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人进来通报的时候,温休正单手撑桌,垂眸端详着桌面上凌乱散放着的泛着翠绿光泽的竹片。

临近夏日,天地若一锅放置于炭火之上的温水,将近沸腾之时。同福顶着午后正盛的日头,屈身弯腰站在门外,提着声音向温休道:“温大人,苏公公求见。”

温休抬眸,眼中翻涌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他坐在椅子上顿默了几秒,撑着圆桌缓缓起身。温休低头拍了拍自己月色般的长袍,半晌,才温声道:“这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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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休到的时候,苏昭明正微仰着头,看着温休挂在大堂墙上的一幅水墨字画。

“温某技拙。”温休缓步走到苏昭明后面,轻笑道:“让苏公公见笑了。”

苏昭明忙转身,对温休行礼,道:“温大人谦虚了。”

“不必多礼。”温休笑着,自己不落坐,也没有赐座的意思,只是站着,笑问道:“苏公公午后光临寒舍,莫不是有何急事?”

苏昭明满脸谄媚地堆着笑,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锐黏腻,他微弓着腰,道:“前几日温大人同陛下说要辞去官职,退隐朝堂,寻隙去享人间乐事。陛下欲留贤臣辅助左右,又知留您不住。温大人是开国功臣,同陛下淌过血池,又越过肉林,陛下左思右想,念您不缺珠宝财物,又不贪权势利欲,夜夜辗转,寻了几日,亲自为您挑了位武力高强的贴身侍卫,只望当温大人四处游耍时,此人能护您周全。”

说罢,苏昭明一摆手,头和身体都微微往后侧了些,声音忽转凌厉:“还不快来见过温大人。”

温休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狼似的、冒着精锐和狠厉的眼。温休是见过大场面的。他虽身形单薄,瞅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且温和无争的读书人,但这眼神倒也唬他不住,他迎着那人灼灼的目光,万分和蔼地朝他勾了勾唇。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长腿窄腰,着一身利落的黑衣。年纪看着不大,五官稍稍残余了些许稚气,气势上倒是锋利得很——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自温休步入这堂中,便无时无刻受着他散发出的压迫气息。

做贴身侍卫的,确实该有这样旁人勿近的气场。

只是当真是派来护着自己的贴身侍卫还是派来监视自己的刽子手,他藏起来的刀要对付的是伤害自己的人还是自己,还有待温休细细去考证。

温休凝眸不知所思所想地瞧着他,那人也不往前,只在原地低了低头,做了个武人行礼的手势,无半点将要服侍于人的软怯:“在下游戾。游行的游,户犬戾。”

“游戾,”温休点头喃喃道,又朝他走近了一步,仰头问:“年方几何?”

游戾对上他的眼,像极了看准了目标将要出手的孤狼,声音沉沉:“二十有一。”

温休却不怕,不但不怕,他还抬了抬手,甚是轻佻地抚上了游戾的腰侧,感受到游戾不易察觉地身体一僵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轻声道:“年纪尚小,武力倒深厚。你瞧着颇有江湖之气,想来亦曾四海为家。可有字否?”

游戾绷着声音:“未有。”

温休不紧不慢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府上的人了。你来得突然,我也没来得及为你准备什么礼物。”

游戾刚想回绝,又听温休缓声道:“‘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从今日起,你的字,便是有恪,可好?”

游戾张了张嘴,就听到苏昭明扯着嗓子恨铁不成钢道:“你小子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多谢温大人!”

游戾抬眼看了看温休,后者正弯着眼眸看他,他垂下头,说不出情不情愿:“有恪多谢温大人。”

温休微微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后便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既然人已带到,奴家也就不便多留了。瞧着时辰,陛下也该午起了。”苏昭明道,“温大人,陛下还要奴转达温大人,温大人若是仍需什么,尽管对陛下开口。”

“多谢陛下。”温休行了一礼,又侧过身唤道,“同福。”

同福上前,将一个小荷包递给了苏昭明。温休笑道:“天气炎热,今日辛苦苏公公了。”

苏昭明接过沉甸甸的小荷包,笑得更谄媚了:“应当的。”

将苏昭明送走后,温休的脑子才腾空了一些,慢慢开始思索要如何安置游戾。

温休看着站得跟柱子一样挺直的游戾,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奇。

孤狼难训。单从第一印象上来分析,游戾着实不像是个会屈服于人的性子。

他该有他的狼群。

若游戾真是新帝要安插在他身边的线人,那他所求的酬劳,到底是什么?

