是陆千阙给他披上的,大概是怕他被冻死了。

下车后的空气里传来咸湿的海腥味,四周黑漆漆的景物看上去也有些熟悉。

宁秋砚被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一些,分辨出这里是渡岛码头。

陆千阙是真的怕他感冒,像对待小动物一样替他把身上的毯子紧了紧:“你先去岛上,过几天见。”

海边的冷风把宁秋砚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问:“你呢。”

陆千阙揉揉他头发:“傻瓜,我们从来不坐船的。”

为什么不坐船?

宁秋砚记得陆千阙上次好像说过去渡岛是坐的直升机。

船和飞机对他们来说有什么不一样?

宁秋砚的不解之谜名单上又多了一条,愈发疑惑了。

“快走吧。”陆千阙推了他一把,“去了以后乖一点。先生很好哄,你也能少吃点苦,知道吗?”

走到码头,宁秋砚上了熟悉的白船,在甲板上等他的人依旧是平叔。

平叔客客气气地和陆千阙打了招呼,也和别的人一样称呼陆千阙为“陆少爷”。

陆千阙对他也很客气:“这么晚了,辛苦你了。”

平叔道:“应该的。”

夜晚的海上只有他们这一艘船。

天空挂着一弯月亮,将波浪起伏照得隐约可见。

宁秋砚坐在船舱里出神。

也许是因为陆千阙的态度,这一次平叔端来两杯热水,一杯递给宁秋砚,一杯给自己。

宁秋砚只是坐着,没有喝。

平叔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水:“别看了,我和你一样是人类,更不会害你。”

宁秋砚微怔,果然,平叔也知道渡岛的秘密。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捧着,并不说话。

上船这么久了他还是浑身冰凉,披着毯子也无济于事,暖和的水温只让他得到了很少的一些许慰藉。

“你第一次上岛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知情。”平叔说,“看不出来你年纪小,主意倒是挺大。”

陆千阙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说他单纯。

宁秋砚懊恼又有点气闷地想,可能所有人都觉得他不是胆大就是傻吧。

平叔又自言自语般说了句:“你挺不一样的,这么多年了,先生还是第一次让我夜里上岛。”

说完,他就端着杯子走了出去。

第一次夜里上岛。

宁秋砚也是第一次这么晚了被送上渡岛,第一次在夜里的海面航行。小时候的翻船事故造成心理阴影,再结合这次的夜里航行应该是很可怕的,但宁秋砚已经忘记了这一点,因为这些都远没有他今天的经历可怕。

他一会儿胡乱地想岛上其他人知不知道渡岛的秘密,还是像他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替渡岛工作。一会儿又在想那个“怪物”会不会找Ray和那些人复仇,陆千阙到底会怎么处理。

隔着蓝黑色的茫茫大海,宁秋砚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感到茫然无措。

思绪就像越来越沉的海水,让他觉得喘不过气。

白船最终停靠在渡岛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午夜。

踏上渡岛土地的这一刻,宁秋砚才想起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渡岛了。

如果这一次他死掉,可能真的要等到坟头长草苏见洲才会发现。

他悲观地想,渡岛可能会是他的结局。

*

深夜,康伯在睡梦中被叫醒。

他接到宁秋砚时还穿着厚厚的睡衣,比印象中西装革履的他看上去苍老许多,是一个真正的年逾古稀的老人。

“孩子,又见面了。”康伯道,“这次晕船了吗?”

宁秋砚摇摇头。

看他这么沉默,康伯抓着宁秋砚的手,老人家的掌心温热,慈祥地对他说:“先生告诉我你要来,我猜你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很辛苦的一天吧?”

宁秋砚被问得竟然眼睛有点发热。

康伯对他的关心不是假的,这使得他对这里的恐惧更加减退了些,渡岛还是渡岛,似乎不会因为他今天的发现而产生改变。

宁秋砚又上了车。

来一趟渡岛,从车到船,从船倒车,他总是要换乘很多趟。

可是越是靠近大宅,他就越在想关珩的惩罚。

不可否认他对所谓的惩罚完全没有概念,所以当康伯把他送到养殖场时,他有些吃惊。

四周漆黑,除了月光照亮的尖树梢,就是斑斑点点的雪痕。

他们下了车,走过木头做的栅栏。

家畜家禽都进了窝,场地里空****的。

关子明站在路灯下,冷着个脸,对康伯点了点头:“康爷爷。”

宁秋砚还没搞清楚状况,康伯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宁,去吧。”

宁秋砚这时以为,他因为做错了事被关珩发配来养殖场工作了,这使得他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哪里不对。

关子明看起来也是被叫醒的,睡眼惺忪,连带着他那份面无表情的冷漠都打了个折扣。

关子明一向很酷不爱说话,宁秋砚思绪纷乱心情复杂。

两个少年人就这样沉默着走进了养殖场。

宁秋砚想找点话说:“这么晚了,你都已经睡了吗?”

关子明:“嗯。”

没问宁秋砚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也没告诉宁秋砚他需要做什么。

宁秋砚知道关子明脾气不好,踌躇着问:“我今晚睡哪里?”

