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盛了冰,驱走了夏日的炎热气息。

好渴!

杳杳睁开眼皮子,挣扎着要起身,惊扰了榻前守着的银杏。小丫头连忙扶住还有些颤巍巍的她,又手慢脚乱地替她斟了一杯茶。

茶温凉得刚刚好,杳杳一口将杯子喝见了底,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出了什么丑。

她的身子骨并不弱,从小家里人拘不住她,暑热天里也时常上蹿下跳在外面跑着,还从来没有中暑晕倒过。

这真是……这真是。

杳杳将脸埋在茶杯里不愿抬头,暗暗给自己洗脑——只要我装作不知道,事情就没发生;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很好,她又有勇气见人了。

杳杳方抬起头,脸上挂上自信的笑容,银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姑娘,您终于醒了!您感觉还好吧?还好周公子眼疾手快,婢子当时都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他就接住了您。”

杳杳:“……”

银杏说个没停,语调激动而哽咽:“不然您中暑晕倒,还得摔在地上,也不知道会不会摔出什么毛病,那真是,那真是太可怜了。”

杳杳头又开始疼——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银杏这么聒噪呢?

她不想说话,只将目光投向银杏,可怜巴巴地有点埋怨意思,又好像是在叫她闭上嘴巴。

银杏就明白过来她是想一个人静静,收住了一肚子的话,一溜烟地跑了。

杳杳呆坐半晌,起身在妆奁里翻找片刻,手上捏着一枚巴掌大的铜镜,镜沿雕刻了繁复花纹,很是精美。

这枚镜子自她记事起就存放在她的妆奁里,在一应钗环珠翠之物里显得很是不同,她自幼就爱把玩。

她也打听过镜子的来历,银杏等一众丫鬟同她差不多的年纪,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还是她的乳母告诉她,这镜子是她周岁礼上,一位老道人送来的贺礼,不知怎地被人放入了抓周的案上,被她一把抓住了再不肯撒手。

只有她知道这枚镜子的神奇之处。没有旁人的时候,她望进去,里面不再是她脸孔的投影,只是一片迷蒙。

就好像将人沉进了一片汪洋,表面的沸腾波涛没过头顶,整个世界便只剩下寂静。

她猛地合上镜子,闭眼微微喘息。

这镜子不同寻常,她起先也是怕的;后来发现它居然有着能使她平心静气的效用,慢慢用得熟络了起来。

那些恼人的、羞人的情绪好像瞬间被淡化,杳杳只觉得心中一片轻松。

晕倒丢人又怎么了?谁没个灾啊病啊的;最近倒霉也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至于周云辜的事儿——她很大度的,她才不爱计较。杳杳眨了眨眼睛,心想,谁叫上天如此不公,让他生得一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好样貌呢。

面上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杳杳将镜子翻转了过来,只一眼,这个还未做完的微笑表情就被彻底击碎。

镜子里的雾气似在涌动,一个身影缓缓凝聚到实处。那身影看着眼熟,对于杳杳来说并不陌生,分明是前不久她才夸赞过的“好身手”。

见了鬼了。这镜子真是古怪!

她将镜子丢在桌上,如同丢掉一块烫手的山芋。

银杏听到动静,连忙进了屋:“姑娘,这是怎么了?”

杳杳有一瞬的慌乱,再去望向镜子,已经恢复了平常。

她含糊地将银杏应付了过去,小丫头替她换了新茶,嘴上就开始碎碎念叨:“姑娘,咱们虽然因为这周公子吃了些亏……”

说到这儿,银杏小心翼翼地去看杳杳的神色,见没有戳到她痛处,才敢继续往下说。

银杏道:“但婢子觉得今日他待咱们的态度磊落得很,也不像是外面传的那样,是为了躲着和姑娘您的亲事。”

银杏想劝自家姑娘别因为人人传扬的被人嫌弃这件事情再烦心了。

杳杳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杯盖扣着杯沿玩儿,似是听了又似是没听,此刻脑子里倒是想起他那副样貌来。

眉目俊秀风流,一双眼睛却跟他的声音似的,泠泠如冰泉,仿佛一眼就能望进人心底。轮廓则是得天独厚的恩赐,顶尖的玉器大师万般精雕细琢的作品也不过如此罢。

她微微坐正了些,搭了小丫头的话:“是,他这人倒也没有那么讨厌。”

银杏挠了挠额角,一肚子的话全打住了,她觉得今日的姑娘好生奇怪。

外间的丫鬟进来同银杏禀话。

杳杳再次捧出那枚小镜子。镜子乖巧地倒影着她的容貌,巴掌大的脸上生着杏眼桃腮,眉羽弯弯勾勒出柔顺甜美的意味,抿着嘴浅浅一笑,就有两颗浅浅的小梨涡。

她用细白的手指戳着镜面。

“你真的是好古怪。”

银杏此刻却顾不得杳杳今日的反常,她一脸为难地开了口:“姑娘……”

杳杳望向她。

银杏:“周公子要见您。”

杳杳皱了皱鼻子,她想起方才镜子的古怪来,周云辜见多识广,兴许能解答一二。但究竟如何启齿,她心里还未整理出个头绪来。

银杏觉得自己今日有些看不透自家小姐的想法,小心翼翼得很。

“……您要是不想见,婢子去替您回了他?”

杳杳回过神,有些疑惑:“要见呀,为什么不见?”

