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气一下子陷入了真正的静默。

闻恪等地很有耐心,郁识却迟迟没有动静。闻恪也就识趣地不再问,算了,反正知道就是知道了,管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闻恪复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等会儿吧。”郁识手指下意识攥紧筷子,声音透着些许沉闷和微不可查的紧张。

“嗯?什么?”闻恪一下没反应过来,抬眸望向郁识。

“吃完饭再说。”郁识抿了下唇,这是他心情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还需要时间,他需要组织一下语言,该怎么和闻恪说这件事。因为这事实在是太荒谬了,闻恪会怎么想,会认为他是在驴他吗,郁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好的一顿饭,闻恪难得亲手下厨,两人各怀心思地吃着,一顿饭吃的神思不属。

吃完饭,该来的总要来。

郁识淡着目光不看闻恪,放下碗筷,他深呼吸了一下,说:“去阳台说吧。”

阳台无缝连接了外面广袤的夜景,也就不会让人感觉空间如此逼仄、范围那么狭小了,郁识也能够稍微舒缓一下紧绷感。

“好。”闻恪不忘带上桌上那瓶没喝完的酒,贴心地拿上两个杯子跟郁识去了阳台。

孤零零的酒瓶立在桌上,两人谁都没有坐下。

郁识双臂搭在护栏上,闻恪则是散漫地斜靠在上面,曲着一只腿,手里晃**着酒杯。

他在等郁识先开口。

晚风徐徐吹来,夜晚的城市时不时送来一阵清凉,然而郁识却感受不到,他手心都有点儿汗津津。

闻恪将杯中酒都喝完了,郁识还没开口的意思,不过闻恪也不着急,他仰头笑了一下,今晚还有一整晚的时间呢。

他一点都不着急。

郁识抓了抓柔软的黑发,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来。

他一语不发地拉过闻恪的手腕,视线紧紧凝在那里,闻恪上次划的伤口又添一道新疤,直直刺进郁识漆黑的瞳仁里。

“嗯?”闻恪挑了挑眉。

“这个,认出来的。”

“啊?”闻恪这回是彻底懵住了,这算什么回答?要说郁识是怀疑他的身份,再通过那支抗生素认出的他,他信,现在这个——

“唔。”郁识抬起脸看着一望无垠的天空,思绪飘飞到很久远时,他微笑着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个朋友告诉我,这个伤疤是天选笑脸,一般小孩都没有的幸运象征。话说,我可从没见过这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你说是吧,闻恪?”

郁识转过头,这会儿反倒是一鼓作气了,闻恪都要走了,他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是你!”

闻恪那双本来微微眯着的凤眼陡地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指着郁识,“你是——”

郁识那双本就黑亮的杏眼笑得一弯,这微妙的弧度,和闻恪记忆里那双黑亮地惊人的眸子顿时紧紧贴和在一起。只是眼前的这双眼睛,多了几分时光的印痕,其他倒没有多大变化。

闻恪第一眼看到郁识,注视的就是他的眼睛,这仿佛是种与生俱来的默契,原来他们早就相识。

风扬起闻恪的发丝,一并吹动他漂浮不定的思绪。

时光在这一刻回溯,闻恪再次望向郁识的眼。一些久违的,被尘封起来潜藏于心底的珍碎记忆终于重新窥见天日。

他记得很清楚。

闻恪是个孤儿,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亲生父母就不在了,收养他的养父母在光磁污染最混乱的那段时间和他失散。

说是失散,其实也并不尽然。

闻恪从知事起就知道他的存在是个负担,他不是养父母的亲生孩子,他知道养父母已经没有精力再扶养他了,他跑去自己平时最喜欢玩的小公园,离家出走了。

就这样,他计划成功了,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养父母。

闻恪从小就是这样在外面野大的,虽说饥一顿饱一顿,风吹雨淋的,但很顽强地活了下来。

十几年前,或者说更早,从他开始存在时这就是一个动**不安的时代,科技的过度发展,带来了从未出现过的挑战和更迭,无数人相继离开这个世界,闻恪是那个幸运时代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郁识同样是,因为他在那一天,遇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只可惜,后来两人——

闻恪思绪越回现实,一时间十分感慨。他转过身,学着郁识的样子将双手搭在扶栏上。

“原来,是你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闻恪笑着说,抬起头看着霓虹闪烁的夜空,试图遮掩住眼中涌起的那一抹酸涩情绪。

“我一直记得。”郁识颇为怀念地道。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看向对方,聊天却意外的和谐。

不过片刻,郁识低下头:“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其实我……”

郁识说到这里一时卡了壳,“其实我”什么呢,失约的人是他,哪怕这是有原因的,可他还是辜负了闻恪的信任,一直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

“你不用抱歉,我明白的。”闻恪笑起来。

那段时间人流来往频繁,无数人争相离开,又有更多不知情的逃难者不幸跑到了这片危险区域,今天的朋友说不定眨眼就不见了,他本来就没什么期待。

只是,心里仍然会有些说不上来,却又无法控制的失望难过而已。

郁识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回什么,他突然想起来问:“……那天,你等了我很久吗?”

