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已能接近神的境界。因为他已无情。

有一种剑法,是没有人能够看得到的。因为曾经看到过的人都已入土。

有一种寂寞,是无法描述的。因为它是源自于灵魂深处的。

一个来自塞北的剑客。年少之时,来到中原武林,那时正值雪花飘落的季节,也许,当时年幼的他自己也还没有想到,未来他将给中原武林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西门吹雪的剑是杀人的剑,“我的剑不是用来看的”,他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当你一剑刺入他们的咽喉,眼看着雪花在你剑下绽开,你若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这就是西门吹雪的美学。当花满楼听完西门吹雪这段话后,他对陆小凤说:“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作一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不过是在等而已。”那些才情孤高而时运不济的人,愤世嫉俗的人,喜欢快意恩仇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心态,都会把某一门技艺练到高处不胜寒的境地。

西门吹雪的年代,是一个白衣胜雪的年代;

他似乎已成为一种象征,显得高不可及;

西门吹雪的神韵,不在于他闪电般的拔剑,出剑;而在于收回长剑时,剑锋上滑落的那一串血花;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那些总想追上他的人永远也达不到他的境界;

因为当他们吹落剑上的血花时,只感到了胜利的喜悦与兴奋。

但西门吹雪,他眼中闪过的却是难以名状的无奈与哀伤,他似乎早已脱离于这个俗世。

他本就不是一个轻视生命的人,况且天下真正值得他为之拔剑的人实在太少了,而,自叶孤城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西门吹雪早已把全身心浸入了对剑道的追求,从他的一举一动,生活方式无处不透出对于至美的追求,剑,对他来说,已不是一种武器那么简单,在他来说,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尊严,一种荣耀;西门吹雪可以说是理想化的,是唯美的;

假如剑道一途,果然有着所谓剑神;那么西门吹雪无疑是最接近神的人。

他所住的地方,只有鲜花,他所着的衣服,永远雪白。他从不求人,也从不被人求。因为他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如果他做不到,别人更不可能做到。而他愿意做的事,不需要别人恳求,不愿意做的事,别人恳求也没有用。他就是如此。

西门吹雪也是一个有血有泪有笑有义有情的人,也有人的各种情感,只不过他从来不把这种情感表达出来而已。

他可以单骑远赴千里之外,去和一个绝顶的高手,争生死于瞬息之间,只不过是为了要替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伸冤。

可是如果他认为这件事不值得去做,就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陆小凤去求他,他也不去。

总而言之,这个人是绝对令人无法揣度的。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紫禁之巅:与叶孤城一战,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一战。两人虽是对手,却同样是知己。同样绝世的剑法,同样孤高的性格,同样的寂寞。仇恨并不是他们全部的感情。仇恨中包含了了解与尊敬。而这仇恨本身也是先天的,被动的,无奈的。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也许西门吹雪恨的也是一样。这一战并没有失败者。若一定说有,那就是叶孤城败给了自己,败给了自己的名利之心。或者,是因为他已忍不住寂寞。

西门吹雪了解叶孤城。所以当叶孤城本应有把握的一剑忽然出现偏差时他就明白了。“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剑下?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到最后,叶孤城是感激西门吹雪的,西门吹雪是尊敬叶孤城的。“我用那柄剑击败了叶孤城,普天之下还有谁能配让我再用那柄剑?”西门吹雪成全了叶孤城,叶孤城至少得到了他最后想要的最干净最荣耀的死法。可是西门吹雪自己呢?这种成全的代价,是以后永远独自品尝孤独的寂寞。

“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他的剑?”

“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源至于灵魂深处的寂寞!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西门吹雪已经达到的那种境界。

这也许也正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差距吧。他已体会到寂寞,却最终不甘忍受。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本就只有身在高处的人才能体会。西门吹雪就是那种“明知高寒,偏爱高寒境”的人吧。

※※※

极西之地,远古深林。

松柏苍劲、红枫似火、幽幽古木、千载不衰!

深林深处一绝崖,绝崖前一个仅有两三亩大小的水潭。潭水清冽,却无法看见潭底的情形,显然此谭甚深。水潭一侧是平缓的坡地,长有膝深的杂草,密集丛生。坡地周围则是高大的丛林,秋风扫黄的落叶,飘洒于草丛上、水潭中,点缀着一片秋意。

草丛中竟有一人盘膝而坐!

此人一袭胜雪的长衫,长发披散于削瘦的双肩,将整个脸孔遮去大半。他身下数尺内杂草皆无,想必他在此盘坐已时日非短。

他的左手赫然握着一柄剑鞘,剑鞘横至于膝,鞘内无剑,剑在他身前五尺之外,深深的插入坚石之中。剑身一片黝黑,黑的摄人心魄,仿若此剑并非人间所有,而是来至于九幽地狱。

天色昏沉、乌云漫天!