自十年前温休答应要帮新帝推翻旧政权,重建家国的时候,温休就想到了今日。历史上的开国臣或多或少,都会惹新帝猜忌。如今的温休对名权势利着实没什么兴趣,但单靠他一张嘴去做所谓的澄清,还不够。

他需要身体力行。

他看着游戾,游戾便也这么看着他。

实话实说,温休与游戾想象中的差距很大,他本以为温休是个发须斑白、满脸皱纹、几近花甲的瘦弱小老头,再不济,也该手握羽扇纶巾,留着小山羊胡。游戾没想到,温休却长了这副模样——眉目清秀、面容白皙、气质泠然——明明面颊上并无多少岁月的痕迹,却让见过他的人都明白,他走过很多风雨。

他接下这个任务时并没有多少想法,纯粹是因为帝王开价高,任务也不难,不过是盯人,有不当的就上报,然后在未来的某天接个信号,杀他无形。

简单得很,且他又正巧想来会会所谓的开国军师是什么模样——虽然其他的他都想岔了,但“只需一只手就能把他捏死”这一点,倒是分毫不差。

温休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游戾便也迎着。

温休将刚刚面对苏昭明的温和都收敛了起来,对游戾来说,也算不上攻击性,但看起来怎么样都不像是好相处的。他凑近了游戾一些,片刻,才微微笑了起来,问道:“游侍卫,你会刻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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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休房间的桌面上,还零零散散地乱放着刚刚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竹片。

温休在一堆竹片中翻了两下,才找到他要用来刻字的刀。他拿起刀,又转身回到游戾身前,刀尖对着自己,刀柄递向游戾:“游侍卫,来吧,帮我刻几个字。”他微仰着头,清澈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游戾,问:“你识字么?”

游戾到底年轻,摸不透温休到底想做什么。游戾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但就连他也知道,他这样的人,一看就该被防备,虽不至于被明目张胆地晾在一旁不理会,但也不会过多地给眼色。哪怕一点也不被怀疑,他也该问问游戾自身的境况。温休却是问也不问,就将他带入了房中,还要自己给他刻字。

游戾神色不查地接过温休递过来的刀:“会一些。”

“那我说一个,你刻一个。”温休笑了笑,自顾自地往回走,然后拉了椅子,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你也坐吧,不必拘谨。”

游戾看了温休几秒,温休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也没再客气,就近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你刚刚也听到了,我要辞官了。”温休不急不缓地和游戾交代,“刻在竹片上的,就是我辞官后想要去做但以前没做过的事情。到时候我便翻着牌子,一个一个去完成。”

游戾左手拿着竹片,右手拿着刀,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静静地听温休说。

“第一件事,抓鱼。”温休单手撑着脸,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倒显出些和他面容不太相符的孩子气,“会写么?”

游戾“嗯”了一声,便一刀一刀地刻了起来。在竹片上刻字,很难刻出笔锋。温休看着游戾一刀一刀地刻,便知他平时写字不多且不在乎个人风格,看着像是认得便可。

温休垂着眸看游戾刻,等游戾刻好了,他又接着道:“第二件事,凫水。”

游戾刻得不快,却刻得很认真。刻了五片左右,等游戾开始刻第六片时,温休闲着无聊,便挑了一片竹片来看。

温休轻轻地摩挲着凉滑的竹片表面,看着游戾的那几个字。

入木三分的力度,非武人刻不出。

想要模仿不简单。

温休正想着,游戾又放下了手上已完成的竹片,然后拿起一块新的看着温休。

“六片了。差不多了。”温休笑着,“再写最后一个。”

游戾沉默地看着温休。日头正盛,房间里烘热得像烤炉,逼得人通体烦热。游戾能觉察出自己的背后隐隐地出了一层薄汗,可温休却仍如一块凉玉般坐在自己身旁,他顶着一张浅欲淡望的脸,没什么表情,只轻轻地说:“最后一个,便写初尝.云雨吧。”

游戾知道这时候自己只要垂头刻便是了,只是温休说的话同他本人反差大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只愣了一会儿,温休便笑了起来,他一笑,便带了些勾人的意味。

他还是单手撑着脸,一寸也没靠近。细长白皙的两指间夹着一块单薄嫩绿的竹片把玩,莹润的翠绿竹片显得他更白了些,他的唇一开一合。游戾便听到他说:“怎么?是不会写么?”

游戾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回答,温休的笑意更深了些,意味不明地问道:“是不会‘初尝’,还是不懂‘云雨’?要我教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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