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数落在写字楼顶层站着的先生眼里,他漠然地看着这群哄闹的人。

属下在他身后提心吊胆地问:“要不要属下带人去解决掉这两个人。”

“不用。”

先生一摆手,目光深邃地注视闻恪和郁识,从他这个位置居高临下俯视,这两个人实在太渺小,渺小地像一捧微尘,两只蝼蚁,他一脚就能将其踩死。

可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两个人,闯入写字楼救走了陆晟家那个孩子,救人没什么了不起,写字楼的防护本来也不是十分安全。

他想不通的,是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陆晟都要杀他们了,他们还要冒险去救陆晟的孩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就像那个人所说,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吗。

可在他看来,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十足十的愚蠢,只有傻子才会这样做,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楼下,陆晟带着妻子极速赶来,闻恪早已在人来前松开了郁识。

郁识心神巨震,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连怀里的孩子被苏蓉抱走了都没有发觉。

……方才闻恪吻了的那处,炽热而滚烫,已经把他的理智灼烧地一丝也无了。

郁识站在原地发起了呆。

陆晟问闻恪谭佩要怎么处理,闻恪随意一说让人把她送去医院,就不再管了。就在闻恪处理完现场,让郁识先上陆晟的车后座时,他弯腰准备上车的动作蓦然一顿。

闻恪抬头向斜上方看去——

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只看到一片被迅速拉上的霜银色窗帘,闻恪蹙了蹙眉,他方才总觉得有人在窥伺,难道是他的错觉吗?

闻恪收回目光,看向坐在车里侧的郁识,收回心神**漾着坐下去了。

陆晟在前头对闻恪和郁识千恩万谢,苏蓉则坐在副驾驶上,轻柔地抱着怀里惊吓过度睡着的儿子,闻恪发挥他的专长如鱼得水般应付这种社交场面。

郁识此时已经回过味来了,他并不傻,哪怕不擅长人情世故,可闻恪的种种表现已经十分明显了,他只是不明白,闻恪怎么会对他——

郁识一时心情十分复杂,他该怎么面对闻恪,郁识直想捂脸,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在和闻恪应付完一轮社交场后,最开始的喜悦振奋散去,陆晟已经没有先前那股打了鸡血的劲头,他心里逐渐滋生出无数的纠结和疲惫。

长官救出他儿子,按照承诺,他会将自己知道的信息悉数奉告。

陆晟老毛病又犯,瞻前顾后思虑甚多,什么都想兼顾,可到头来两边不是人,想要的东西什么都抓不住。

现在长官帮了他,他心中那杆衡量的天枰终于渐次倾斜向郁识方。

一车五人,除了睡熟的孩子,四个大人各腹心事。

车开到家,苏蓉抱着孩子下车,对郁识和闻恪一点头招呼,旋即扭头和陆晟说:“陆哥,我先抱孩子回房。”

陆晟随意点点头,视线落在郁识身上,“长官,我们进书房说吧。”陆晟一抬手,做出恭敬邀请的姿势。

郁识刚准备一点头,不料抬眼就见陆晟额心处多了一个红点,郁识话音顿时一厉:“陆督察,你快……”

砰!噗呲——

两道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滚烫的鲜血从陆晟额心迸射出来,呲了郁识一整个侧脸。

郁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刚抱着孩子走到台阶处的苏蓉听到声音猝然转过身,她瞳孔中无比清晰地印刻出陆晟缓缓仰倒下去的身影。

“陆哥!”苏蓉痛呼一声,踉跄着飞扑过来。

闻恪在枪声响起时就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然而根本追不上,那个狙击手一闪身人就不见了踪影。而且,他的枪法如此精悍,倘若他方才对准的是郁识,或者是他自己后脑勺,他们两个也不见得能够避开,没准也要当场毙命。

闻恪心里陡地升起一股后怕。

苏蓉奔到陆晟身前,差点连站都站不稳,郁识忙将她怀里被迷迷瞪瞪吵醒的孩子接过来,苏蓉当即就跪倒在地,抱着陆晟温热的尸体失声痛哭。

对于这一惊变闻恪也十分唏嘘。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陆晟这个人,他实在太懦弱,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气来捍卫自己的家庭,却落得这样一个悲惨下场。

只能说,陆晟从一开始就选择错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了正义的一方,丝毫不曾有过动摇,或许他现在仍然平庸普通,但绝不会伤及性命。

郁识抿唇看着这一幕,他的想法和闻恪一样。

陆晟的结果是他自己造成的,只是可怜了这个才四岁的幼儿和深爱着他的妻子,郁识拍拍睡眼朦胧的孩子,将人按进怀里,单纯疲累的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很快又困顿地睡着了。

闻恪走到郁识身边,抬手擦干净他染血的脸颊。

郁识转过身,不再看陆晟和苏蓉,他低下头,额抵着闻恪的肩膀,其实看到这种场面,或多或少的会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闻恪在郁识身后抬手,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郁识的后背。