他会不会运气比较好,养殖场也像那边的大宅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房间。

关子明看了他一眼,凉飕飕地说:“你先跟我来。”

宁秋砚跟着关子明进了羊圈。

一开灯,那些原本安静沉睡的羊就咩咩地叫了起来。

羊圈里的味道可不怎么好闻,宁秋砚没有很嫌弃,在寻找这附近哪里有人能睡的床。

关子明二话不说钻进羊堆,羊群四散乱跑,横冲直撞,场面混乱真实,充满烟火气。

宁秋砚看着这场面,在这一刻产生了认知上的偏差,忍不住对整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他所在的,真的是一个异类与人类共存的世界?

这一切是他的幻想,还是他的真实?

宁秋砚麻木地裹着个毯子放空,关子明无暇顾及,只以为他是怕踩到羊粪,也讨厌羊圈的腥臊。

关子明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但现在已经很老练了。

他弯着腰,用双手在羊堆里乱刨,没费多大功夫就逮出来一只小羊羔,小羊羔浑身雪白,关子明抱着它四条腿的样子让宁秋砚想起牧羊人的电影镜头。

他们出了羊圈,宁秋砚不知道关子明抱着羊干什么,路上还在庆幸看来他今晚不用睡在羊圈里。

然后,他们走进了屠宰场。

这里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了,墙上没挂着牛尸,地上也没什么血迹。

关子明把小羊羔放在地上,它咩咩地叫着,看上去非常无助。

关子明转过身,找来一把长长的尖刀,塞进宁秋砚手里,然后又从角落里找到一只干净的桶放在他面前:“杀了它。”

宁秋砚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立刻撒了手:“为什么?!”

“如果怕它挣扎的话,就把它先绑在案板上。”关子明不带感情色彩地把刀捡起来,重新塞回他手里,“直接用刀刺穿它的喉咙,手起刀落,速度要快。杀完再出来。”

绑在案板上,刺破喉咙。

那不是和他今天才见过的恐怖画面一模一样了?

宁秋砚手心冒出冷汗,刀子反射出雪亮的光。

见他傻了一样,关子明不以为然道:“你这么大一个人,杀个羊都不敢?”

宁秋砚已经完全地懵掉了。

关子明走到门口,带上门之前叮嘱他:“直接把血放进桶里,先生喜欢热的,也喜欢干净,你别弄太久,也别弄脏了。”

说完,那扇门就被关上了,宁秋砚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关珩喜欢热的,干净的……血液。

宁秋砚怔忡,脑子出现空白。

关珩到底是什么,冰山仅仅露出一角,他就快要被真相所淹没。

很快,他混乱地想起了关珩教他拼拼图的样子、听他弹吉他的样子、和在去灯塔接他回程的车上,夸他做得好的样子。

他收到关珩的新年礼物,也收到过关珩的字条。

短短三个月,三次见面,他们之间可以说的事比想象中要多。

可是,他也没能忘了自己来到渡岛的原因,与颈侧那个让他辗转难眠的咬痕。

他把头埋在膝盖上,关珩端着玻璃杯,轻轻抿着杯中鲜红色**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最终浮现。

此时,他终于直面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关珩真真切切地,非我族类。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宁秋砚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

亲手杀了羊,放干净血,他才能出去。

关珩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

他是个成年人,要杀死一头小羊羔应该不难。可是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狠心这么做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些人用刀子划开“怪物”脸皮的一幕,和关子明教他把羊绑在案板上何其相似。

这让他有些反胃。

小羊羔正在吃地上的干草。

和刽子手共处一室这么久,它已经忘了惧怕,对即将发生的危险一无所知,咀嚼时腮帮子有规律地动着,和宁秋砚印象中一样可爱。

吃完干草,它的眼睛眨了眨,准备跪在角落入睡。

夜深人静。

整座渡岛都安静如斯。

宁秋砚解不开这道题,也下不了手。

他连鱼都没杀过,怎么能杀羊?

“把刀捡起来。”

一整天没有吃过饭,宁秋砚的胃在绞痛,脑子也一阵一阵的晕眩,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感觉以为是出现了幻听。

但很快,就有人从背后扶了他。

“你耽误了不少时间。”那人抓住他的右手,在他耳旁用熟悉的嗓音冷冷地说,“弱肉强食,不过是自然界的法则而已。”

凌晨,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

有林间的风穿过木板的缝隙吹了进来。

关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像这一阵悄然而至的风。

或许他一直都在这里,隐没在黑暗中,看着眼前这份挣扎与懦弱。

宁秋砚能感觉到刀柄就在自己手里,而自己的手被关珩牢牢把握住,尽管他有些发抖,关珩仍没有将这惩罚结束的意思。

“在我们眼中,人类与眼前这头羊并没有区别。”关珩道,“要杀死你们,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他缓慢而清晰地在宁秋砚身后说:“当你们被猎食者咬住脖颈动脉并注入毒液,两秒之内就会失去意识,如果猎食者不停止吸血,那么两分钟内你们就能因失血过多而死。”

