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人皆说，银杏树寿命极长。
景瑟昔日在庄子上种下银杏树，也是带着这样的期盼。
风从林间吹过，系在树上的佛铃响声长绵。
一片银杏叶落在了她身前男子的身上，像是在昭告眼前的贵人也似它这般命数。
“长庚。”景瑟淡淡地唤了一声。
本来紧闭着双眼的男子睫毛微微颤抖后，才缓缓地睁开。
他的眼眸不像中原人那般漆黑，更似冬日里的霜落在上面，有着一层灰色的薄烟。
“桐儿。”他微弱的回应。
男子的眼睛早已失明，耳力也不太好，却依旧将她认了出来。
她抬起手替他抚走身上的枯叶后，才将手搭在他坐着的躺椅扶手上，怕惊扰他似的轻声应了一句，“是我。”
“你怎么来了？”他喃喃地说，之后又苦笑出声，“是小六派人去告知你的？”
景瑟语气缓慢，“你怕我担心你病了？有陆逊大夫在呢，会好起来的。”
风愈发大了，吹的佛铃叮当作响，枯叶从树上掉落，让人感觉到寒冷。
景瑟怕他受凉，身子依在了男子的身边，像是要替他挡掉所有冰凉的一切。
她比谁都清楚，他这次是真的好不起来了。
吃了大半年的药，他却愈发贪睡，神色疲惫。
她本以为昔日的记忆于她而言已经很残忍了。可如今面对眼前的人时，她才明白无能为力是多么的无助。
“桐儿。”男子握住了她颤抖的双手，“你要记得，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
明知道他看不见她的动作，景瑟依旧重重地点头，像是在答应他某件重要的事情。
这话，他不止一次对她讲过。
在昔日满门英烈世代忠良的勋贵之家景家，因为帝王的疑心和小人的挑拨，在短短几年内如大树被人连根拔起时，她曾绝望看着祖父被人弹劾、又被人诬陷畏罪自尽，而祖母为了维护景家女子不被降为奴籍，独自跑到宫门外当着那些大臣们的面，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后，挥剑自尽恳求先帝谅解。
她那时更是因为要护着景家唯一的血脉，嫁给了不该嫁的人。
景瑟曾以为，陪伴她一辈子的唯有仇恨和梦中亲人悲惨的啼哭声。
是眼前的人把她从地狱里拉了起来，代替她受了天大的罪，最后护全了她的安稳。
因她曾被血仇蒙蔽了双眼，所以到了最后落得一身狼藉的名声。
这燕京城里的人说起她，总是带着几分鄙夷。
他们私下说景家曾经的四小姐，如今的卫国夫人景瑟，一介女流仰仗着狐媚妖术，在弑夫后又攀附上良国公裴长庚，白得了一品诰命。
新帝器重良国公，所以她便随着良国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是没人知道，她之所以会弑夫，是因为她的丈夫曾逼死了她的祖父，更是参与到了毁掉景家的计划里。至于娶她？不过是因为她有着一张和母亲相似的容颜。
她苟且偷生的活着，只是想手刃在世的仇人。
她的诰命——
她本就恨透先帝的薄凉和阴狠，丝毫不顾念旧情又多疑的性子，所以在新帝登基的时候，暗中帮了新帝一把。
她做的果决狠毒，丝毫没有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没有丈夫，没有子嗣，她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再也没有任何牵挂。
景瑟一直都很明白，她必须比所有人都要绝情，比所有人都要狠心。若她不知反抗，最后去世之后，也不过是众人嘴里的一个命苦又可怜的女人。
只是在临别之际，她又想起一个人的声音。
他说，桐儿，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她做什么，他都陪着。
她要杀人放火，他就立即给她递刀子。
她要弑杀先帝，他就带人和新帝攻入宫中。
等她清醒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太迟了。
那样名声恶劣又肮脏的她，怎么配的上如霁月清风的他？
所以在十年前他提出要娶她的时候，她拒绝的坚定。
那时的她本以为这样最好……
他会娶妻生子，过着安稳舒适的日子。百年之后，他会是史书上最厉害的将领，没有半点污渍。
但是缘分这个东西，当真邪乎。
那年紫薇花开的正好，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嘴角噙着笑说，“姑娘说梧桐乃是忠贞之木，可这世上会忠贞的，唯有人心。”
他应了那一日的誓言，对待感情忠贞不渝。
明明那样聪慧的人，在对待感情的时候却是个木脑袋。
“嗳。”过了许久，她终于说出了话，声音却带了几分哽咽，“你别乱想，你只是病了，会好的。”
说完，景瑟的眼眶红润了起来。
他像是听不见这句话似的，又絮絮叨叨的说起了他养的那些紫薇花，最后更是提起后院的小菜已经熟了，细细的说着让她带哪些回去。
她喜欢的东西，他向来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他说一句，景瑟总是会应一句，到了最后更是反握着他那双枯瘦修长的手，不忍心再放开。
“桐儿。”他说，“可惜了，我不能再陪你看明年的紫薇花开了。”
景瑟柔声地回答，“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紫薇山庄小住几年。”
他闻言只是笑了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物一样。
天色渐渐的暗了起来，候在院外的护卫不敢踏进院内半步，只是点燃了院外的八角灯。
薄弱的烛火光下，裴长庚的声音也变的低沉。
“桐儿？”
“嗯，我在。”
“桐儿。”
“我在。”
“你曾说，若有来世，必当应我一个心愿，是什么都可以吗？”
“嗯，都可以。”
“若有来世，可不可以……”
“裴长庚，若我们有来世，我会一直陪着你，生生世世都陪着你。我会等你来娶我，乖乖的听你的话，哪里都不去。裴长庚你要记得我的话，一定要记得。”
她的声音温柔至极，那份不甘和悔恨她充满了她的内心。她说认真，像是恒古的誓言。可是景瑟比谁都清楚，人哪有什么来生？
她哄他的话，他却放在了心上，且当做希冀。
只是在她掌心里的手，却在此刻没了温度和力气。
景瑟低着头坐在院子内，听着佛铃的声音坐了一夜。期间有人进来，都因为她冰冷的眼神，吓的出去了。
天亮的时候，小六哭着走了进来，“夫人，我家爷该下葬了。”
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回答小六的话。
等他走上前的时候，却看见眼前的妇人，不知在何时已经没了气息。
她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美艳的不可方物。
小六有些惊慌失措的又唤了一声，“夫人？”
他走上前哆哆嗦嗦地将手放在景瑟的鼻下，发现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是真的没了气息后才腿软着跑了出去。
等跑到院门外，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院内。
那对已经去了的两位老人互相依靠在一起，双手紧握，像是在一起多年的夫妻，似乎这尘世里已经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明明这十年内，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此刻小六明白世俗之间，再深的爱意，原来就是这般模样。
等新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是暗暗的叹息了一声。
他从良国公的嘴里猜出了一些关于他们的过往，最后允了小六的请求，把这两个人合葬在了一处。
生不同衾，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