忽有风起!

地面上的落叶随风而舞,看似杂乱无章,却是不约而同的向那黝黑之剑飞旋而去,且越聚越多,但靠近剑身半尺之距时,却又如受惊之鸟般向外飞散,情形奇异。

不!

这并非是真正由天地间生成之风,因为此刻周围的林木,几乎纹丝不动。落叶飘舞更急,连惨白之剑周围的树木亦沙沙作响。

莫非,那风竟由剑而生?就在此时。“嗡嗡”之声忽然响起。是剑的颤鸣声!

剑鸣声倏起,飞舞的落叶蓦然破碎,四分五裂。一股更为迅捷之风萌生,席卷了更大的范围。一时间数丈之内,草木翻涌,如浪潮般起伏不止。

白衣人胜雪的长衫风中飞扬,长发亦不时被风吹起,使其容貌得以乍现。一张极为冷酷的脸,脸孔上一根根线条,都似用刀刻出的一般,刚硬的棱角让人感到充盈了可怕的力量。

他低垂双目,神情静寂,犹如万年老松!

剑的颤鸣声越发惊心,犹如龙吟虎啸一般骇人心魄。强大的气劲透过剑身迸发而出,引动天地自然之风,周围树木在风中摇摆不定。

白衣人双目倏然睁开,如同夺目的阳光破开重重叠嶂乍现般摄人心魄。

同一时间,那黝黑之剑的颤鸣声蓦然提升至无以复加之境,穿云破日,高亢无比。

“轰”一声巨响,剑下坚石倏然爆开,碎石迸飞。剑却冲天而起,快捷无匹无数草木碎石在剑势的牵引下亦拔地而起,循着剑势的去向飞旋而至。潭中积水蓦然有一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仿若整个水潭在那一刹那间尽数颠覆。一时间,天地变色、视线所及,皆备空中水浪、草木、碎石所阻,只有那黝黑之剑扔清晰可见。

啸声倏起,白衣人如巨鹏般掠地而起,其速度之快以至无形,空间的跨度竟只在一念之间,而不在受时间的涵盖。

借着那黝黑之剑洞穿天地的气势,白衣人凌空刺出一剑。剑出——天惊、地动。饱含了天地至理的一剑,让人心中不由地萌生出顶礼膜拜之意!剑身所过之处,刺眼的光芒闪现,犹如缀于剑身光芒四射的丝带,极为绮丽!

气势迫人、洞天穿地的一剑,电刺而出。剑势在短时间内越蓄越强,直至猛然爆发!

“霹雳”惊雷闪过、狂风乍起。在那惨白雷光中,蓄积了惊世骇俗力量的一剑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刺向虚空。

“轰”一声巨响,其声竟盖过了雷鸣之声。

倏然!狂风戛然而止!云涌!虚空——开!

犹如一帘被刀锋划开的水幕,**起淡淡波纹,虚空自缓缓张开,张开了一道黝黑、神秘、空蒙的裂缝。

白衣人望了望这片天地,似乎有些眷恋。“唉”清淡的叹息声悠然传来。然,回首、缓缓踏出一步,步入那神秘莫测的裂缝之中,渐渐隐没。与此同时,那裂缝也随着白衣人的隐没而逐渐的无声收敛、合拢。在白衣人没入虚空,裂缝完全合拢的那一刹那——

“轰”又一道惊雷滚滚而去,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自此,中原武林少了一个传奇,多了一段神话!一个剑傲天下的神话!一个白衣胜雪的神话!一个西门吹雪的神话!

西门吹雪的离去,使得江湖失光去彩。但江湖依旧是江湖,江湖可能因为某人的隐没而大为失色,但绝不会因为某人的隐没而不在是江湖。怒则杀!恨亦杀!这就是江湖!

虚空之中,无光!无色!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寂静!但西门吹雪看见了,他的心看见了,一片虚无。虚无;生出一团混沌,混沌;爆裂开来,翻腾、涌动;洪荒现,洪荒裂,逐渐演化出浩瀚的星海,璀璨的星光;星光亮、星光灭;成云、化雾;雾腾、云涌,渐渐收缩,化为混沌;混沌,渐淡;重归虚无。

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西门吹雪的心越来越静!

他的眼神从有神,到迷茫,到无神,最后双目紧锁。然,气息更是由强至弱,而后逐渐消失。甚至连灵魂的波动也渐渐静止!

他的身影在虚无之中时隐时现,直至完全隐没其中,似乎他也重归虚无一般!

一个月!

两个月!

一年!

两年!

无生!无息!没有时间!没有终点!只有无尽的虚无!

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