郁识只低沉了一会儿,他很快抬起头,重新恢复成那个干练沉静的长官,闻恪垂眸望他,方才陆晟死去都没有拨动的心弦此刻却因为郁识的坚强而生出一股由衷的心疼。

有那么一瞬间,闻恪真想不管不顾地将郁识一把按进怀里,好好的哄着他,慰着他,将他心里的创伤和难受一点点抚平,让他所有的情绪都为自己而生,从此以后只有快乐,没有悲伤。

不过也只能想想。

只要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郁识就一直是那个需要扛起一片天的长官,而他却是那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许久,闻恪才动了动嘴唇,可他却只能说:“你先把孩子抱回房吧,这里我来处理。”

郁识点头同意了闻恪的提议,他走的很快,生怕慢了一步就泄露出此刻自己无所遁形的脆弱,可他又放慢了脚步,就算泄露了又如何。他明知道,不管经过多少年,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的脆弱永远都可以在闻恪面前披露。

那人也会一直无条件包容他。

郁识在这一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什么。

·

陆晟的后事是郁识和闻恪一起帮忙操办的。

出乎郁识的意料,苏蓉和陆晟不同,她十分坚强,就连陆呦呦这个小孩儿都顽强地扛过来了,至于这对可怜的母子在寂寥无人的深夜里放声痛哭那就无从知晓了。

苏蓉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牵着同样穿一身黑的陆呦呦送走最后一个前来吊唁的亲朋。

完事后走到郁识身边,歉疚地对他道:“郁长官,多谢您和闻先生帮忙,您帮我救回了呦呦,而陆哥答应您的事情却没能做到,我……”

郁识道:“没关系,阴诺森的事情我会继续调查,你们已经帮上忙了,陆夫人,请节哀。”

如果陆晟还在,或许他能提供一些关键的信息,但人都不在了,郁识也不会就一个逝者的事情抓着不放,这没必要。

郁识和苏蓉点头示意,转身准备离去。

然而这时陆呦呦却跑了过来,紧紧抓住郁识的衣摆,仰起头露出通红而又水汪汪的大眼睛,喊了一声“哥哥”。

苏蓉鼻尖骤然一酸,眼泪差点失控地滚了下来。

她微一抬头,抬手抹了一把眼尾,硬生生将泪意逼回,“郁长官,闻先生,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但是……”苏蓉哽咽一声,“我们毕竟是夫妻,陆哥的状态我都知道,或许有什么能够帮到你们,陆哥他……”

“妈妈,你别哭了。”陆呦呦跑回苏蓉身边,努力地踮起脚,笨拙地想要伸手擦掉妈妈的眼泪。

“好。”苏蓉捂紧脸,强颜欢笑。

闻恪递过来一张纸巾,苏蓉几乎崩溃地接过去擦干眼泪,掩住自己的失态,“走吧,郁长官。”

闻恪开车送她们回去,回到家,苏蓉打发了孩子自己去玩,领着两人去了书房。

“陆哥生前具体在做什么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因为相信他,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从不过问,这才一时疏忽,让他走错了路。”苏蓉走到沙发上坐下,那眼里分明带着笑意,却比哭还要令人心酸。

“事情还要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新历23年,也是阴诺森光磁污染爆发最严重的那一年。

未知的污染源几乎让整座城市沦陷,负责管辖那片区域的闻长官因为管辖不当,造成城市近万人死亡,被惨遭撤职,沦为全球网上人人痛骂的泄愤对象。

而在这起事故爆发后,惊动了各方高层人员,诸多救援人群火速赶来灾难城市。

身为督察官助理的陆晟也随大流被迫涌向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

那时,一个普普通通、能力水平各方面都很平凡的陆晟大概也没想到这里会是他的人生转折点。

每个普通人或许都怀有过一展宏图大业,充当盖世英雄的梦想,只不过苦于自身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所以被迫将其搁置。

可这些普通人不知道,那些有能力的,诸如闻恪这类少年英才,就更不敢心怀如此庞大而又崇高的理想了。正因为他们有这个实力,才明白真正要做到有多难,不仅需要天时地利,更需要的是全民同心一起行动。

而闻恪,正是因为人心向背才落得如此下场。

陆晟当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他的境界,也不到需要明白的地步。

可坏就坏在,每个学鸡都有个学霸梦,陆晟就读的学校一般,他在学校成绩也只属一般偏上的那种,无功亦无过。按照轨迹,他应该普普通通毕业,再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将来成家立业,安稳到死。

但天不遂人愿。

陆晟母校有一个前往光阑学院交流学习的机会,而能够去的学生也都是各个学院的尖子生,陆晟是完全没有资格的,不过他运气好,他的学霸室友正好生了场急病,又不想浪费了这个名额,就让陆晟代去,去见识了本不该自己这个层次见识的东西,有些事情就注定潜移默化的发生了改变。

命运的齿轮一旦卡错了一个格,就再也没有机会往回转,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跑,去追寻一个自己完全跟不上的节奏,最后被一点点绞磨,脱轨。

最终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