关珩的手心很凉。

宁秋砚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但脖颈处依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脏狂跳,无法自控地急促呼吸。

如果关珩咬下来,是不是也会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屠宰场的吊灯很明亮。

但此时宁秋砚觉得眼前是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气氛诡谲。

关珩的声音持续传入他的耳朵里:“面对那些感染者,事实则更加残酷。”

“被毒液感染后他们会开始转化,但因为无法完成全部的转化过程,他们会陷入极度的疯狂。没有理智,失去所有的情感,不局限于吸血,更不忌讳吃肉。”

“通常,哪怕是面对至亲的人,他们也会直接咬断你们的喉咙,啖而食之,比你杀死一只羊还要容易得多。”

眼泪滑落了下来。

宁秋砚觉得非常丢脸,但关珩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些高贵的、温和的、优雅的关珩都不是真正的关珩。

就像关珩自己口中形容的一样,他就是个嗜血的恶魔,只不过披了人类的皮囊,伪装成和他们一样的存在,要慢慢地杀死被他捕获的猎物。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旖旎的链接,有的只是猎食者的豢养。

宁秋砚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认清楚状况。

“今天如果不是你离开得够早,那就是你的下场。”

语气里的冰冷消失了。

关珩这样说的时候,如同在告诉宁秋砚,他放错了一块拼图。

“一人死亡,一人重伤。”关珩说,“今晚它逃往城市,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牺牲。”

宁秋砚睁开眼睛。

风透过木板的缝隙穿墙而入,吹得吊灯不住摇晃,他僵硬地看着地上晃动的影子。

影子一高一矮,吊灯把它们投射得轮廓明确,关珩就在他的身前,他如同在对方的怀抱里,手握一把残忍的尖刀。

“害怕了?”关珩问。

“……”宁秋砚看不见关珩的脸,但身上的颤抖相比之前已经减少了许多,“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你不接电话的时候,”关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他说,“我已经做好了给你收尸的准备,陆千阙带了医生过去,我叫他们尽量考虑,怎么给你的脖子缝针会没那么难看。”

黑色幽默一点也不好笑。

宁秋砚又打了个冷颤,对自己今天没有听关珩的话回家而感到后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显得他冲动又愚蠢。

可是,但他知道有可能搞清楚关珩身上的秘密,那时候这一点对他来说**力实在太大了。

关珩在用他的方式提醒他哪有多危险。

宁秋砚低声道:“对不起。”

关珩没有说话,也许是对他的道歉不满意。

他们安静地站在房子里。

如这安静的夜。

忽然,小羊羔打破沉默,叫了一声:“咩——”

几秒后关珩问:“从哪里下手会没有痛苦,我可以教你。”

随后他又平淡地讲出事实,“可是我不需要刀子。”

宁秋砚怔了怔,又开始有些发抖了。

“不想就自己动手。”关珩的话里没有商量余地,“两分钟,我在外面等你。”

身后骤然空落落,手也被放开了。关珩刹那间离开了他的身后,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屠宰场里就剩宁秋砚一个人。

“咩——”小羊羔开始紧张地叫了起来。

*

神智稍微清醒时,宁秋砚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扔掉刀子坐在地上,满手都是鲜血。

动手没有想象中难。

宁秋砚不知道自己的体温像冰块一样,身体也抖如糠筛,这些都是严重低血糖的表现,只觉得整个人都很是虚弱疲惫,慢慢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浓烈的血腥味闯入鼻腔,有点想吐。

模糊的视线里,有人推开屠宰场的门进来了。

身体一轻,宁秋砚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宁秋砚勉力去看,终于看到了关珩的脸,还有那双幽黑眸子里逐渐萦绕的一圈深红色。

他们对视了几秒,宁秋砚率先撇开了视线。

路过地上那一小团白色的羊尸时,他把脸埋进了关珩的胸口,胳膊也放在关珩胸前,抓住关珩的衣服。

关珩冰凉的长发靠在他的脸颊,如外面清晨的风。

天并没有亮,一切都还是雾蒙蒙的。

树梢、地面都有沉重潮湿的雾气。

车前站着人,宁秋砚没力气去看是谁。

这一次关珩没有夸他做得好,只说:“如果下次再遇到那种情况,或者遇到除我们以外的任何人,不要停留,用你最快的速度逃跑。”

宁秋砚开口:“我想喝水。”

随后,他听见关珩稍显冷淡的嗓音吩咐道:“糖水。”

宁秋砚感觉自己可能短暂地昏迷了几秒。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入目就已经是车内的天窗,还有不断往后倒退的树梢的黑影。

口中很甜。

宁秋砚低头一看,关珩的手放在他的腹部,松松地护着他的衣服。

那双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指尖莹润,干净得不沾染一丝尘埃。

而自己的手里抓着个带吸管的瓶子,吸管可能是关珩喂给他的。他正不自觉吸吮着甜甜的**,是事先准备好的糖水,这让他因低血糖而晕眩的症状好了些。

在看到自己指缝间干涸的血液时,宁秋砚重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