银杏猜错了意思,却也不扭捏,见自家姑娘一副想开了的平静模样,她彻底放下了一颗老母亲般的心,欢天喜地地去请人进来了。

会客厅里,丫鬟们一一上了茶水点心,就悉数退下,只留二位正主好谈话。

“已经同令尊商量过了,入了秋,你就同我一道启程去干陵山。”周云辜简单禀明了来意,惊得杳杳从是否要请教他古怪镜子的纠结中回过神来。

“啊?”

她一幅聪明长相上露出十足十的呆愣,实在有几分可爱。

周云辜用手指抵了抵唇,将笑意压下去,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耐着性子重新替她解释了一番:“你不是很想去山门看看吗?”他意有所指,指她这几日在府中闹出的动静。

杳杳霎时间红了脸,不知如何解释。

她当时是要赌气去看看这位一心扑在修道上的周云辜周公子。如今人也看见了,芥蒂也解除了,按理说没有了那份执念。

可她却突然不知道如何拒绝。转念一想,自己那古怪镜子的事儿还要请教他呢,杳杳又释然了几分。

她总是很会宽慰自己。

“好。那边如此说定,有劳周公子了。”

杳杳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一左一右两处浅浅的梨涡微微陷了下去,很是甜美。

周云辜目光似乎停留在她脸上,但又远远地失了焦距。

“路途遥远,并非一路太平。”他沉吟着将思绪扯回,补上几句叮嘱,“还有月余的时间,我先教你一套修炼的法门,从明日开始,每逢三日来府上教导你一回,可好?”

杳杳乖巧地看着他,身子微微前倾,真诚地发问:“啊,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你们宗门的秘法可以随便这样教给外人吗?”

周云辜却突然笑了笑,目光略略失了焦距,难得带了些温柔,就好似是在回忆起什么。

“自然不是。我教你一套……不传之秘。”

杳杳不明就里,却也随着他笑了笑,乖巧应“好”,心里仍旧盘算着那镜子的事儿究竟该何时同他说,又要怎么同他说。

直到周云辜同她告别,让她不必远送,杳杳依旧没有纠结出个所以然来。

那镜子实在是古怪得紧,要是问周云辜的话,他兴许知晓其中一二。

可是……这里面的细节,她如何能在周云辜面前启齿啊!

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常常用来冥思的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他的身影,她还不由自主地总是在脑海里回味吧?

这可真是足够让人误会的冒犯。

杳杳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杯盖往瓷杯子上叩。

烦躁的心境因为寻不到源头,一直扰人到入夜也不得释怀。杳杳陷入梦境的时候,耳边还仿佛萦绕着瓷器碰撞的声响,吵得人没个安宁。

梦里有雾,像是她在迷梦镜里看见的一样,如影随形却又无法捕捉。她一步步往雾里踏去,耳边的旁杂动静终于离她远去,周遭归于寂静。

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感觉自己有什么变化,却无从得知;此时的她好像去过很多梦境,光怪陆离,气象万千,却无一不具体,她在那些梦里如鱼得水,仿佛阅览众生之态,自己独善其身;然而此刻她却被困在时而稀薄时而粘稠的雾里,找不到法门,连打探都是茫然的。这份茫然牵动了神魂,让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读不懂。

是了,她读不懂这个梦。

倏然间她听见了悠悠的乐声,如同才从千年的沉睡中醒来一般,又像是一泓渐渐涌出泉眼的清泉。她下意识朝着乐声的方向迈了一步,就被弹出了整个梦境之外。

杳杳坐起身来,半晌,心脏还在使劲跳个不停。

这一天里竟然能发生这么多怪事,她想了想,这日子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除了……难不成还真要赖周云辜那倒霉蛋儿?

第二日,周云辜早早来了顾府,迎接他的就是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的杳杳。

周云辜:“这是被人打了?”

杳杳没反应过来,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半宿没合眼的她这会儿脑子格外迟钝。紧接着,她看见周云辜似是不忍地移开了目光,道:“无碍。如此,我便先教导你强身健体,这样你将来好自己报仇,打回去。”

杳杳眨了眨眼,摸了摸眼下那一片才在镜子里吓到过她自己的乌青,终于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杳杳:“……”

她虽然因着没睡醒,反应慢了半拍,还是不可避免地怒了。

她看他才是找打吧!

呵呵。亏她昨天还生怕自己言行不妥,让他误会了什么,担忧久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什么令人误会的感情。

她要收回她昨天的话——这周云辜真是讨厌,尤其是说起话来。

她算是明白了,这人要是没长嘴,靠着这么一副好皮囊,哪怕冷淡了点,也是招人喜欢的;但凡只要开口说上两句话,竟能惹人厌靠他这副皮囊也拯救不了的程度!

杳杳直皱鼻子。

周云辜却下意识觉得自己情绪有些外露。

看着她这样一张总是出现在自己梦里的熟悉脸孔,他很难不想起那些上辈子的往事来。

只是他也暂时没有弄清楚,好端端一位神女为何会出现在凡界,同凡人无异;他却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眼前的人从模样到神态——甚至就连性子,都与他梦中的姑娘几乎无二。

天真好骗的小姑娘总让人生出几分欺负她的幼稚心思来,而只要看着她脸上层次分明的表情变化,就能一眼读懂她在想些什么,这倒是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没什么分别。

周云辜却收起所有神色,又是那副微微有些冷峻的端方模样,开始同她讲起今日要传授的内容。

小姑娘心思单纯,缘因身在其中,后知后觉他对她的亲近之意;而他怡然自得,仿佛他二人本该如此。