闻言,闻恪不禁想起数年前一个脏小孩儿坐在一栋早已经空了的烂尾楼墙角后面,等一个说会来见他的好朋友。

他就那样等啊等,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嘴巴也干地起皮,他忍住不喝外面的脏水,虽然不会被污染,但喝了脏水会肚子痛,他还是怕痛的。

小孩儿蜷在角落里孤凋凋的,数不清过了多少个小时,多少分钟,只记得太阳还没升起他就在那里了,一直到月亮都沉下幕,新一轮的晨光渐次升出地平线。

最后,他等不下去了,他实在太饿了,又冷又困,他要去找吃的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没有很久啊,上午没等到你,饿了我就走了。”闻恪侧过头,面朝郁识笑。

郁识心里松了口气,再次郑重道歉:“对不起,那天我本来出去找你了,结果在半路被我爸妈强行带走。”

“没事,多大点事,真是,我早就不记得啦。”闻恪朝郁识狡黠地一眨眼。

郁识微怔,旋即也弯了弯眼角。

下一秒,耳垂倏然被闻恪用手轻轻搔了一下,郁识脸上的幻面随之剥离,“这样多好,在家还用这玩意做什么,不嫌不自在啊。”

“忘了取,”郁识的通讯器戴在耳垂处,猝不及防被人切掉,露出自己的本来模样,郁识脸颊一下子竟有些发烫,小声反驳,“你以前不也天天戴嘛。”

“嗯哼,知道不少嘛。”闻恪挑了下眉,忽然凑近过来,目光警觉地一眯,“郁小识,老实交代,你到底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嗯?”

郁识微微错开闻恪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唔。就你刚当上长官在全球网上发言那次,袖子敞着,我看到了。”

“哦,原来这么早啊。”闻恪语调悠长,他凑郁识更近,循循善诱道:“那你来这儿,不会是……”

“不是!”郁识脸一热,立刻反驳。虽然他来这里确实有闻恪的原因,可是……郁识一下子也有点懊恼,他反应这么大做什么,真想把刚才那句话给吞回去。

“不全是。我当时大学提前毕业了,暂时还没想好做什么工作,看到你在这里,又听说GCB待遇不错,这才决定试一试。”

“嗯。”闻恪淡定点头,他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起伏的心绪。

“好可惜,那时候我只能待在基地分部的实习队里。”郁识后半截话没说完。

闻恪却清楚他想说什么。

其实没见到面更好,那阵子他声名狼藉狼狈离开基地,好好的风光日子被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那种状态不如不见。他不想拖累郁识,更不想,让郁识见到那样丢脸的自己。

“为什么想见我?”闻恪正色起来,他心里隐隐期待着一个不敢肖想的答案。

“……嗯,也没什么,就是,想要见到你啊,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很特别的一个人,我应该要去见你的,你又是我的前辈,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需要向你学习……”

“等等等——”闻恪还沉浸在前半句话里,赶紧打断郁识后面那副对上司汇报工作一样繁冗的陈述,“你说,我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特别的一个人?”

郁识迷茫地看着闻恪,点了下头。

虽然这个动作看起来可能有点傻,但他就是这么想的。

闻恪一下笑开了,迈步走到桌边,又倒了一杯酒,还给郁识也斟了一杯,“来,既然这样,咱们今晚,不醉不休!”

“好。”郁识接过酒杯,指尖碰到闻恪手指,他心尖一颤快速收了回来。

珍惜眼下的时刻,他知道闻恪明天就要走了。

两人一边碰杯一边聊天,都不再提那些让人不快的事,看着郁识安静、恬淡的侧颜,闻恪这几年头一次这么轻松自在。

他其实很想再问一问,难道郁识不知道四年前的事情吗,他就不怀疑他吗?可话到嘴边,偏偏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瓶酒终于彻底空了,闻恪看时间不早了,郁识明天还有工作,不能再喝了,他收起酒杯,“好了,今晚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我很高兴,明天我就该走了。要再见了,长官。”

“嗯。”郁识声音闷闷,迟滞,他不想回答最后一句话。

“哎,郁小识,我会再来找你的,到时候,你可别再失约啊。”闻恪支起胳膊肘,撑着下巴,双眼含笑地看着郁识。

闻言,郁识那双浸着醉意的眼睛蓦然一亮,“不会的!”

“快回去休息吧,真的不早了。要是你明天上班迟到,会被扣工资吗?”

“不会,我上班迟到没人知道。”郁识得意地扬起小脸。

闻恪没忍住噗嗤一笑。

两人一起上楼梯,往各自房间走,到了分岔路口的时候,闻恪倏地止步,对着郁识因为喝酒而反应不那么灵敏的背影喊:“喂!郁小识,你相信我吗?”

郁识梦游似的转身,迟缓地歪了一下头,透亮的眼珠子认真盯着闻恪,确认闻恪刚才是在和他说话。

他毫不犹豫地露齿一笑:“我一直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